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洧水城内，有一条被无数人下脚踩过的土路。
城内四周皆建有城墙，大部分风被阻挡在城墙外，但也不是全部，偶尔也会有从墙头和城门漏进来。
细风拂下，落在这条土路上，黄色尘土微微扬起，携带着地面上的丁零枯叶随风摇荡。
时已正午，烈阳如火。
炙热的空气让这座城犹如一个搁置在旺火上的蒸笼，肆意蒸发着城里原本就不多的水分。
这条两旁皆是矮建筑的土路，更是如此。
若在平日里，这个时分的人们大多都会选择或在家中摇着老蒲扇提神，或在墙角的阴萌处纳凉，偶尔有人经过了这条被烈阳暴晒的土路，也会选择一边咒骂着鬼老天，一边加快步伐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今日不同与往日。
因为土路上多了一个小女孩儿。
热风瑟瑟，尘土飞扬，小女孩蹲坐在地上，像一只被赶出家门流浪在外的小狗，她身旁竖着一个和她身形差不多高的小木板，木板上面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大字。
字很新，应该是刚写上去不久。
字也很红，像是鲜血，可又太过于干涸。
很快，小女孩身旁便围起一群人，对着她指指点点。
话语间，无非是些诸如‘太可怜了’、‘又死人了’之类的闲言碎语。
小女孩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颜，她任由这些闲碎的话语传进耳中，却又如一条不通人言的小狗般无动于衷。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个中年人往前走了一步，看样子是想出钱买下这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走到女孩身前一尺处，低头问道：“孩子，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女孩听到后，仍是没有抬头，她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回答道：“饿死的。”
中年人颔首点头，继续说道：“那你准备将自己卖多少银钱？”
“一两银子。”
女孩仍是低着头，她回答的很快很干脆，仿佛在心中早就对自己定死了价钱，少一分都不卖。
中年人皱眉犹豫起来，一两银子……一两银子说多不多，在大户人家手里无非就是一顿饭钱，但说少也不少，在洧水城这个穷地方，有些普通的家户一个月的菜钱也不超过一两银子。
他心想，这么小的一个丫头，瘦巴巴的，买回去也干不得什么重活吧！一两银子说到底还是有些贵了。于是他准备开口问一下，是否可以再便宜一些？
这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个光着膀子五大三粗的男人。
这男人满身酒气，双手似蒲扇般左右推搡，挤到两人面前来。
刚站定，他便指着地上跪坐的女孩，扯起阴阳怪气的嗓门说道：“哟，这不是柴老头儿的闺女嘛？你爹不是病死的吗？怎净说瞎话骗人说是饿死的？”
中年人看清此人的样貌后，脸色微变。接着又听到他所说的话，脸色变得更是难看，他看了看地上的女孩，叹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
接着，剩下的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
“咦？不买了？为啥走了？”
“你没听那人的话？她爹是病死的啊！那这孩子就不能买咯。”
“为啥？”
“你傻啊？她爹病死的，谁知道得的是啥病？若是会传染的疫病呢？”
“啊？”
听到这话，围观的众人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普通百姓对于瘟疫类的灾病本就是恐之若虎，更别说在这个穷苦的洧水城，这里的人穷怕了，也穷惯了，平日里生病为了省点药钱，都是能挺就挺，实在熬不过了才会选择去药房抓药治疗，这时猛地一听传染疫病这几个字，都下意识的想要转身离开。
似乎是不愿自己身死的父亲还要被人如此诟病，小女孩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张眉目清秀的小脸，一双明眸如水滴般清澈，极是灵动，惹人心疼，她年龄虽小，但单凭这张俏脸，已然是一个美人胚子。
只不过，这张芙蓉一般的俏脸此时却满是委屈神色，那双如水般的明眸也尽显焦急。
“我父亲是饿死的！不是病死的！李大虎，我不许你乱说！”
刚才被传染疫病四字吓退几步的人群，此时一听到‘李大虎’三个字，仿佛听到了更加可怕的事情，顷刻间便作鸟兽散离开了一大半。
