第五章 葬礼

　　赵学敬的葬礼很简单。除了涌泉村自己户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亲戚。
　　赵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只要赵学敬能够活过来，她决定不再干预他的婚姻，不再强迫他要孩子。
　　钱桂花披着孝布站在一旁，觉得有些尴尬，但又不能说些什么。
　　白发人送黑发人，赵爸爸一个人站在墙角偷偷地抹眼泪。
　　当初因为结婚生子的事，他们不惜以断绝父子关系来要挟赵学敬，没想到一向以父母为大的赵学敬竟然同意，户口本一份，两家自此不来往已经有好几年了。父子间断了关系，慢慢地亲戚也不来往了，赵学敬也不以为意。
　　如今赵学敬死了，他的父母和亲戚终于来看他了。
　　死者为大，有什么爱恨情仇能够不随之烟消云散呢？
　　陈志刚也来参加赵学敬的葬礼，这让刘泉倍感意外，忙前忙后任劳任怨。
　　“陈队长，我们村长真的不是取保候审？”
　　刘起有些不相信，作为赵学敬曾经的学生，他总觉得赵学敬就这么意外的死了，凶手逍遥法外，心里有一些难受。
　　“陈队长来参加赵学敬的葬礼，说明这个案子肯定还是有可疑之处的。”
　　黄点点站在刘起身边，坏笑道：“是不是现在嫌疑最大的就是我们村长？”
　　“你们俩瞎说啥呢，闲的没事赶紧给我去地里挖坟。”
　　刘泉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私下对自己有意见，也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把陈志刚领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招呼着旁人没事不要靠近。
　　钱桂花对陈志刚的出现并没有太过意外，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
　　“钱桂花，找你询问一些有关赵学敬案子的事，涉及到一些隐私，希望你配合。”
　　陈志刚示意她不要紧张，可以坐在椅子上。
　　“问吧，我刚好一个人站在灵堂里不自在。”
　　钱桂花想起赵学敬妈妈刚刚那一番话语，就像是吃了一口盐一般，浑身不自在。
　　“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赵学敬？”
　　“当时我爸欠了赵学敬外公家一大笔赌债，他又没本事还，只好用我来还债，我觉得赵学敬长得也不错，反正今后要嫁人，与其嫁给村里的歪瓜裂枣，还不如嫁给赵学敬，一举两得。”
　　“你曾经是刘泉的情人？”
　　“是，有过一段时间。”
　　“赵学敬知道么？”
　　“知道。他不和我生孩子，我想要一个孩子，和谁生他也不反对。”
　　“为什么选择刘泉？”
　　“我想我孩子将来当官，刘全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官最大的。”
　　“你们为什么又打掉了孩子？”
　　“这说起来也怪刘泉。赵学敬看到刘泉打他亲娘了，觉得他的基因不好，那段时间他一直看遗传学，说刘泉的基因里带着恶，只怕孩子将来也不孝顺，将来就是当官，也是个坏东西。”
　　“你信了？”
　　“咋不信，赵学敬说的话一向很有道理，他还给她初恋写过诗呢？据说就是因为这个，他前女友一直没忘了他。”
　　“愿做人间的清风，撩天空的云。”
　　“写的好吧，赵学敬就是人间的清风，可惜我不是天空的云，只是一朵桂花。”
　　钱桂花抬头看着天空的云，叹息了一声。桂花还在，清风就要化作一堆灰了。
　　陈志刚思索了片刻，等钱桂花情绪稳定了，接着问道：“三月怀胎不易，赵学敬让你打，你就打了？”
　　“我一开始也不想打，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可赵学敬说男人的那个东西也能遗传，刘泉那里像豆芽一样，和他爹的一模一样。我将来要是生了个儿子，那里长不大，还不是要被他媳妇嫌弃死。”
　　“这些你都咋知道的？”
　　“大夏天的，男人们都在河边洗澡啊，路过瞄两眼不就知道了。”
　　陈志刚内心一阵无语，他甚至有些相信赵学敬是自杀的，他是有多奇葩，才能培养出这么奇葩的老婆。
　　“赵学敬和你吵过架么？”
　　“学敬从来没有打过我，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
　　钱桂花不知想到什么，一时间潸然泪下，“要不是他爹妈一心逼他要孩子，我两早就有孩子了。他这人也是，就是书生一根筋，让他往东，偏往西。可是他的内心是善良的，要不然也不会因为刘泉打了自己的亲娘而让我打胎。”
　　陈志刚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赵学敬为什么能接受你怀别人的孩子呢？”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谁的孩子不是孩子？血脉关系有那么重要么？”钱桂花看着陈志刚，就像看傻子一般的眼神，“你不了解赵学敬，新闻上抱错孩子的多了去了，孩子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过程，是一种日久生情。”
　　陈志刚哑口无言，甚至怀疑是自己的格局小了，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自己又说不上来。
　　“赵学敬他前女友和他还有联系么？”
　　“听说上周，学敬的前女友带着孩子跳楼自杀了，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学敬的骨肉，但愿不是吧。”
　　“学敬为此两天没吃东西，可把我吓死了，他如今走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你相信他是自杀么？”
　　“不，学敬那么孝顺的人，不会什么都不交代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走了。”
