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

　　佛曰：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韦必言在三十五岁时欠下了二百万。
　　妻子在一年后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划走家中剩下的百万现金，卖掉夫妻名下共同拥有的几套出租房并将款项据为己有，最后还不忘把婆婆的老屋非正常程序转到自己名下。
　　也就是说，韦必言，在本该过着较体面生活的时段，却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为了积累这些财富，他和爱人共同努力了十来年。
　　他现在住着的破旧老房，是婚前过户到父母名下的财产。听说，债务里有他欠哥哥的四十万，于是，在家中最具威权的老人他们共同的父亲去世后，连这仅有的栖身之地，也被母亲做主，过到嫂子名下。
　　好在都是一家人，他总算还享有房子的临时居住权。
　　道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在他欠下巨款前，正处于人生最为巅峰的时刻。
　　他早就拿出一笔钱放在朋友那里吃息，稳定的收了近十年。和爱人在低价时花二十万买了辆出租车，两年后营运证炒作狂飚到七十来万，他们抓住时机迅速出手落袋为安。同时他自己也在经营一些涉及金融的业务，为知根知底的朋友提供资金帮助他们暂度难关，盈利很顺畅。这种大好局面下，他要是再不骄傲自满，也太妄自菲薄了。
　　马太福音言：今天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
　　欠债后的整整四年，他选择麻痹自己。喝酒，再喝酒，还是喝酒；中午喝，晚上喝，半夜继续喝。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却是越醉越清醒。
　　他想一下子挣笔大的，扳回老本，潇洒的还清欠款，恢复甚至超越从前的生活，可惜，那个暴富时代，一去不回头。想挣的越多，往往意味着可能赔的更多，他长久谋划着的光复大计，连一小时一分钟都没实现过。
　　他只有接着醺醺下去，间歇打点零工维持买醉。
　　古兰经说：当苍穹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堕的时候，当海洋混合的时候，当坟墓被揭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前前后后所做的一切事情。
　　是不是觉着韦必言挺可怜，妻子抛弃了他，亲人放弃了他，朋友大多也不再理会他…唉，好像是有点过了。
　　哪有无缘无故的行为。大家这么做，是因为他先欺骗了众人，未尽到责任隐瞒了真相，辜负掉所有人的信任。他在金钱疯狂涌入口袋的时候，迷失了方向，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当发现债务人的还款兑现率普遍下滑、公司财务状况已出现明显危机时，他选择的不是认输退出，而是更大包大揽的四处调度头寸来填之前的窟窿。他以为他是胡雪岩，却没仔细研究过胡的自传，他不清楚，胡雪岩的崩盘，正是源于坛子太多盖不过来，没有李盛，也必有它致。成于虚败于虚，千百年来历来如此。
　　一个只知逃避责任而不懂得认输的人，只能在无尽的悔恨中自我磨砺反省。
　　何况，他家族采取的财务分配措施，多少也带着转移资产避免追讨的意图。
　　对于这种狗屁倒灶的行为，我只能当看不见！
　　毕竟，他是我的发小！
　　儒语：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韦必严也欠着我的钱，这些年一分未还，为这事我和爱人曾多次争吵，引发严重家庭矛盾。只能考虑到他上还有老娘下还有小女，就这么先搁着吧。
　　我们确实没好意思正式找他要过，哪怕有段时间自己也是困难的很。虽说他欠我的和别人比不算多，对当时快沉到水底的我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没落井下石是把他当朋友，他当仁不让看着我痛苦也真是够把我当朋友。
　　每次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是不爽，堵的难受，但又做不到撕破脸皮说出口，以致在看待他本人的思想行为上产生了强烈偏见。他找我喝酒，我说你就知道东躲西藏缺乏担当不是个东西；他跟我说睡不着，我说你心理素质不够稳定这是上苍促你成长懂不懂；他告诉我昨天困极了好不容易美美睡了一觉，我说你欠了这么多钱怎么能睡的着你要随时忏悔呀；他嫌我老是批评他去找别人喝酒了我气的整颗心都跳起来挥拳痛斥，吗了戈疤资的，这世上还有谁像我这样把你当回事，这时候骂你就是爱护你。
　　如果说因为欠了别人钱得了抑郁症是可能的，那么被别人欠了钱而得了抑郁症，我相信也是可能的。
　　这些年，基本没有老朋友愿意和他来往了。无论怎样稀里糊涂，一旦空虚时，他第一个想到倾诉的，好像也只有我。我虽然看他一万个不顺眼，好在自己虑事还算详细、办事还算稳妥，每次他又产生在崭新的梦里抓着屁猛吃的幻觉时，我会习惯性先骂几句，接着再鼓励几句。有时，我自己都觉得太虚伪，感觉不是他欠了我的，反倒是我欠着他的，他没疯，我要疯了，真是太不公平。
　　过度的压力和煎熬，促使他快速衰老，头发白了三分之二，并出现鬼剃头现象。记得以前去他家，次卧墙上贴着一张结婚时的写真纸大照片。右边那位帅哥啊，长身玉立肤白面净，眉若卧蚕眼似丹凤，飘逸的半长发，自信的清澈眼神，浅笑着的消瘦脸颊上，挺着高耸入宇的鼻梁，在这近乎垂直的山根面角上，架着一副彰显儒雅的黑边眼镜。
