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山古庙

　　西牛贺州，一座不知名的山间小庙里，风炎一手搂抱着一个白嫩的婴儿，另一只手则往后者的嘴里滴入几滴晶莹的浆露，小家伙用两个肉嘟嘟的小手抱着男人的食指，吧唧着红润的小嘴，心满意足的享受着这甜美的汁液。
　　而当汁液淌尽不再滴落的时候，小家伙顿时张牙舞爪地扑腾起来，口中发出“呜呜”的喊声，呲牙咧嘴，显然是没有吃饱的样子。
　　这让风炎不禁哑然失笑，没好气的笑骂道：“没了没了，你个臭小子，你老爹每天东奔西跑累死累活，你倒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哇啊—”
　　小家伙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露出了有些羞赧的笑容，随后转移话题似的在他怀里拱了两下，偏过头好奇地到处张望起来。
　　“呼～”
　　安抚好孩子之后，风炎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心思翻涌时，竟有些感慨万千起来。
　　不知不觉间，这场横跨九州的逃亡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了，相比于三个月前，如今的他的确是憔悴了不少，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干枯了很多，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眼窝凹陷，眼球布满血丝，满是胡渣的脸上有数不尽的沧桑。
　　他们从世界的最东方一直逃到了世界最西方，连天的恶战接踵而至，连那把锋锐无匹的神兵利剑，都因为承受不住如此高强度的厮杀而被折断了，如今被他丢在一旁，更遑论是人。
　　而且这一路来风炎不仅要躲避强敌的追杀，还要每天深入猛兽盘踞的险地，为小家伙寻找食物，最要命的是这小子还嘴挑的很，只吃那些洪荒异兽新鲜的兽奶，或是天地孕育的琼浆玉露。
　　后者倒还好说，虽然那些浆露，要么是被孕养在绝地，可遇而不可求，要么就是有强大的生灵在守护，想要据为己有，但好在风炎艺高人胆大，抢了就跑，反正都是在逃亡，也不在乎是不是会多一个人追他。
　　但这新鲜的兽奶可就不好办了。
　　风炎每次深入兽巢，都是险象环生，那些刚生下幼崽的母兽一旦发现他，就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而且出手极为狠辣，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不但对风炎残忍，对自己也残忍，就好像他是那个抛弃他们孤儿寡母的渣男，啊不，渣兽，恨不能啖其血食其肉，挫其骨扬其灰。
　　这让风炎颇为头大，心想我抛弃妻子这事儿你都看出来了？果然天下妇女都是一条心吗？但你好歹问问我理由啊，你以为我想抱着这个坑爹的主儿满世界乱跑？我也想念我的热炕头啊！
　　最后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俗气置顶的信念，支撑着风炎走出九死一生的险境，来到了这座风景秀丽的小山。
　　越过这座山，就是西荒禁地，这对父子的旅程也似乎要就此止步了。
　　因为那是生命的禁区，禁区内生机尽灭，草木枯寂乱石丛生，有些地方连太阳的光辉都很难照到。
　　传说中进去过的人很少能够活着出来，即使有，当后来人们问起他们在里面经历了什么时，他们的回答也是不尽相同。
　　有人说里面有富饶的国度，黄金遍地，人声鼎沸；也有人说里面是贫瘠的戈壁，黄沙漫天，狂风肆虐；有人说那是仙境，天才地宝取之不尽，也有人说那是地狱，尸横遍野鬼哭狼嚎。
　　总之，没有人能说清出里面到底有什么，越是强大的人对它也越是敬畏，风炎更是知道其中蕴含的大恐怖，仙路漫漫，纵使他自负早已站在绝颠，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从禁地中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还带着这个幼小的生命。
　　“唉～”
　　他轻叹一口气，有些颓然地环视四周，入眼之处满是岁月的沧桑感。
　　这是一间十分破败的小庙，光线昏暗的弹丸之地却显得空荡荡的，仅存的两个东西是一尊一人高的的铜像，和一张摆在铜像前用于放置祭品的木桌。
　　那孤零零的铜像早已被光阴腐蚀得认不清样子了，现如今只能隐约看出，那应该是一位女神，但是很难再叫出其名讳。
　　老旧的长木桌上也是布满灰尘，用于盛放祭品的盘子都碎了，香炉之中满是早已凝固的灰烬。
　　风炎拂去桌上的灰尘，脱下衣服裹住婴儿，将其放在长桌上，然后满含爱意的看着这个好像比几个月前又重了不少的小胖子，无声地笑了。
　　许久的宁静之后，在他背对的庙门处，忽然迸入一道幽蓝色的冷光，满目疮痍的铜像在一纵即逝的冷光中，定格出一道阴森恐怖的侧脸。
　　正在好奇着四处乱看的男婴见后，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风炎听得孩子哭声，脸色骤然一沉，怒火中烧之际，他那浑浊的双眼中猛地射出一道白光，没入了婴儿体内。
　　顿时，后者闭上了那双泪水狂涌的大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风炎默默转身，走出了破庙。