名叫李大虎的男人听了这话后，不以为意。他走上前一手抄起女孩身旁的木牌，嘴里念叨着：“卖身葬父，嘿嘿……”
“你既然这么有孝心，那你知不知道父债子还的道理？”
说到这，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白纸，在女孩眼前晃了晃说道：“柴老头儿半个月前从老子这里借走了五百文钱，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所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你就算要卖自己，也要先考虑卖给老子我吧？”
女孩眼中显露出厌恶神色，她抬头看着李大虎说道：“就算我爹欠你钱，我把自己卖了，到时候还你就是了！但我卖谁也不会卖给你！”
听到此话，李大虎嘿嘿一笑，扭头看向四周那几个留下想看热闹的人，阴沉地说道：“老子我想买的人，你们有谁要跟我抢吗？”
那几人本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此时一听他饱含威胁的话，脸色一变，连忙摇摇头赶忙离开。
李大虎心中得意，转过头对仍跪坐在地上的女孩儿说道：“你看，没人愿意买你，如果你还想再去别的街上试试，我也可以陪你去看看，反正老子这几天也没事干。”
“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再试了，因为在这洧水城里，只要是老子看上的东西，有资格敢跟我抢的，也就那几个人，可关键是那几个大人物，又怎么会为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跟我过不去？”
“所以，乖乖跟老子走吧！做个暖床丫鬟，好好服侍老子，到时别说五百文，十个五百文老子我赏起来也就是眨眨眼的事儿。”
越说越得意，说到最后，语气中透漏出的轻佻，也终于暴露出他此行前来捣乱的目的。
这个李大虎是城里出了名的地痞恶霸，据闻家中有兄长在城主府里当差，并且地位颇高。而他自己年少时曾在外面学过武艺，走南闯北多年没有混出名堂，回到洧水城后，仗着手里功夫和城主府里的关系，经常欺凌邻里，城内百姓对其都是敢怒不敢言。
女孩听完刚才李大虎的话，小脸气得煞白，她看着眼前这人手中的白纸，努力平复心中起伏动荡的情绪。
她知道这人早就对自己不怀好意，也知道就算她今天躲着他，去另一条街也没办法再继续变卖自己。
因为他说了，他会跟着她。
他会不停的捣乱。
从地上爬起来，站直腰身，她想让自己的气势变刚强一点，强大一点，可她那娇小的身躯和眼前的李大虎比起来，却显得又是那样柔弱。
她不知他所言的五百文欠款到底是否属实，因为她不知她爹爹生前为了她，到底借了多少钱，到底都借了那些人的钱。
但她并不害怕，反正愈加冷静。
“你做梦！”
“除非我死了，不对！我就算死了，我就是饿死了！丢到城外去喂狼！也不会跟着你这个小人！”
想了很多知道的事情，又想了些不知道的事情。
最终，她说出了这两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冷若寒霜。
话里意思很简单，除非我死了，就算我死了，就算我饿死了丢到城外喂狼，你所想的，也休想得到。
你这个小人！
小女孩说出这两句话，眼神刚毅，盯着眼前这个赤膊男人。
李大虎高大魁梧，赤膊而立无论怎么看，块头都不小。
可她却说他是小人。
他在她的眼中，就是个渺小卑劣的人物。
受此话语侮辱，李大虎眼神渐冷，他说道：“嘿嘿！老子还就喜欢你这倔脾气，等带你回去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调教……”
彷如苍鹰与花蛇对视，前者气势汹汹，后者冷静异常。
‘啪！’
李大虎手中的木牌被折成两半。
接着，他闪电般向前一步，伸出右手便抓向女孩儿的胳膊，嘴里大声说道：“跟老子走吧！哈哈……”
小女孩脸色苍白，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只恶心的大手，闭上眼睛，下意识将舌头伸到牙关下。
她心想，即便是死，也绝不能让这个卑劣的小人得到自己。
可下一秒，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惨呼，紧接着，她好像听到一个异样的声响，仿佛是布锤击打在石面，有些轻微，有些沉闷。
她微微睁开眼，看到方才气焰嚣张的李大虎此时已连退数步，左手紧紧握着右手腕，只见其右手背上一片青紫肿胀，而方才他站立处的地面上，多了一颗鸡蛋般大小的石子。
李大虎心生暴戾，右手被石子重击，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表情十分狰狞。
“是谁？”
他暴吼一声，向四周张望。