　　这一套组合描述拳下来，脑袋里扒拉出一个经典形象。这不就是那位早年靠叁急片起家的猥琐男嘛，极度恶心不要脸，超级变态人渣，后通过不懈努力终于爆红成电视台的黄金主角。名气大了形象就正了，哥现在只接医生大侠海归阿sir等高大上角色，想让我再回去演坏人，我呸，吃史趣吧。
　　更巧合的事，这二位难兄难弟虽未见过面，命运倒是有些微相似。这位大明星经过几次坎坷婚姻终于寻觅到满意的那个她，新婚后没几年，巨额家产就快被这位娘败光了，为了获得女儿抚养权，再付给小娇妻一大笔钱请她走人。近些年在国内四处商演给钱就上台，其实过得还不错啦，保养的还行。
　　可惜韦必言不是明星，没办法靠早年流量吃到老本。同样在生活遇到莫大落差时，人家唱歌他搬砖，人家几首歌出场费起码上万块，他抓着酒瓶歌唱着何日钱再来。
　　人与人之间的价值差异，有时候真的天悬地隔。你不仅要长得像，你长得像的那位还要忒有名，他不用长得太好看，老一点通俗一点都没事，权打世界金比银行最重要。
　　韦必言的名人模仿秀翻身之路看样子是走不通了。
　　他三十九岁的时候，从命运突变的那天算起，即将进入第五个年头。经历了这四年的酒圣生涯，终于在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酒嗝醉毙一屋子蚊蝇后反应过来，就算欠的钱还不了，最起码自己还要生活吧，见女儿时总得带些小礼物吧。麻木，是存活下去的希望，而现实，几轮巴掌扇醒了除了吃就是睡的巨婴哥哥。
　　麻木和现实，本就是一卵同胞的富家双生兄弟，现实爬出时晚些，就成了弟弟。哥哥常年躺在床上基本不动，既不看书也不工作，整天只知道一味的吃，终于变成一团瘫塌的巨型软体，简直分不出身体各部位。再后来干脆连下床上厕所都省了，他太重了实在爬不起来，只得拉撒在床上。
　　家人给他安置了世界上最坚硬的承重床架，并在对应位置预留了活动排泄口，下面安放专门定制的全铜半封闭载物推车，比超市里最大的购物车还要再大些，每天请两个保姆照顾打扫。现实亲眼见到过第一次清理时的情景，那一车满满的多种混合稀状物，闪着各色磷光，散播出惊人腐臭，当场将一位新来的瘦弱保姆熏倒，一头栽进车里，上身逐渐被吸入下沉。他们赶紧再加戴上三重口罩，多人合力才将保姆从死亡沼泽中拖出。一片狼藉，差点危及他人生命，这不是正常的生活状态，这是谋杀。而他的哥哥，简直是在慢性自杀。随后，在家人的嘱托下，每隔几天，他都得扇醒麻木以防睡着了就再没醒来。
　　他不想和哥哥一样消沉，于是自发学习进步取得了文凭，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业余时掌握了多种技能，生活充实有趣。唯一遗憾的是，他有时候也会犯脾气，一旦失去控制，比他哥哥更令人难以接近。他发脾气的时候身上很冷，会结出冰刺，别人都尽量离远点怕被冻着。
　　再次提醒：见到现实发脾气的时候，离他远些，也许，他会借机靠近你，别被他伤着。
　　一生中，总会有面对现实的那一天，哪怕伤痕累累。
　　头脑清醒后，韦必言约我见面。他很认真正式地对我说：“前几天跟你说的事，我想过了，要去试试，在云南。我跟的这个老板，他接的那段高速公路修建项目，就在那里的山上。人员调度已经安排好了，本地招到一些，剩下的到当地再找，很急，我们明天就坐飞机过去，跟你道个别。”
　　“去那么远，祖国的边陲啊。看不出，真想通了你倒是行动迅速，搞得以前好像是我太急逼你似的。这本来就是你该去做的事，挣钱还债，照顾家人。好好努力，我等你好消息。”
　　“兄弟啊，你是真没尝过这种绝望的滋味啊。什么都没了，几百万的债压在心头，眼睛一睁，搞钱，眼睛一闭，还是搞钱。怎么可能不想做事呢，要有事可做啊。”
　　“我为什么要尝这种滋味！你当时瞒了我们，自己把窟窿越捅越大，这个账我还没跟你算呢。如果你能提前跟我们商量下，也听劝及时收手，怎么会有后面那么大的损失。别老是让我们站在你的角度，你这叫自作自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我们是贡献家，不是毁灭家，这么大的后果，我是没办法承担的，自然也不会拿家庭利益冒险，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想想挺好笑，说你有点小聪明吧，绝对不止一点，说你胆子大吧，好像确实不小，这自以为是的胆子大和小聪明加在一起，就成了两个字，坏事。世上那么多聪明人，有几个在脸上贴着“我很聪明”的，你打开手机仔细看看任证菲的脸，聪明吗，整天苦歪歪的，就像谁欠了他多少钱没还一样。人家那叫智慧，聪明算什么东西！”
　　“你别激动别激动，以前是我的错，对不住了。我这欠的也不是小钱，数额太大，干别的小活也挣不到多少，无济于事啊。这次我真感觉翻身的时候要到了，这老板跟我说了，一年起码让我纯拿到三十万，而且工人的工资和伙食全是由我来管，这里面有文章的，到时从这笔钱里再克扣出一笔大的。一个人一天五十，就算五十个人，一天就是两千五，我们干这个活淡季少，一年如果能做到三百天，就是七十五万，去掉没想到的，那我这一年起码也能得小百万，这个项目大概要干两年，结束后把你们的钱还还，我好好找个班上喽。”
　　“你放起屁来果然是又脆又香，这正事还没干就想着年入百万，你老板一年挣的都没你多了吧，他帮你打工是吧。我是真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也奇怪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好高骛远，你值百万吗，你会什么，你别告诉我你只会吹。我希望你能先找个事情干干，让自己心定下来，重新有了那种充实的感觉，时间长了自然会看到新的东西。到时候，觉得合适，自己也够条件，那就再试试往上走一步。现在倒好，一步想到位，多少人一生的梦想都被你轻松实现了，太玄乎，你这哪是去干活，这明明是去打劫。”
　　“跟你没办法聊，我也不想多说了，这个机会必须抓住。我相信这个老板，他的关系可以的，这个人很会处人，花钱也舍得，这段工程是总包专门留给他的，费了不少精力才争取到。钱，肯定是能挣到的，也必须去挣，再不干事我就废了。”