　　“很漂亮的地方，很适合埋葬三爷这样的英雄人物。”
　　庙宇前的空地上，一道道全身涌动着青紫色电光的人影挺胸而立，为首的一人用十分冰冷的声音说道。经过长达三个月的追逐，远在惊雷峰的风成海早已失去了耐心，雷霆守卫们接到的命令也从最初的生擒变为了格杀勿论。
　　“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杀了你们之后我会考虑在此地隐居。”
　　风炎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么长时间的交手他们都已经很熟悉彼此了，也没有多余的废话，他腾空跃起，瞬间就没入无边月色中，徒留一道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
　　“去天外一战吧，我不想毁了我以后的家。”
　　雷霆守卫们闻言，在对视一眼后，也是爆射而出。
　　天空之中，一道道壮硕的身影成犄角之势，包围住了风炎。
　　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都不再留手，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了，今夜注定会有人死去，如果不想死的那个人是自己，就唯有全力以赴。
　　风炎神色森寒，手中倒握断剑，抬头仰望漆黑夜幕之时，对着苍茫天宇缓缓张开了怀抱。
　　无穷无尽的暗红色火焰突然自其体内铺天盖地地涌出，煮沸万里星河，化作滂沱火雨裂天而下，在空中划出一抹极为绚烂的轨迹，又在身后留下一道道黑色的焦痕。
　　如此看来，仿佛连那虚空，都是承受不住这股灼热的温度！
　　火雨密集而宽广，笼罩了一方天地，以一种不算惊人的速度，对着下方的雷霆守卫们展开了无差别攻击。
　　尽管无心破坏，但生死间的搏杀也让风炎无暇他顾，不经意间逸散而出的火雨点燃了秀美的山林，一时间生灵四散，万兽哀嚎，天地间升腾起了灭世的火焰。
　　雷霆守卫们也不甘示弱，一个个双手掐诀，高唱起洪亮的圣歌，雄浑的灵力奔涌，一道道惊世秘术灿然成型，刹那间便有闪电贯穿长空，有雷霆震散乌云。
　　战斗在一瞬间打响，风炎丢掉了手中的断剑，挥舞起山岳般沉重的拳头，雷霆守卫们则手握绝世神兵，悍然迎击。
　　他们的速度皆都奇快无比，身形肉眼不可捕捉，只在虚空中留下无数残影，于是，只见战场中人影交错，流光满天。
　　那是天雷在对决地火！
　　成千上万的秘术、灵力匹链交织碰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暴的元素乱流席卷天地，霎时间山河震颤草木焦枯，整个夜空都被闪电照亮了，青山古城中无数的生灵，都在这毁灭般的气息中瑟瑟发抖。
　　杀！
　　杀!
　　杀!
　　呼喊声震天，煞气弥漫，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浑身浴血，再不复先前的平静。
　　但就在大战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一个漆黑甬道凭空浮现，身穿红色道袍的老人慢步走出，在雷与火的海洋里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他立在了风炎和雷霆守卫之间，轻描淡写地挥手，散去了狂暴的雷霆和火焰。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是风炎最先反应，从杀戮状态中回过神来，冲着老人恭声喊道：“六祖。”
　　“六祖。”短暂的失神之后，青色人影们也是陆续认出了老人的身份，全部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嗯，都起来吧。”老人冲雷霆守卫们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转向风炎，平淡地说道：“你大哥已经出关，族中局面也已经平静下来，随我回去吧。”
　　“哦？”风炎闻言，心中顿时一喜，脸上的杀戮气息转眼便消散了，他咧开嘴笑道：“大哥出关了，是突破了吗？”
　　“没有。”老人略显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他是强行出关，要为你讨回公道，为此甚至还受了一点道伤。”
　　此言一出，风炎眼色陡然一暗，随即有些自责的低头说道：“是我没用，害了大哥。”
　　两人口中的“大哥”名为风焱，是风族现任族长，也是风炎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小两人关系就极好，风炎也知道，在最初自己出门闯荡之时，很多时候都是这位大哥在暗中默默地帮助自己，在那个铁血无情的家族之中，风焱与衣沁雪一家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
　　因此在风炎找到终身伴侣柳琴，并得知后者怀有身孕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了那个曾被他无数次咒骂过的地方，因为他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为数不多的、真正关心他的人。
　　说到底，没有人会真的喜欢孤独，每个人都渴望在自己最幸福的时候，得到亲人朋友的祝福，风炎也不例外。