这时，他才发现，土路上又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身背三尺长剑的少年。
身背一柄长剑，身上披挂的布衣破烂不堪，年龄看起来应该不大。
他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柳叶枝，慢悠悠的向小女孩和李大虎的方向走来。
一边走，一边学着方才李大虎的模样左顾右盼。
终于走到李大虎的面前，他站定吐出口中的细柳枝，拱手向着眼前这个赤膊壮汉说道：“哎呀呀，终于见到人了，这位兄台，请问你知道城主府怎么走吗？”
语气很庆幸，好似寻了许久才寻到人。话音很温柔，有种清风似水的感觉。
来人正是丢下酒楼饭菜，一心过来找热闹看的赵煜。
李大虎有些疑惑，看了看手背的伤痕，又看了看面前这个衣着破旧，气质却文质彬彬的少年，最后看了一眼少年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身躯和他背上的长剑，冷静了下来。
他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反而瞪着眼反问道：“刚才可是你打老子的？”
赵煜听了后，神色慌张连忙摆摆手说道：“没有没有！兄台何来此问？”
李大虎心中疑惑更盛，但眼瞅这条路如今只剩下他三人在此，土路两边的店面大门也全都闻风紧闭，不是他，难不成闹鬼？
接着，他又仔细观察起这个少年。
身高竟有七尺左右，浓眉似墨，眼若繁星。一柄长剑背在身后，颇具威慑力。若不看其身上披挂的破烂衣服，单凭这外貌就足以震慑大多无胆鼠辈。
可李大虎不是鼠辈，他是这洧水城里的一条恶虎。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见过太多所谓的江湖剑侠刀客，徒有虚名的居多，鲜有真材实料的。
再加上他自身也是个练家子，兄长又在城主府内位高权重，所以对那些所谓负剑少年郎往往嗤之以鼻。
若今日的情形放在往时，他一定不会问是非情由，先动手打过再说，可前几天兄长才招他去城主府内特意交代过，说近来一段时间内不要惹是生非，好似是因为这段时间洧水城内可能会有大事发生……
他皱着眉想了想，强压住内心的焦躁，忍住怒气对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少年冷哼道：“哼！不是最好！”
被施了脸色的赵煜轻轻笑了下，指着跪坐在地面上的女孩说道：“兄台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小弟初来洧水城，人生地不熟的，若有用着小弟的地方尽管开口，权当交个朋友。”
李大虎听闻此话，见这少年脸上的诚恳神色不似作假，他心中疑惑更浓。
难道真的是老子误解他了？
随即他又一次扫视了周围，最后目光再次锁定少年，阴森森的说道：“帮忙不必了！江湖险恶，我劝你还是少管人闲事为好，否则说不准就会有大麻烦上身……”
语气森森然，威胁味儿十足。
赵煜闻言，似被这话语所威慑到，他摇摇头，转身离开。
蹲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见此情形，脸色暗淡。
原本以为，自己落难生死关头突然出现的这个负剑少年，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谁曾想，他竟如之前那群看热闹的闲人一般，也是见死不救。
‘爹，我下来陪你了。’
女孩儿心中默念道，闭上眼，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脸颊。
这时，李大虎扭头恰好看到这一幕，嘿嘿一笑，好像彻底才放下心来，再次向小女孩伸出手，眼看就要抓到女孩的胳膊。
突然，一道模糊的黑影从身后破风而来。
‘咻！’
是一根长条状的黑影！
李大虎仿佛背生双眼，猛地一侧身，黑影‘砰’地一声击打在地上，狠狠镶嵌进地面。
他脸色巨变，往地上瞄了一眼。
那是一柄长剑，剑在鞘中，入地三指。
如此力度，若是击打在身上，岂还了得？
刹那间，他认出了这柄长剑，也知道了方才出手暗算自己的人是谁。
拧身，虎躯微弓，嘴里大声喝道：“好小子！果然是……”
“额！啊……”
没等他最后一个字吐出，甚至没有等他身子完全转过来，一个颇大的拳头就往他的脸上落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仿佛自己的脸颊被一个石锤狠狠击中般，他痛苦的摔倒在地，叫喊出声。