　　“我没说不支持你干事呀，我只是希望你能脚踏实地，不要定太高的目标，万一差距太大，怕你受不了。可以先把目标定低点嘛，这活估计挺苦，又在异地，比如说一年先定个十万，如果年底一算多了，快乐值会随着多出来的份额叠加的。你现在一上来就是一串长数字，年底到了万一没实现，到时就算挣了五十万都会一肚子气，好事变坏事，心态要乱了。再乱，你就彻底崩溃无药可救了。”
　　“就十万我去个屁，十万对我有什么用！我现在就想着一年起码五十，我就是奔着这个去的。挣不到钱我怎么还你们钱，我这辈子怎么抬起头。那帮以前天天围着我的鸟人，在我出事后就基本看不到人影，不小心路上碰到了也就不冷不热的打个招呼敷衍几句，也没人主动请我吃点喝点给点。吗的，以前我好的时候个个跟狗一样的往前贴，吃我的喝我的，马屁拍的铮铮响，现在…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搞钱，拼命搞钱，想办法多搞钱，到时把钱砸到他们脸上，叫他们跪在地上求我，我要让他们后悔，然后叫他们统统滚蛋，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趣他吗的，有多远滚多远。”
　　“我没指望你能还我钱。就算你挣到了够还债务的钱，也不会主动还给我们的，我说的没错吧。”
　　他沉默了，这次会面就这样平静收场，第二天，如期去了欲东山再起的那片土地。
　　他的来电整整息了两个多月才再度亮起。
　　接通后，他开始入滇后的第一通牢骚。他们施工的地方在山区，过去前大部分机器已经调拨到位，到了后立马补足装备配件并招到本地人。刚热火朝天干了一个礼拜活，云南夏天特有的雨季来了，一下就是快两个月，现在，应该快接近尾声了。他告诉我所在的这个村太落后，基本没什么饭馆，更别提娱乐，工程进度因天气状况一拖再拖，只能自己先垫资金。他们平时就吃土豆配蔬菜，一个星期才改善下伙食吃次猪肉，幸好当地的物价不高。几十个人分租了两个大院，他住的那个，有四间房，一个月的租金才五十元。
　　一个月后，第二通牢骚来了。云南的太阳紫外线太强，把他晒的漆黑，还给我发来照片，我一看乐了，这家伙比我还黑，感谢云南。一开始从家里带过去的工人大多都回去了，现在用的基本都是本地人，便宜，不讲究，就是懒，需要随时盯着。好消息也有，复工后，基本能天天吃上肉了，还是配土豆最佳，容易吃饱且富含油脂。
　　再一个月，第三通牢骚来了。这里的生活太单调，什么都没有。没有电视，没有麻将，没有卡拉OK，更别提逛个超市，这些原先在城市里碰都不愿意碰的娱乐形式，现在显得如此稀罕珍贵。这个村子离镇上挺远，又建在半山腰，每隔几天出去购买物资都是一趟苦差事，好在手下多的是工人。好消息是，本地蛾子又大又多，他们想办法抓来油炸，一来补充蛋白质，二来这玩意下酒特别合，每次准备两大盘，吃完拍拍肚皮，爽啊。
　　后来每隔半个月左右他都会主动传给我近况。换工地了，终于住到镇上了，有饭店和娱乐场所了，差点和当地人因语言不通打起来了，结伴去看少数民族美女跳舞了，他哥哥全家过来他请假招待他们去香格里拉玩了一圈了…当地土酒真便宜，好点的也就十几块，这种自酿酒，居然可以招待镇长乡长，别看他们级别高，就喝的惯这种家乡酒，请客时觉得即实惠又有面子。
　　就这样坚持了几个月，他的定期交流停顿了。我明白，他更忙了，也更苦了。
　　有天晚上，很晚了，我都睡下了，他的电话来了，我极不情愿的接了。他很黯然地告诉我，今天差点与世长辞，我赶紧安慰他，并耐心听完经过。
　　他开着一辆当地购的增配升级豪华二手车，就是那种开在路上方向盘随时会掉下来的、或许变速箱还坏了一两个档位的、或许每开个多少公里就要下车自添水的、或许只有半个车门或是铁皮蒙着的那种高性能全地形改装巡视车，在经过山上一个还未铺设路面的纯天然S型弯道时，受沙石打滑和地形高低差影响，不受控制地漂行到无任何遮挡的山崖边。千钧一发之际，他和车上另一位同事迅疾跳下，并费力固定着即将滑落的车子。这种车里常年配备一根粗壮的大铁杆，被铁索连着插在车后位置，铁索是和车子焊在一起的，可能是为了应对当地特殊地形，也可能他们的豪车根本就没有手刹或驻车挡，于是增加了这么个神奇的手动配置。幸好旁边就是山民，主动上前帮忙拉回了车子，为他的事业挽回了损失。他感激不尽，给每个人发了两只香烟，和一瓶矿泉水，并硬塞给每位恩人十块钱。
　　他又补充了一些感触。如果当时再晚个一至二秒，人还在车上，重心就向下了，估摸着就和车一起下去了，这种感受说不出来。那一刻忽然起了个念头，就觉着要是真来不及跑也不是坏事。下去后，一了百了，什么都结束了，和他没关系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一条狗。
　　这应当是他从小到大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后来，他说的迷迷糊糊，我听的迷迷糊糊，总之，我能感觉到，他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第二天醒来后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疑惑，这件事，他会不会主动和他母亲说？我真的不清楚，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下定义的。
　　悲伤和痛苦，是需要默默承受的，消化殆尽后的反转气质，会很迷人。如果说出来，会不会破坏它的美感与和谐？所以，尽量不要说，你是你的造物主。
　　从这天过后，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变化。