　　“对了，肯定不是自杀。学敬说他自杀过一次，在他和初恋分手后，他就说自己的心死了，活着权当是行尸走肉，看这肮脏的人间会怎么折磨他，反正活着可以随时死，死了就不能再活了。”
　　就因为赵学敬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他才不愿和钱桂花生孩子；就因为他的父母棒打鸳鸯，所以他才不让他们抱孙子。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恨意在心中慢慢的淡了，他渐渐妥协了，让钱桂花自己去生个孩子，没想到这个孩子的基因不好，大概率注定了他不能来到这个世界。
　　“不过走了也好，他在这个世界太苦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让他去另一个世界享清福了。”
　　钱桂花又是哭，又是笑，一个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哭哭笑笑的。
　　有些人活着，其实他已经死了？
　　陈志刚眼前有些疯癫的钱桂花，此刻却不觉得她是一个傻子，仿佛自己才是一个傻子。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按照赵学敬生前的遗愿，葬礼一切从简，可是他的父母觉得愧疚自己的孩子，执意用了最豪华的棺材，请了最贵的唢呐团队。
　　孩子都没了，存那么多钱干嘛？
　　赵妈妈和钱桂花哭了一路，对她们两人来说，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死了，然而就算靠得如此近，两个人已经多久没有说过话，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下午两点，赵学敬终于入土为安。
　　火辣辣的太阳洒在黄土地上，送行人流下了眼泪和怎么也擦不干的汗水。
　　陈志刚没有回去参加宴席，而是在刘泉的陪同下草草地吃了几口家常便饭。
　　赵学敬的父母得知陈志刚没有参加宴席，特意让杨山端来了三盘硬菜和一大碗酸汤。
　　“天真热。”
　　陈志刚忙活了半天，胃口似乎格外的好，一大碗饭下肚，衬衫早已贴在后背上。
　　“刘泉，要不你带我去河上洗个澡？”
　　“啊？”
　　刘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刚刚还在心里埋怨陈志刚不吹风扇，偏要拉着自己在屋外吃饭，自己体质偏胖，最容易出汗。听到领导要和自己一起洗澡，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这就去把摩托车推出来。”
　　“不用。”
　　陈志刚刷好碗筷，顺带洗了把脸，“我刚好有些问题，我们边走边聊。”
　　清水河汩汩而流，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白练缠绕在河堤之上。两人走过田间，来到河边，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河坡上，微风吹过，像是星星时不时在草丛中眨着眼睛。
　　清水河越来越近，河水叮咚作响，像是少女弹起的吉他，在这美丽的乡间谈起了民谣。
　　刘泉脱去了衣服，看着一身肌肉的陈志刚，他有些自卑，羡慕道：“我要是有这一身肌肉该多好。”
　　陈志刚瞥了一眼刘泉满是脂肪的身体，“你这再胖下去，小弟弟藏在草丛里就找不到了。”
　　“本来就小。”
　　刘泉苦笑道：“我爸的也小，他们都说这东西会遗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如果真的会遗传，那你还愿意要个儿子么？”
　　陈志刚不得不承认，赵学敬说的很对，这东西和遗传有关系。
　　“那还是不要了吧。”
　　刘泉有些自卑，苦笑道：“说实话，因为这从小没被人笑话，现在当了村长还是被笑话。”
　　以前他觉得，有些缺陷可以通过金钱来弥补，可后来发现，缺陷就是缺陷。
　　“还是河里洗澡得劲。”
　　看来钱桂花没有说谎。陈志刚跳进河里，河水渐渐漫过他的胸膛，“你怪自己的父母么？”
　　“怪过。”
　　刘泉直接跳进河里，似乎不愿意直面陈志刚，他潜了一会水，半分钟后猛然窜出水面，长长吸了一口气，缓了片刻说道：“可这又有什么用？我妈还因为我媳妇生不出儿子，要让我和她离婚，可她不知道，再婚对我来说有多难，房事不和谐的夫妻，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他们从来都不会站在我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刘泉的妈妈看到自己的媳妇每个周末守在村口，只为看一眼打扮的英俊潇洒的赵学敬，便以为自己的媳妇出轨了，再加上没能生出儿子，婆媳间日积月累的隔阂，终于在一天爆发，要让刘泉两口子离婚。
　　刘泉因为出轨了钱桂花，本就愧对自己的媳妇，一时失手打了自己胡搅蛮缠的妈妈。
　　清水河没日没夜流淌不息，陈志刚站在河水之中沉默不语，他还是没把钱桂花打掉孩子的原因告诉刘泉，在他看来，自己绕了这么大一圈，调查了一个寂寞。
　　幸好，唯一确定的是，赵学敬很有可能不是自杀。
　　“钱桂花打掉了你的孩子，你恨赵学敬么？”
　　“不恨，我有什么理由恨呢？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是赵学敬恨我才对。”
　　刘泉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我现在更爱我的女儿，只希望她将来不要嫌弃我。”
　　“运动起来。”
　　陈志刚拍了拍刘泉的肩膀，他并不是同情眼前这个失落的男人，只是想鼓励那一份父爱，“人类最好看的衣服永远是皮肤和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