“小子！你找死！”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敢暗算老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一边说，一边作势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双手刚撑在地面上，霎时他停止了动作，仿佛变成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额头生出汗水，有一滴顺着眉骨延到眼角，滑过脸颊，最后‘啪’的一下，滴落在地面上。
他眼睛被汗水里的盐分蛰地生疼。
可他不敢动。
因为，他脖子上多了一样东西。
多了把剑，是那把方才入地三指的三尺长剑，剑已出鞘，剑尖无比精准的顶在他的右侧脖颈处。
同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兄台可要小心点，小弟我虽不是修行者，没有仅凭剑气便能取人首级的本事，但天生力大，这一下若是戳实了，想来兄台也会很不好受的，呵呵。”
何止不好受……
僵持着动作的李大虎心中惊惧，他斜眼看着地上入土三指的剑鞘，心想这把脱了剑鞘的长剑若在往前一分，自己这条小命肯定要交代在这里了。
“小兄弟，我跟你有仇？”
他试着发问，想知道为何这个少年要暗算自己。
赵煜皱眉，仿佛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后说道：“好像没有。”
李大虎干笑两声，继续说道：“呵呵，既然你我无仇，为何如此行事？你身为江湖中人，行事为何又如此下作？”
听了这话，赵煜立马翻起白眼，撇嘴说道：“哪里下作？可比得上你光天化日耍流氓，强占民女？哦！不是民女，这小女孩怎么看都还未成人吧？”
感受着脖颈处的冰冷触感，又听到少年如此话语，李大虎心中明白，今日这事儿恐怕很难善了。
努力平复胸中的怒火，他继续说道：“你可知我是谁吗？”
“我是李大虎。”
“我的名字你可能没听过，但我听你刚才的话中提及到修行者，想必你对于修行者应该也有所耳闻。我的哥哥李豹，就是一名修行者。”
他打算借用兄长名头，希望可以震慑到这个少年。
果然，当他说到自己哥哥是一名修行者时，看到少年的眉角微微蹙了一下。
心中暗定，他接着说道：“方才听你问过，好似是要去城主府？那可巧了！我哥李豹如今就在城主府内当差，不如你将手中剑先暂且放下，我给你带路，引荐一番如何？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不管之前是否有仇怨，今日便一笑泯恩仇，坐下把酒言欢岂不更好？”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后，他斜着眼睛偷偷打量少年的反应，当他看到少年的眉角蹙得更深时，便庆幸想着自己果然赌对了。
江湖上所谓的剑侠刀客虽大多桀骜不驯，但终究也是有害怕的事情，比如，得罪一个传说中的修行者。
他不是修行者，可他哥哥是。
少年蹙眉想了很久，似乎是在计算为救一个无关的女孩，从而得罪一个修行者的弟弟，这件事儿到底划不划算。
李大虎没有催促，他很平静，因为他知道修行者的强大与可怕，他坚信任何普通人面对修行者这三个字都会慎重和犹豫。
甚至，他已经想好，这少年答应之后，到了城主府，一声令下，府内哥哥手下的众多高手一哄而上将他绑进地牢。到时该如何折磨他以报方才的暗算之仇？
路面上的尘土扬起黄色的风，起伏不定，时而化作残龙卷起，时而轻浮若浪。
……
沉默很久的赵煜终于开口讲话，他手中的长剑依然稳若泰山般指在李大虎的脖颈处。
“小妹妹，你听说过修行者吗？”
没有回答李大虎的邀请，反而问向地面上的女孩。
女孩迷茫的抬头，她还处于震惊中，少年无情转身离去的背影，以及方才李大虎伸手捉自己时那得意的模样，这些仍历历在目。
可这才眨眼的功夫，不可一世的李大虎就被一拳撂倒在地，狼狈地像一条狗。
而方才见死不救的少年此时竟威武地手持宝剑，像个天神一般站在她面前，并且向她问话。
这反差让女孩大脑变得有些迟钝，使劲儿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修行者，不过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怕。”
“哈哈哈哈！”
赵煜听到这回答后非常满意，他大笑着对地上的李大虎说道：“你看，修行者的名头不见得好使，连一个小姑娘都吓不住，又岂能吓得到我？”
“虽然我不是修行者，但你也不是，你哥哥虽然是，但他今天又不在这里。你猜猜看，如果今天你死在这里，然后我扭头跑出洧水城，你那个修行者的哥哥这辈子有没有希望找到我？”
少年问这话的时候，脸上仍是布满春风如水的微笑，好似再问大米多少银钱一斤？馒头多少银钱一个？
没有刻意去故作威胁姿态，语气也没有加重半分，可话中所表达的意思却让李大虎冷汗直流，他颤声问道：“如何才能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