　　工程进度有序推进。他在当地交了很多新朋友，有混社会的，公职的，各位店铺老板…他接近亲信员工的亲朋好友，开始融入他们的圈子，恐怕还泡上了那位员工的姐姐，并下定决心为自己换了一部小米新款售价九百九十九元的高性能手机，积极参与到各种民族联谊活动中去，更是受邀到当地人的家里吃宴过夜。那种待遇真叫人羡慕，那是傣族人的家，住的是竹楼，傣族人的热情，天下闻名。
　　我的感知一向挺准。一：他没挣着什么钱，二：事情还没干完，他没脸面回来。三：当地挺好的，他挺留恋。
　　他和我说过，所在的这个城镇挺有特点。物价便宜，美食丰富，贫富差距不明显，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这里竞争不激烈，到处风景优美，民风朴实，姑娘奔放，在这里，很容易就会被他人认同并接纳。尤其在每次掏出那台新款小米智能手机拨打电话时，他总是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在他负责的施工队里，这是最贵的手机，领袖身份的象征。
　　也许，在经历过生死后，他认识到把握幸福的重要性了。
　　联系又断了。他应该在忙着工作、恋爱、会友、和当地人打成一片。
　　在他正式迈入四十岁的那年春节前，终于想到和我恢复联系了。状态挺好，大概是一段时间没闲聊了，积累的新话题较多。他说飞机票太贵，中途还要转车，往返成本太高，过年就不回来了。工程已经完结一半，前段时间不太顺利，死了几个工人，干活时不小心从山上掉下去，家属过来闹事，好在索要的赔偿还算合理，他们向上申报也较顺利，只是因安全事故影响了工期。
　　他越说越来劲啪啪啪计算起从开工至今总共伤亡了多少人，共计赔了多少钱，算算人死了还是比较值钱的，一次性比活人挣得多的多。随即又把这个人的长期可见收益和对家庭的作用总体衡量下，还是觉着生命太宝贵，尽量要珍惜。他们已经很注意施工安全了，依然有人员出现伤亡，个别是不是存心的，实在是想不通。
　　他接着又动情道：“有几天一直下雨，还得赶工，晚上有些当地人不愿干活，人手不够又劝不动，我就顶上去帮忙。整整三个晚上，冒着雨打着破伞，在现场调度。那种雨雾天气下，根本就看不清地，声音也听不清，就这么干吧。以前以为我吃的那叫苦，干了这小一年，终于敢讲了，那怎么好意思能算苦，那是鸟毛，那是挠痒，跟这根本没法比。天寒地冻，又冷又饿，又黑又湿，时间过的贼慢，我只能在那里举着扩音器喊着，都不知道有没有用。每隔十分钟就得进操作车里躲躲，要不然冻得受不了，长时间在外面会冻死的。我晓得你也能吃苦，但必须送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这种苦，你肯定吃不了。”
　　“我肯定吃不了的，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能受苦，我以前那叫受罪…你受累了，太辛苦了，有点激动了，能不能别拿我来做这些比较。只有你吃了这些苦，才会懂得以前有多胡闹，你当时那么好的生活，老婆孩子开开心心，挣到钱带他们消费，眼睛都不用眨。现在呢，我从没问过你你也从不告诉我，好在大家都懂，你没挣到什么钱，别说一百万了，十万都够呛。我实在是很佩服你，钱钱挣不到还能吃下这个苦，搞不懂到底图什么，你要是真累了，还是回来吧。”
　　“兄弟啊，挣钱难啊，他们每个周期都给我们结钱的，也不敢不结，一旦欠薪工人闹事政府就要介入了，肯定是保护农民工利益，这是有法律保障的。不过我们的钱，他们也没怎么给啊，越拖越多啦。说都是说不会差着的，每次把工人的工资发完，我们剩下的，也就是保吃保喝了。说句实话，我手里的钱，还没工人多，好在他们人憨厚，个个都把我当低调的大老板。”
　　“我跟的这个老板人真的很不错，对我也够意思，做事也愿意拼。为了这个项目，他把自己的卡宴都给卖掉了，能借到的资金都垫进去了，拔不出来了。这项目的实际情况，跟你上次分析的差不多，又危险成本又高，山区造路工序多啊。价格当时也是没核算好，实在是报低了，别人不愿意做，才轮到我们做，我们又不太懂，就想着先干了再说，哪知道是这么回事。现在我回不来，我也不能丢下老板自己跑回来，不带这样做事的。前天晚上，他喊我喝酒，炒了几个老家口味的菜，买了四瓶当地酒厂产的品牌白酒，挺不错的，叫什么名字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上半夜我们俩喝了三瓶多，他稍微喝多了点，抱着我又哭又亲，说这个项目估计是要把他搞破产了，这一辈子算完蛋了，就这样还得接着干啊，总得干完，否则出去的钱更收不回来，这叫违约，要负法律责任。下半夜我睡的迷迷糊糊又被他叫醒接着喝，我俩搜了房间又找出一瓶再带之前剩的半瓶一并闷掉，打开窗户指着天又是笑又是骂，把房子里能找到的酒瓶子全部摔了出去，趣它吗乐戈币的，砸到人毛弊，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最后抱头痛哭互相刷巴掌，把身上和地上吐的一币迪奥遭，终于乏的倒下了，一觉睡到昨天晚上，这是我过来快一年睡的最舒服的一觉。”
　　“现在你相信报应了吧？这话你爱听不听都得接受，这都是在为自己从前犯下的错买单补偿啊。人人都犯错，但是大错不能轻易犯，何况，在你们家处理这个错误的善后上，做的也不是太高明，没法减轻你的罪孽度。既然没人愿意和你一起背，那就只能是你自己独自扛。我们身边也有人犯错，却没有你这么大的惩罚度，还不是因为你的错伤了太多人，首先害的就是你自己，而且是你有意犯的错，你是知情的，并看着它越来越难以收拾。你老婆也挺有意思，哦，现在应该叫前妻，又不是没钱，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受难，听说还找了别的男人，你们俩看样子是复不了婚了。她一个女人也不容易，总得找个依靠，小孩她带的也比较多嘛。你家人要是一开始就帮了你，那你就吃不到现在的真苦，又怎么会领悟，又怎么能成长，好了，一个比一个狠，他们干脆帮不上。你以前就像个孩子你知道吗，好在今年，你是真的成熟了。