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我两不相欠

　　晚上，陈妙真刚刚引动内息，自宁若葳的闺房里又传来几句缥缈的戏腔。陈妙真叹了口气，知道今晚又是无法修习了。
　　反正是没办法继续修习。闲来无事，不如也听听看这宁若葳唱得如何。陈妙真坐在桌边，抓了把瓜子。
　　这宁若葳先是起调耍了一番花腔，然后慢慢吟了一首三五七言诗。
　　“莫回首，却回首。
　　一点陌上秋，两处心头放。
　　浊酒半壶千行泪，荒唐之中梦一场。”
　　平日在戏院中跑堂，陈妙真耳濡目染自然是听过这首“将别离”。此诗是宁国的一个落魄书生所写，讲的是被心爱的人抛弃，两人相约作别的故事。
　　诗词念完后又是花腔。
　　“公子啊～慢慢走。故事不长，也非难讲，无过相识一场。”
　　这句花腔唱得可谓是一吟三叹，柔肠千结。特别是唱到“公子啊”那句的时候，真是千回百转有如杜鹃啼血。
　　听戏之人最好此调调，才子佳人什么的必须要完蛋。平日里听到这场戏，一众看客们倒真是如词中所写“浊酒半壶千行泪”，但仍旧乐此不疲。
　　倒霉的书生，最后竟然祸害到了我。虽然陈妙真不愿意承认，但其实这戏唱得极好。小道士不以为然地咂咂嘴，吐出两片果壳，不自觉地跟着哼上了几句。
　　这一日，花娘把戏院众人全部喊了过来。
　　“刘宗仁刘大人这几日就要来江宁。刘大人本是江宁出身，又是好戏之人。若是能入其法眼，得到大人的赏识，肯照拂一二的话...这‘素律会’未必是没有希望。”
　　每隔三年的中秋前后，庭州郢城的懿园就会举办“素律之会”。这素律会并非只是梨园间的盛会。各处烟花柳巷之地，各国才子佳人都会聚集在此，为了一争这“天下风流”四个字。
　　花娘接着说道：“今年的素律会就是我梨花肆生死存亡之际。梨花肆已经数次没有在素律会上大放异彩，这样继续声名不显，总有一天会衰落。此次正好藉着刘大人江宁之行，咱们一定要想办法得到大人的赏识。只要大人他肯为了梨花肆造势一番，这素律会之行必然会如愿以偿。”
　　花娘说完，大家各自散去。
　　陈妙真并不关心这些对他来说很遥远的事情，小道士关心得是荷包里的银钱。
　　陈妙真回到房中，一边数着银钱，一边想着将来给师傅师姐还有师哥送些什么礼物。心中开心便不自觉地哼着从宁若葳那里听来的戏文。陈妙真修炼了抱朴诀，内息十足。一边数着钱，一边轻轻松松的从宫音哼到了羽音，一句“公子啊”竟然囫囵未断。
　　此刻站在门外正待敲门的花娘却是大吃一惊。这孩子气息竟然如此绵长，还真有几分唱戏的天赋。
　　原本花娘看着陈妙真身量不高，但是长得清秀伶俐，就存了想让他凑个旦角的想法，若能上台自然是强过打杂百倍。先前是看了张胥师的面子，再加上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现在更是坚定了当初的想法。
　　“妙真，花姨有话对你说。”
　　花娘坐在桌前朝着陈妙真露出一脸标准的“姨娘笑”，陈妙真毛骨悚然。
　　“从今往后，就不用再做这打杂的事了。”花娘十分和善地笑着。
　　“花姨啊，是哪里做的不好么？”陈妙真以为自己要被赶出戏院了。
　　花娘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以后跟着若葳她们学戏吧。”
　　“呃，学戏...？”
　　师傅说修道要顺势而为，随遇而安。既然入了红尘，自然逃不掉世间的酸甜苦辣。只是这唱戏...
　　好歹我是个道士啊！人在屋檐下，陈妙真欲哭无泪。
　　之后几日，花娘时常请来些学官到戏院中教一些时下流行的诗词。陈妙真只能混迹在一众伶人之间，但凡有需要吟唱的地方就想办法支吾过去。
　　宁若葳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也没有为难过陈妙真。偶尔小道士也上台和宁若葳搭个戏，不过都是演一些无甚台词的背景之人。
　　眼看刘大人就要来江宁，戏院上下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宁若葳也比往日更加刻苦，每晚都开始练习那首“将别离”，陈妙真苦不堪言。小道士道也修不成，觉也睡不好，唯一的收获就是把这戏文记了个滚瓜烂熟。
　　...
　　最近两日，每当陈妙真离开戏院时，都觉得远处有些细微的动静。可停下来细看，却不见任何人影。
　　自从修了坐忘经，每次观想时五感便大大增强。久而久之，平日里陈妙真的五感也异于常人。
　　奇怪，这江宁城中并没有其它相识之人，难道是我多疑了？陈妙真回头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墙根后面的小乞儿，胸腔剧烈起伏着。
　　“原来是你。”陈妙真从墙根上跳了下来，头上沾满了树叶和窃衣子。
　　原来偷偷跟着陈妙真的就是那个喜欢看书的小乞儿。陈妙真把买给张麻子的烧鹅送给了这小乞儿，所以此刻还能记得样貌。
　　小乞儿红着脸，支支吾吾，又不敢看陈妙真。犹豫挣扎了一会，鼓起勇气拉了一下陈妙真的袖子。
　　“是要我一起去么？”陈妙真好奇地问道。
　　“嗯”几乎微不可察，小乞儿低下头回应了一声。
　　小乞儿在前面走，陈妙真在身后跟着。不一会来到了卖烧鹅的酒肆外面。
　　原来是嘴馋想吃烧鹅了，陈妙真微微一笑。
　　“想吃这烧鹅么？我买给你啊。”
　　话还没说完，小乞儿轻轻扯住了陈妙真，从荷包里抠出一小块脏兮兮的碎银子。
　　小乞儿把银子递给陈妙真。
　　陈妙真想了想，还是接住了这一小块银子。
　　其实戏院里收入颇丰，还管吃住，陈妙真最近已不再为了银钱的事发愁。
　　这乞儿大概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又不敢自己进去酒肆之中，恐怕是想请人来帮他买烧鹅。
　　片刻之后，陈妙真拎着一只用油纸裹好的烧鹅走出了酒肆。
　　“才烤好，趁热吃吧，冷了会有些腻。”陈妙真微笑着把烧鹅递给乞儿。
　　小乞儿接过烧鹅，也不去看陈妙真，低着头看着露出几根脚趾头的鞋子。
　　“你，你我两不相欠。”说完，小乞儿把烧鹅又塞回陈妙真手中，头也不回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