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阿烟

　　阿难和刘医师见了这身影，同时招呼：“烟——”
　　话还没说完，阿烟转头进了院子。刘医师早已习惯，领了阿难在小路上走。
　　天字一品局分为药局和院子两个部分，小路在一湾明月浅池前分叉开来，左边遥遥可以望见那气派的像宫殿一样的药局；右边树木繁多，灌木丛里藏着一间小院。
　　小院四周围了两圈篱笆，外面一圈隔的是林子，里面一圈隔的是药草，药草们在夜里也跳脱得很，随着微风习习起舞，舞动或沉紫、或苦绿、或皱黄的小手欢迎旧人回，新人来。
　　阿难素来只在书上见到这些，还是头一回看到真物什，辨认了起来：“龙舌兰、无人菊、白苦连天草、凤血碧玉花！”
　　“行了，办正事。”
　　刘医师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却也分了一杯阿难的欢喜，这年轻人朝气蓬勃，老人们的心也能敞开一分，看来这次没有找错人。
　　大院子里一排排架子晒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药草，在其间穿行如同迷宫一般，且从外面看并不小一院子，竟因此变得窄起来——无论向北向南，左转右转，都是一样的风景：一架子，两捆布匹似扎起来的草药，惟独的区别就是这草药。
　　第一眼见到的是葫芦似的棕色果子，下一眼便是干萝卜丝儿似的白净小条，一转眼又变成了橘子皮卷起来一样皱巴巴的花骨朵儿，还有。。。
　　即使进了院落也是看不到阿烟的，只有刘医师知道去哪里找她，因为他认路。
　　刘医师极其娴熟地在里面穿行，阿难不免想知道他认路的诀窍，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用眼睛、动脑子。
　　刘医师每走一步，都要撸一下那架子上挂的药，嘴里念念有词：“百香白，向左——”
　　“蛇尖儿红，向右——”
　　“贵妃黄，向后——”
　　“紫云枸杞，向前——”
　　原来如此，阿难记挂在心，以后若是有机会来，也不怕迷路了。他哪知道，刘医师有心如此，既是选好了人，定要他常来的——阿烟嫁给谁，可不是他们说了算，就是婚约，原先指腹为婚的人都不在了，还遵什么？
　　刘医师家藏书的地儿既和大荒山的书楼不同，也和江老爷子库房一样大的书房不同，反而是——
　　刘医师走走停停，转眼到了一口井面前，这并不是一口井，只是看起来像，走近了才发现这里面的楼梯，是青石板雕凿而成。顺着楼梯而下，豁然开朗——
　　竟是一大排烛火微亮的书架子，像太极阵里八字摆开！连同楼梯上映射下来的月光，有如星空浩瀚，只觉如梦如幻。
　　而身处其间的那道身影依旧不为所动，发丝如瀑倾垂，眉眼天然淡平，这一马平川的一字眉十分安静，可再安静也挡不住眼睛里的神采熠熠，却都一股脑儿全倾泻在书里，不肯分给旁人丝毫。
　　外人走下来的脚步惊扰了她，阿烟抬头，眼里的光又黯淡下来，唯独剩下置身事外的谦和：“爷爷，何事？”
　　“找一本书，《淼东玄土录》。”
　　阿烟听罢，身形微动，纤细如绿葱白嫩根儿的手指在书架上抚动，一边抚过排排古籍，一边取了一盏烛火，月光下的烛火摇动，带出霜一样的波纹。
　　是霜花儿。
　　“还记得是哪一类？”
　　“记不清啦！”刘医师微叹，“人老喽！光是想起这本书就费我大半天的劲儿，许是志怪或者奇毒，也说不定是病史类。”
　　阿烟从未停止寻找，只是外面晃荡进来一阵风，吹扬起她浅白的裙角，底下是棕麻布鞋，并不贴合那脚腕素裤间的少女肌肤。
　　阿难突然想起，院子里还有几双这样的鞋，只不过是半成品。一想便想开了，这鞋是老夫人编的吧？那这裙子，这素净无花的裙子，是这位烟姐姐自己做的吧？
　　京城里的女子如今都不喜欢素裙子，就是小翠儿、惊鸿姐，也都是要藏些裙花儿，连老师都喜欢在衣服上绣一些小玩意儿。
　　刘医师这才介绍起阿难：“这是青云家的小公子，你江爷爷的孙儿，比你小不了两岁，今天这毒就是他给我找的难题！”
　　“不、我、”阿难百口莫辩。
　　“这不！我想他也是极爱书的人，《西域奇毒》这等奇书都肯赠予咱家书房，我也就破一回例，让他来参观参观，顺便帮你找这《淼东玄土录》，烟儿，你不会有意见吧？”
　　当然是极有意见，阿烟波澜不惊的眉毛刚往上翘，刘医师就一把将阿难推进了书架子里：“还愣着干什么！找啊！”
　　“对了！你奶奶让我记得收衣服来着，我先上去了，你们找到了再喊我！”
　　前脚刚上去，后脚又下来，笑意盈盈：“要是找不到，就在这书洞里歇息一晚，明儿个继续！”
　　自然没人理他。阿难一门心思追查此毒，一听书名便扑入了汪洋大海，在书架上查找起来。
　　阿烟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在阿难身上来来去去，又看这天空孤月皎皎，翘起的眉毛又平下去，葱指再次快速在书架扫动起来。
　　书多，似乎不是一个好处。
　　阿难以前想，这书，当然是越多越好，就像皇帝的后妃，多多益善，可真要多了起来，哪想到这般麻烦！
　　光是志怪类就占了足足十个书架，一排上百本，一架六排，正反就是整整一万二百本！
　　而这里整整八方书架子，分为志怪、奇毒、病史、仙药、山药、地药、兽引、繁杂八类，一方十到二十个书架子不等，也就是说，这地下书洞一共收录了至少九万六千本！
　　阿难头又大了！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刘老爷子你也太——还有，我家要是有这么多书，谁还理会出嫁成亲那些俗气事儿啊？
　　春夜的料峭来袭，阿难偷偷打量了一眼阿烟，她的衣服看起来很单薄，自己的袍子又借给了小翠，也不知小翠今晚出去没有，她以前天天偷溜出去，也不知道是玩儿还是办正事儿。
　　分隔不到半日，竟莫名有些想她，阿难一不小心多看了几眼阿烟，眼里又冒出姐姐的身影，以前书里说“相聚终有时，相伴无绝期”，还觉得不过是他人命运，这真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更加愁苦。
　　思念啊，愿你如燕，早日飞到那边——阿难的思念早随给信鸽儿，按理来说该飞到了。
　　可没有看。
　　姐姐没有读的时间，也没有读的必要，她现在只想亲耳听到。
　　快马疾驰，泪落无声，青骢马上一袭浅紫身影出了关，任凭背后千军万马也留不住她的心。
　　这（zhei第四声）事儿还得从一月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