我还是那句话，我现在很佩服你，我能想象到，很多人遇到你这事早就崩溃了，该跳楼的跳楼，或是觍着脸求亲友帮忙，硬拖着人家不好意思，能毁一个就毁一个，再唧唧歪歪嘘半天。他们的教训受的越轻，就有可能再次犯下更大的错误，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兄弟，虽然我没办法太同情你，好歹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在处理这件事上，你绝对像个男人，牛闭格拉厮，地球人都得为你骄傲，你是好样的。还有，我要提醒你一个重要信息，这是我刚刚忽然悟到的，既然在云南这么如鱼得水，又有魅力又有地位，干脆待着别回来了。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你回来孤零零的干嘛，什么都没有，在那边呢，凭你的脑子，你的魄性，你想要的都会有。多好的设想，建个部落，做土皇帝，哦…不，那叫土司，兴许，这就是你的苦尽甘来。”
　　“是啊，不止建个部落，还要升级成王国，到时派人把你押过来，让你做副手，再给你配五十个妃子，好不好！现在我是相信喽，所以也就不怪他们，我也怪不了他们，确实都是我的错。有时候在我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会这么跟自己说，现在吃的苦越多，将来要还的就越少，这里面是互相抵消的。你说的话其实一直有道理，只不过听起来太不顺耳，真到了那个地步，再回想下，好像也就你的话还能让人记得住。这几年，也幸好有你陪我聊聊，能说到我心里，回来后，我要好好和你喝顿酒。这里饭店里的菜还是有点吃不惯，酸了点，开伙时我老是想着家乡的农家菜，口水直滴。”
　　“那不是一句话嘛，等你回来，我给你接风，给归来的部落勇士接风洗尘。”
　　一年后，在韦必言迈入四十一岁后的那个春节前，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下车后，直接来到我为他设的饭局上，虽然人不多，虽然挺简陋，他很兴奋，我也挺兴奋。
　　他当天探讨的，基本是：在云南，他是如何与当地人搞好卓越公共关系的，当地人是如何如何佩服他，又是如何如何给他面子，一而再再而三，反正什么话题只过一道必然转回涉及云南相关的人或事物上，甚至你偶然间都能产生一种错觉，这位朋友有点陌生嘛，感觉他跟我们这里没有任何关系啊，他在那里土生土长，是那个蛮荒之地的王者，怎么坐到这儿来了，是谁把他请来的。做为主人，我还得一边听着这位开创伟业的部落酋长吹的唾沫横飞，一边小心的把菜移出他嘴巴喷射的工作范围，忍不住想打起瞌睡。
　　你还不如别回来！
　　过完年后几个月，刚入夏，他又争取到一份光荣机会，为我市的新农村建设添砖加瓦填猪圈移鸡窝。
　　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干了一个多月，天气已是盛夏，约好晚上他收工后。我先到的，点了些烧烤，开瓶冰啤酒，边喝边等。
　　十分钟后，我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大嗓门指派并交代工作的声音，生怕满屋的人听不到他现在正在做大工程似的。
　　他进来了，遍身光环…
　　大哥大哥欢迎你，感谢你来我这里，
　　大哥大哥欢迎你，等风等雨等着你。
　　他来了，他来了，他没带礼物走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脚踏步鞋进来了，
　　大哥天，大哥地，大哥能顶天立地，
　　大哥风，大哥雨，大哥能呼风唤雨。
　　经历过风吹日晒霜冻雨淋的铁汉现在就是不一样了。他的颈子上系着一条毛巾，坐下来后每隔几分钟就习惯性打开并擦拭一圈头脸，直到适应了室内空调的温度才降低频率。
　　“我最近干的这个活啊，其实不算累，就是太晒，你看看我这俩个手臂，桡，还有腰这块，比在云南时还要黑。这工程比较赶，现在有六个人跟着我干，每天早上最多六点就得起来，到那边快八点，正好村民都买菜回来了。我们负责把村里的文明墙给立起来，到时会有专人过来在上面写标语画画。这帮老头老太不好打交道，要重新竖墙吧你们总得把自家的自留地往后挪啊，这个不动那个不动，又不能打又不能骂，耽误工期，只能叫大队领导慢慢做工作。”
　　“那没办法，群众工作不好做，也轮不到你们做，村委会出面最好呀。”
　　“村委会也不好做，都是乡里乡亲的，好多都沾亲带故，村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有的搞了。”
　　“那也只能这样。你们好像有一部分是按天算钱吧，对你们又没坏处，慢慢搞好了。”
　　“对某些方面是按天。关键这个也是有时限的，上面部门不管的，他们要求八月份结束那到时就得结束，不过这样也好，村里也不好拖。我不希望他们拖，我老板那里是按工程量结算的，按天算钱，我们才拿多少，跟我们又没多大关系。”
　　“是啊，说点别的吧。我发觉你现在真的想通了，也无所谓了，你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了，这是大突破啊，你的前途必须更加灿烂，我看好你。”
　　“关他们迪奥事，挣到钱就是王道，我又没什么文凭，只能靠体力吃饭，还不让我吃了！能挣多少就是多少，我好就好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们有什么看不起我的，我又没吃他们的，天天窝在温室里闲得蛋藤。我现在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早就习惯了，否则进来之前就把毛巾摘掉了。”
　　好样的！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陪他喝了几杯酒，又随便聊了些别的，他主动起身了。