　　“好了，你也是受害者，不用太过自责。”近乎凝固的氛围之中，还是老人那苍老的声音最先打破了沉默，随后他话锋一转，道：“带我去看看孩子吧。”
　　风炎听后，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而后身形闪动，率先落入青山小庙中，风家六祖紧随其后，后方的雷霆守卫们则是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也只能默默地跟上。
　　锈迹斑斑的铜像下，老人负手而立，旁边站着衣衫褴褛的风炎，在他们身后，是排成两列，垂首而立的雷霆守卫。
　　“是个好苗子。”昏暗的空间里，星光透窗而入，照亮了老人慈祥的笑脸，“道心自成，是天生的至尊，值得家族倾力培养。”
　　“我不想把他带回家族。”不同于老人的喜悦，一旁的风炎闻言，脸色却是阴沉如水，在得悉老人的想法之后，他眉头忍不住一蹙，道：“这是我的儿子，我应该有做这个决定的权力吧。”
　　“唉，我也猜到了啊～”
　　风炎的态度还在意料之中，因此老人也不生气，只是收敛了笑容，深邃的目光先是扫过沉睡的婴儿，又在婴儿手握的木钻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转向窗外，长叹一口气，道：“这就是你带他来这里的目的吧，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没有发现，只是猜测。”风炎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说道。
　　“这是你的孩子，我可以尊重你的选择，但你应该也知道，族里那些其他的老家伙们，肯定是不会同意的。”老人神情严肃，沉声告诫道。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风炎同样明白此事，心念急转，稍作沉思后，他语气猛地一沉，冰冷的瞳孔中闪过一抹红芒。
　　而在这道话音还未传开之时，他豁然转身，暴起发难，一只包裹在熊熊烈火中的拳头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猛然挥出，携带者不可匹敌的威势，笔直的轰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雷霆守卫。
　　那雷霆守卫见状，顿时大惊失色，猝不及防之下他只能本能的侧身闪躲，同时化掌为刀，下意识地劈在了风炎的肩头。
　　“咔嚓。”
　　清脆的骨骼断裂声传出，风炎的手臂应声而断，断口处的鲜血如同江河决堤一样喷涌，溅在了那张隐藏在黑色长袍下的脸上，映出了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侧脸。
　　“我，我不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这个长相十分普通的男人怔住了，一脸茫然，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然而，就在他微微失神的时候，另一只火焰拳头再度袭来，洞穿了他的胸口，那一对瞪大了的、至死都不明所以的眼睛，也是渐渐失去了光彩。
　　“你……”
　　“三爷！”
　　“老王！”
　　一声声难以置信的吼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剩下的雷霆守卫们一阵骚乱，每个人都怒视着风炎，面色狰狞。
　　甚至，有几人毫不掩饰地祭出了武器，眼中杀意涌动，灵力运转间，就欲动手。
　　这时，恐怖的灵力威压从天而降，空间被瞬间凝固，漆黑宽阔的小庙里，除了还在大口喘息着的风炎和浑身散发出银白光泽的花发老者外，所有人都无法动弹了。
　　风炎并不意外这一幕，他强忍着剧痛，用灵力封住伤口，然后捡起地上的断臂，走到木桌旁，和老人并肩而立。
　　他脸色苍白，却像是个局外人一般把那个还流淌着鲜血的胳膊放在男婴旁边，单手掐诀，念诵起晦涩的咒语。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根断臂被混沌雾气包裹，逐渐变成了一个婴儿的样子，而在最终定型之后，它除了毫无生命气息波动外，简直与旁边的小家伙一模一样。
　　老人看的心中略有差异，嘴上却一言不发。
　　“这是我当年偶然得到的一门禁术，可以打乱血肉与骨骼，重新组装，是一种很高深的变化之法。”风炎抱起假的婴儿，脸色煞白，艰难开口，“一身血肉尽皆取自我身，我的血脉气息很浓郁，这样一来，就算是神念再强大的人也无法看出，这不是我的孩子。”
　　“偷天换日吗，唉，看来你早就想好了啊。”老人摇头叹息，“何苦呢。”
　　风炎不语，只是无声地笑。
　　此时此刻，他心中纵有百般无奈，千般苦涩，万般不舍，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还是充斥着胜券在握的得意之色，一想到能用自己一臂换取儿子一生的自由，风炎怎么都不觉得亏。
　　他张口突出一道白光，解除了施加在婴儿身上的睡眠术，然后深深地看了后者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抱着那个由断臂所化的“假儿子”转身离去了。
　　在路过雷霆守卫的时候，他随手招出一片火海，淹没了他们。
　　铜像下的老人看到这一幕，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