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画中人

　　北流村之所以叫做“北流”，也是有来历的。
　　村子南边有一条河，叫做石臼河，约莫三四丈宽，水流潺静舒缓，清澈甘甜，然而却偏偏无视南高北低的地势，绕过村子往西边流去，虽说距离村子不过一两里远，但取水灌溉、饮用终究是不太方便。
　　几十年前，村子里来了一位背负黑色铁剑的落魄中年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跟路边的乞丐没什么两样，他身后所背的那柄长剑倒是跟他般配地很，锈迹斑斑，剑锋粗钝，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估摸着连豆腐都不一定切得开。
　　此人自称是一位游历大陆的剑士，不久前遭遇了一伙草寇山贼，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抢了去，约莫是觉得他身后那柄连柴火都砍不了的破剑拿去也没用，便大发慈悲给他留下了。对剑士来说，剑就像是媳妇一样，旁人看一眼可以，摸一下那就不行了，更何况被抢？好在他这“媳妇”丑到了一定境界，旁人都懒得惦记，所以他也没打算跟那伙山贼拼命，任凭他们抢走了所有随身之物，一脸庆幸地来到了村子里。
　　村里的孩子听说来了位剑士，都以为是位飞檐走壁，剑走龙蛇的翩翩大侠，见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个乞丐，皆翻着白眼离开了，更有失望透顶者，壮着胆子朝他扔了几块石子，他也不躲避，只是咧嘴傻笑，大概是觉得孩子天性如此，没什么好计较的。
　　村长见他可怜，便留他在村子里吃了顿饭，顺便还给了他几件合身的衣物，负剑男子饭饱之后，无以为报，便问村长可有什么活计需要他出力？村长见他身形消瘦，也不指望他能干什么重活，便随口说道家里水不多了，若是不嫌疲累打担水便是，负剑男子也不拿水桶，径直南向朝河边走去。
　　忽闻有轰鸣声传来，地面微微颤抖，恰巧在屋外劳作者，皆见到一道数十丈高的剑气如洪流一般呼啸划过，向北而去，剑气在距离村子不过百步的距离划开一道数丈宽的沟壑，绕村西流的石臼河河水改道，倚村北流。
　　一剑画江河！
　　负剑男子没有再回到村里，却有爽朗的笑声随着河流传来，整个村子清晰可闻：“游历数十年，原本早已忘却姓名，此番引水为报，大快人心，正应了吾名江北流！偶得一剑，原本无名，今日断水开河有所悟，取名三千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心之所至，道之所向，剑之所指，势之所趋！”
　　村民都记得有一落魄侠客名叫江北流，他有一剑，名为三千道。
　　后来村民为了铭记引水之恩，改村名为“北流”。
　　……
　　沐北边走边给合欢讲说村子的故事，小姑娘听得入神，掩盖不住对大侠这类人物的崇拜，没过多久两人便来到了村头的石碑前，碑上“北流村”三个大字锋利如剑招。
　　若不是提前知道自己身处可令人致幻的术式灵阵之内，谁又能相信眼前这个和现实一模一样的村子仅仅只是幻境？沐北停下脚步，心中有些犹豫，虽然他很想回家看看自己那个邋遢的老爹是不是又喝醉酒睡在了院子里，但他却有种预感，越往前走，便会陷得越深。
　　一旁的合欢倒是完全没有半点顾虑，见沐北脸色凝重，便拍了一下他的屁股，道：“发什么愣？跟个木瓜似的，我爷爷轻易不让我离开学院，这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带我去玩玩？”
　　沐北瞅了她一眼，怨道：“就知道玩，也不想想出去的办法，我到底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遇到你这么个小煞星。”
　　合欢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找揍！”
　　见少年一脸无奈，小姑娘咧嘴一笑，踮起脚尖拍了拍沐北肩膀，安慰道：“不用怕啦，本姑娘虽然从未做过梦，但也听我爷爷说过，只要不慎坠崖，便能从梦中惊醒了！”
　　沐北咽了口唾沫，面色沉重。毕竟这不同于寻常的做梦，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可不想以性命为代价去尝试这种坠醒，万一没有回到鬼门殿见到秦广王的石像，那可就真的过了鬼门关去见秦广王本尊了。
　　一个老人站在远处遮手眺望。
　　老人仿佛是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使，朝着村头望了半天，这才认出沐北，蹒跚走来，慈祥笑道：“果然是你这娃娃，这才离开三四个月，都不敢认了，变壮实了，年轻就是好，老头子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壮实，鞭腿折树干，横臂举磨盘，村里的女娃子哪个不是仰慕得面红耳赤？偷着给我缝衣裳纳鞋垫，还有故意弄坏耧车让我去修的，啥法子都有，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年我去老虎头打猎，凭一把两石弓硬是射穿了一头黑瞎子的脑袋，那家伙，站起来得有两人高，我拖着就回到了村子，你要是不信可以回家问你老子去，哦对，你老子当时还没来村子呢，你去问老西沟的孙老头，下河地的王瘸子也行，他俩都是亲眼见过的，实在不行，你就去平地头问你张伯伯，当年我还送了他一根熊鞭，白吃了我一根熊鞭，也没见他裤裆那根鞭有啥变化，真是糟蹋宝贝，早知道我就……”
　　“哎呀，差点忘了！”
　　早见识过眼前老人那喋喋不休的嘴磨功夫，生怕他口无遮拦教坏了身边的小姑娘，沐北连忙打断了他的絮叨，右手握拳锤了一下左手掌心，道：“刚刚李奶奶找你来着，说在屋后那颗桐树下面挖出来一坛子酒，正打算送给隔壁陈伯伯呢，村长爷爷，您不回去看看？”
　　老人一听脸色一僵，也顾不得腿脚的不利索，几乎是跑着往家里赶去，边跑还边听他怒喝道：“这败家娘们，我藏了二十年的好酒啊！”
　　沐北偷着嘿嘿一笑，仿佛忘记了这是在幻境中，牵过合欢的手便往村子北边走去，村子的最北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面住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除了喝酒就只会说骚话的邋遢老爹。
　　院子的旁边有一个菜园子，里边除了种着常见的蔬菜瓜果之外，还有许多珍稀的药材，若说他老爹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只能是懂得一些药理了，妙手回春自然是不沾边，但寻常的头痛、风寒之疾，还是能药到病除的，也正因为如此，从小没娘的沐北也受了不少村里其他人的照顾，耳濡目染，沐北对寻常草药也有了个一知半解，治病不敢说，打理打理药园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经过菜园子，沐北随手摘了两根黄瓜，递给合欢一根，随便拿手搓了搓便大口地嚼了起来，脆嫩可口，就是有一股子尿骚-味，不知道是不是他老爹不久前刚解裤腰带施过肥。
　　院子的大门是掩着的，门上贴着一个褪色的福字，来到门前，沐北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这个家太熟悉，也正是因为太熟悉，才让他产生了一丝恍惚，这里真的是幻境吗？
　　他咽下了嘴中的黄瓜，刚抬起手准备推门而入，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面容温和，穿着朴素，身姿婀娜，模样清秀的中年女子出现在他眼前。
　　他清晰地记得，在他老爹卧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陈旧画像，昔日画中思慕影，正是如今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