　　“等会回去还要早点睡，天天都要早起，不能跟你多聊了。老板，拿个餐盒，把这剩下的装好我带走。”
　　“马上回家先冲把澡，把这些热热再配瓶冰水，爽哉，呼打得好，又是充实的一天结束喽。”
　　依旧是他进去上厕所，我来付款。
　　这个在当年请吃夜宵随便点几百元烧烤开两瓶五粮液的人，现在很会过日子。
　　之后听说，项目结束后，那六个跟着他干的人又飞走了。
　　他的包工头生涯又无奈结束了。期间尝试了多次，甚至找进厂矿里，最终都没有成功。
　　他又沉寂了一段时间…
　　韦必言在迈入四十二岁的新年之后，可能是为了提前庆贺第二天他的生日，终于很大气的请我吃了一顿饭。照例，我帮他省钱，尽量简单点。
　　这次他又兴奋起来：“耽误了这么多年，花了大心思，吃了不少苦，一无所得，还不如好好干点实事。”
　　“那必须的。老话不是一直说嘛，脚踏实地。你说这个什么意思，你不会到现在才明白吧！”
　　“唉…回来后小活一直在干，就是扩展不下去。我以前干着的包工头，如果规模做大了其实蛮舒服，挣钱轻松些。结果吧，还就是做不大，关键是，我对它太熟悉，放弃掉太可惜了。”
　　“那只能说明一点，你们之间无缘，也许没你想的这么好。真能发展下去了，你也不会跟我说这些了，你今天请我吃的地方，应该是江海汇这种级别了。”
　　“你就知道臭我。不过我要告诉你，以后你也没资格讲我喽。近段时间我在开出租车，已经干了两个多月了。一开始不方便跟你说，怕坚持不下来，现在觉得适应了，所以可以告诉你了。”
　　“恭喜啊，韦总，来，握个手。这就是脚踏实地啊。把重复的事情重复做，还能坚持重复做下去！”
　　“哎哟，你少客气，我真怕后面你又要打我脸。钱是王八蛋，难挣时要多骂骂它，也是老祖宗，好挣时要多和它聊聊。现在真是太喜欢这种感觉，天天都能见到现金，多少年没这样了。每天看着数字蹭蹭蹭往上跳，做事绝对有劲头。生意不好时，我就把目标往下降点，必须完成，不完成就不回家，这个动力很直接，大多数时也有效。”
　　“是啊，挣钱就是门工作呀，要深爱它，需要一颗热忱持久的心。要定目标，尽量完成，也不要太固执，有时候，偶尔的那天，就是从头背到尾。我这方面现在做的很差，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文艺，缺乏那股劲，这样不好。不过，这就是我想从事的工作啊，想了很多年，太热爱了！”
　　“我觉得你这样也蛮好的，你能这样过下去就是本事，我还羡慕你呢。你说你生意不好，我看你香烟抽的好的很，这什么啊，黄色的钓鱼台，看到好几次啦，起码三十吧，一天抽几包。”
　　“见你时才舍得买，借着你沾光，换换口味。我们那时太年轻，满脑子以为自己胆子大点冲动下就能改变世界，后来才发现，这对世界根本就没什么影响，自己太弱小了，坏处倒可能有不少。现在稍微稳重点了，知道奉行长期执行主义必定胜过短暂的狂热主义，这时候，倒是有可能稍稍改变一点点世界了。这是一种历练，今天说的轻巧，实际上是思考了多少年才总结出来的，还不敢肯定对不对。你既然开出租车了，就要坚持下去，好好开，别想太多，时机到了，自然会过渡到下一轮。”
　　“跟我想的一样，这份工作，多少年前跪在地上求我都不会干。当时我家的出租车不是还没卖嘛，请了两个司机白班夜班交替运作，我是不可能开的。晃晃悠悠转了一大圈，这个也试了那个也试了，就像小猴子下山东一下西一下，最后还是选回了它，还觉得挺适应，这就是缘分吧。”
　　“这不是缘分，这是为生活所迫。还能选吗？你还能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我这位发小，坚决牺牲了亲朋好友的切身利益，使数个家庭历年来都在为他的过错相互指责埋怨，甚至影响了个别家庭的婚姻稳定性。把债主的电话设为黑名单，或是对他人的上门追讨东躲西藏置之不理，总之，他的态度只有一条宗旨，也仅有这一条宗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其中两位和我熟识，在事发后第二年就找我商量一起上法院起诉他，我放弃了几次此类机会，并表示决不干涉他们自发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身合法权益。不清楚这二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最终可能确实没有进行下去。
　　各种心思下的有心或无意，变相保护了韦必言的社会权利。他在法律意义上没有被定义为老赖，即意味着可以自由乘坐火车飞机、买房买车、住酒店、贷款，各种银行卡、微信、支付宝账户皆能正常使用，他的女儿可以自由择校…
　　我们在整个过程中，看到了他之前的无谓努力和几乎毙命，并联想到，他其实没必要等到七年后才开始从事七年前就能轻松选择的相对稳定收益工作。如果七年前他就知道以后是这样运行的，并做出重新选择，现在的命运又会是如何？
　　债主们怒他怒己那么多年得到了什么？韦必严这些年的所谓拼搏又有什么意义？把所有的论证摆在这里，只是为了明白一些最简单的道理：命里一尺，难求一丈。一些不经意的要素，冥冥中会指引你的方向。
　　不是消极的什么都不做，那是烂在床上的麻木，你想变成那样吗！而是一旦决定做了，就要尽量坚持，不轻易放弃。首先，它得是正确的，顺乎天理的基本辨识。
　　事实证明，一切发生都有其内涵意义，所有因素都具备向后意义，并决定进展和结果。那年在历史最高点出售了出租车，加上之前攒的多项利益，以及众人的资产合力，使韦必言有了充足底气，以致在危机迫切降临时，他心存侥幸的认为自己能扛得起。没多久，他的家庭结构涣散了，正常生活状态没有了，他现在的处境，还不如一直保有出租车，没有多出的利益，哪怕营运证在几年后回归普通价值，好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譬如家庭、亲人、朋友，轻松大方的出门，正常的融入朋友圈…
　　七年前，他一无所有，沉入绝望；七年后，他依然一无所有，浮现希望。他游历了一大圈，经历了风浪，涤荡了心田，终究还是回到多年前的原点。而这次，他是自觉自愿的扎下根来。
　　他牺牲了别人也牺牲了自己换取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女儿的未来保全了财产。这正是我和他继续交往的理由，绝不是因为友情或是幻想，他对家庭最起码还算有点担当。
　　生活不是童话，更无法阻止人们把它想象成童话。在笑容可掬的亲切面目下，深藏着现实无法自控后的森森寒气。每位伤害者，和被伤害者，都寄希望于未来,安吾心于当下。
　　在接下来断断续续的联系中，他不断透露着新的动向。同时做几份兼职，滚轱辘连轴转，为了挣钱不要命，每天只睡三小时。早晨八点开出租，中午休息送外卖，五点交班续代驾，半夜四点回家睡。早餐费不超四元，中餐啃两个馒头，晚餐加一个馒头，夜宵是否还是馒头，车里摆着蒜蓉酱，家里放着油辣椒，身上揣着免费番茄酱，交替更换着蘸馒头。菜场后门大袋的购买馒头，随时体验生活的多重滋味，如果你看过周星驰的电影，演绎的就是他真实的人生。
　　他做事历来比较热心，也懂得怎样赢得人心，很快获得了新朋友的赞同交好。趁着各位好心人请他吃饭的机会，正好补充下各种维生素和高蛋白。
　　从前有多空谈，现在就有多实干。他赚的钱越来越多，生活却越来越简朴。钱真是个好东西，让人无端上瘾欲罢不能，既能豪气云天，也能吝啬如铁。倘若保持状态继续下去，很快就能脱贫致富奔小康了。
　　我挺欣慰，也劝过他要注意身体，别得不偿失，他对我甩了一句很激昂的口号：我不怕吃苦，就怕人没有动力。
　　公元二零二一年，韦必言命运突变后的第八个年头，现在他四十三岁了。
　　当我正纳闷这家伙最近一反常态的中断联络时，他的电波就主动接上了。
　　今天业绩一般，从晚上九点后再没有什么进账。可能是想通了，不再死守，约我十二点出来宵夜。
　　细雨，凌晨，还是老地方，仍是我先到。
　　他按时过来了，披着一身代驾司机的战斗装备。落座后，从身上一件件地拆卸下，堆在桌子一角，像一座弹药库。
　　我们举杯，我们碰杯。今天的他，胃口有点差，喝的不多，吃得也少，可能太累了。
　　“人生啊，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就是个颠来倒去的局。他让你到得的终极财富，不是金钱，而是态度。”
　　“你今天有点反常，怎么玩起哲学啦，而且一玩就成大师。太累了吧，出现幻觉啦，每天超强度工作，只睡那点时间，精神太紧张了。”
　　“到哪有时间休息。最近老是感觉身体各方面都出了问题，这边疼那边疼的，不是好现象。也许，哪天在干活时，一头栽倒在地，路人看见帮忙叫救护车，还没送到医院，就嗝屁了。这是不是报应的最高级惩罚？”
　　“你今天太奇怪，我实在不想跟你谈这些，也根本没办法回答你。有些东西我是讲着玩的，你别太当真。来，喝一点，喝完好好回家睡一觉。”
　　“我不想睡觉，我就想一直工作，直到死在岗位上。活着真没什么意思，每个月拼命挣的，都不是我的。
　　“你想表达什么，话里有话太明显。我早就感觉到你的状态异常，怎么回事，你最近瞒着我什么。”
　　“兄弟，我跟你说个事，你听了最好不要反应太大。我不光欠了你们钱，我还欠了银行的钱，现在每个月要还小两万，你说我怎么能停下来。”
　　“你欠银行钱的事我就知道了呀，当时听你前妻说好像也就几万吧，这么多年你没还完？”
　　“没有。根本就没挣到钱，拿什么还，而且也不止几万块。这些年一直在找朋友帮忙养卡，现在已经翻到快六十了，每张卡的额度都满了，全部到头了。前段时间他们打电话给我下最后通牒，再不按期还，就要起诉我，那我就成老赖了。”
　　“你啊…我该说你什么好。我不想管你的事，真的，听都不想听，我觉着实在没什么意思。我对你说的全是屁话，一句都没改变你，我一直在生你的气，又尽量给你鼓励，你现在这么拼我打心眼里为你骄傲，还以为你即将看到曙光，结果呢，闹了半天原来什么都没动。你闯的祸，过了这么多年，原来一直在发酵。亲友这里没去告你，你居然认为理所应当，银行这里一说要起诉你，你立马就慌了，毫不犹豫就去兑现责任，不敢耽误一点时间。你这么怕成为老赖吗，你早就是老赖了，搞了半天你自己还没弄明白，不还别人钱，你还有理了，你就不用负法律责任了，非要银行出面主持公道才承认是吧！”
　　“我那时找你们借钱，就是算好的，根据每家的底子，尺度都是刚刚好，真出事了也不至于找我拼命。当时的处境下，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如果是你遇上，还能怎么办，实在是没钱还给你们，只有一条烂命。外面别人也差我几百万，他们一分钱都没还给我，我拿什么还你们。叫我把肾卖了是吧，叫我去云南贩毒是吧，叫我把家里的现金、房子、破车子都还出去是吧。老婆孩子住哪里？她们吃什么喝什么？她们以后怎么办？女儿以后怎么看我？她现在已经不怎么理我了，每次见到我就跟不认识似的，把头别过去，她小时候，跟我有多亲！”
　　“你真是太聪明无比，幸好我早就看透并尽量心平气静。这世上任何的同情、说教、帮助，都抵不上现实，冷冰冰的现实。我以前怎么说的，你们受的教训越轻，就有可能再次犯下更大的错误，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对不起，我说错了，你的教训吃的还不够到位，这个机会你还是没落下。”
　　“人都是给逼出来的，到哪有那么多励志故事，全特么是放狗屁。这世上哪有什么主动进取、奋发向上，全是假的；什么鸡汤，什么专家说教，都是一帮大骗子在糊弄整天想不劳而获的小傻子；什么寺庙，什么学术，都特么是传销公司，给你点空气，给你点信仰，趁着你飘飘忽忽时，从你口袋里尽可能的多捞出些钱来。你干了什么，瞒了什么，上天都看的清清楚楚，该奖就奖，该罚就罚。你以后少跟我讲什么大道理，迪奥用没用，人给逼的没办法了，就自然如你所愿的拼搏上进了，是不是这样的！你以为我不后悔，我这些年天天都在后悔，有毛用！我当时根本就不该想着挣大钱，根本就不该瞎积吧去冒险，普普通通过着小日子有多好。有想法了踢踢老婆屁股，心情好了带孩子出去玩玩，想喝酒了就把老朋友叫到一块聚聚。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起诉我，还各个搞得多有良心，你们告我了，我老婆再不情愿也得把钱拿出来，正好帮我把欠银行的那点钱还掉，不就没有现在巨额的利滚利嘛。你们还不如把我给告了，这样我也借不了款，银行账户被冻结，这雪球就不会越滚越大。或许我还能保住家庭，女儿也不会跟我那么陌生，老婆只能和我凑乎过着，不用每天回去都是冷锅冷灶啃馒头，家里搞的跟猪窝似的，少跟我道貌岸然的。”
　　“你太牛弊了，现在越来越会讲话了，听起来还那么有道理，我跟你说什么呢，我现在要做你的学生，好好听韦老夫子上课。”
　　“我能教你什么，我连自己明天会不会累死都不知道，现在跟你讲的，就当是我的遗言。我以为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拼命赎罪，生活是看在眼里的，会对我仁慈一点，趣踏吗的，全是忽悠人的。我为什么这么拼，就是不想有时间去思考，干扰我努力挣钱的念头。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会是这样，啊！你告诉我。昨天，我妈给我打电话了，说她确诊肝癌了，我马上赶到医院，详细问了医生，他说这种情况不好动手术，就靠吃药维持吧。我老头子得胃癌已经走了几年，现在我老娘也给摊上了，她犯了什么错，她一个女人从不喝酒，居然让她得个肝癌，你说这是上天惩罚她还是惩罚我，你说这是不是对我的报应。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死前把那几个跑到她家里要钱的畜生约来吃顿饭，在酒里下点要，把他们灌倒，然后全部惰掉，最后一把火稍了他们。就是这帮苟日的，到我妈那里去公然要钱，把我妈给气的，我绝对饶不了他们，我要让他们死！”
　　“你太偏激了，把我也给吓着了，是不是也要把我干掉。你这么多年不接人家电话，躲着人家，哪个能受的了，找你妈倾述下发发牢骚不很正常嘛，你妈哪是给他们气的，是给你气的啊！你想想以前她多为你骄傲，见人就夸，我家小韦怎么怎么了，又聪明又孝顺，后来呢，每次路上遇到她，都是唉声叹气叫我陪她聊聊，说你要是想法少点就好了，就不会瞎折腾闯祸了，老婆也在孩子听话，该有的慢慢也会有的。她每次看到你，又是心疼又是烦躁，这么多年下来，心郁难结，估计这才是主要原因。人，迟早都是要走的，你不要太任性，我知道你今天很难过，激动时这种话说说也就算了。兄弟，这就是你的命运，你得独自面对它，想办法破掉这个局！”
　　“昨天从医院出来，把她送回家后，走到楼下的小花园，我的头都要炸了。从云南回来后，我一直没脸见她，想不到时间过的这么快。我宁愿从自己贱命里抽出十年送给她，她要好好活着，看到我苦尽甘来。我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一个老娘了，她要是不在了，我活着真没什么意思了。没有人再会关心我，烧好饭等我回去吃，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窗外小雨纷飞的薄雾之间，他哭了很久，在食客好奇且冷漠的关注中，抑制不住的发抖…
　　三个月后，他应该是调整好了，主动请吃夜宵，我单刀赴会。
　　“我马上要换工作了。这个代驾公司的老板觉得我还算能干，请我帮他忙，做公司的副总，待遇和我谈好了，还算理想，底薪加提成，我觉得不错。不过和他说好了，只干白天，晚上继续开我的出租车。”
　　“副总？主要负责哪块业务？”
　　“就是给师傅们分配工作，安排进度，管管电脑后台程序之类。老板要我晚上陪他应酬，我才不去，我要挣钱。”
　　“哈哈，韦总，你总是这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调度就调度好了，还副总，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是看重你身份的人吗！”
　　“对外说好听呀，这是对我业务能力的肯定。公司里多少事，都是靠我去处理解决的。和同行的纠纷调解，老板摊派的吃力不讨好的活，同事之间的矛盾，别人不愿意干的，我主动去干！”
　　“这些年，从刚开始忒反感你到现在越来越欣赏你，变化真的很大。不论再怎么艰难，都被你慢慢越过了，每次听到你新的进步，我必须觉得生活充满阳光。我对你的看法改变，其实就是你自己的心态转变。”
　　“呵呵，不是我吹，我这个人，就是干事业的，什么都打不垮我，路倒是越走越扎实，没办法，天生我才必有用！”
　　“是啊，以后别叫必言了，就叫必用吧。”
　　“好主意！我还就不信了，捱了这么多，还有什么捱不下去的，我这么热爱工作，必有回报。”
　　“恭喜啦，就不多夸你了，省得又开始头脑发昏。记住，脚踏实地，争创高峰，别总是把目标定得太浮夸。实现不了也是一种价值，只要完成，就会进步！”
　　“承你吉言。谢谢兄弟！”
　　差点杀身成仁的麻木听说了韦必言的事迹，下定决心控制口欲并加强运动，在奋力减肥的不懈进程后，他追随过来跟着韦必言同吃同住，体会着他是怎样活过来的，怎样不放弃，怎样坚持。他现在恢复的效果很好，并改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叫振作。
　　蓦然，我心生恐惧，脑中警报拉响。这小子，不会还瞒着我什么吧，别过不了多久又说疯话。
　　我凑过去，狠狠盯着他…
　　“韦必言，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你的故事到底说完了没有！”
　　“真的说完了，以后不会再闹了，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