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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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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最高的官儿便是正五品院使,比不得动辄两三品的高官。
  但想要坐到这个位置,也得熬个好几十年,历经无数皇亲国戚的疾病考验。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院使崔阖玄蹒跚而至,还未走到近处,便摸索着跪下磕头。
  “微臣拜见新皇,祝吾皇千秋昌明,万寿无疆……”
  他说话时声音带着股呕哑,听起来像是常常说话废了嗓子。
  但再一抬起头来,便有股国之重臣的气质。
  眉深面正,眼如寒针,仪度气态皆是不凡。
  
  柳承炎神色一动,快步过去把他扶起来,示意赐座。
  老太医以为他是身体不适,仓促看了一眼龙颜,又急急低了头。
  声音里透出几分疑惑。
  “陛下气色清泰,瞧着……并无大碍。”
  “是了。”柳承炎笑道:“今日请院使来,是有要事相商。”
  
  老太医从前一直被当做下人般呼来喝去,还从未坐在天子前捧茶听言。
  即便是沉淀了数十年的眼界,背脊也显得有些僵硬。
  
  柳承炎不多思虑,把早已想好的事一一说给他听。
  前朝灾荒人祸不断,算是留下大片烂摊子供他接手。
  诸如国库亏空、军备落后之类的棘手问题,一时半会急不来。
  但天下溺女成风,杀婴卖婴的种种恶事,耽误一刻便是成千上万条人命。
  
  “陛下是想……”老太医心道自己并非文武之臣,面上有几分惶然。
  “朕想广立医署,救孤抚女,悉数收为国士。”
  
  柳承炎幼时伺候在母亲病榻左右,早已见过许多。
  他的母亲肺痨而死,即便王府掷了千金请名医相救,最终仍是无力回天。
  白果该如何捣碎,麦冬该如何煎过,便是读书习字的小孩,常常跟在郎中身边也能看懂。
  
  行医二字,看着简单。
  药材需种需采,需煎需烹。
  望闻问切学起来要数十年的功夫,千金方汤头歌更是要烂熟于心。
  纵然数万孤儿里有聪有愚,也能一一分出对应的差事。
  若是这些人里,真有几位聪慧女子能脱颖而出,成为救世治疾的国医,那便是莫大的惊喜了。
  
  崔阖玄听得心下骇然,一时间坐都不敢坐了,握着手匆匆站起来,又是长拜一番。
  “陛下……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正是前所未有,才应当先在京中试行一番,一旦证实可行,再广为推传。”
  柳承炎温和了神色,仔细道:“京中难道便没有乞丐孤女,没有看不起病的穷人?”
  
  若是对前朝那昏庸皇帝,宫人们还能欺瞒两句,说当今百姓富贵,绝无饿死的穷苦人家。
  崔阖玄闷着性子在前朝做官三十多年,如今遇到这么一位少年天子,像是被迎面浇了捧春日澄雨,有说不出的清透。
  他想笑又不敢笑,搓着手露出苦闷神情。
  “陛下思虑周全,已是做了十全的打算。”
  “孤幼儿女皆可种药卖药,朝廷多些储备库存,一来方便瘟灾时开仓济民,二来也可以买卖于海外。”
  “只是……”
  有些话太上不来台面,皇帝也尚未婚娶过,他实在说不出口。
  少年关切地看着他,猜不出老太医在愁什么。
  崔阖玄求饶般看他一眼,很狼狈地喝了口水,还是不敢说。
  柳承炎被他逗笑,平和道:“但说无妨。”
  崔阖玄茶都喝干了,还是不敢说。
  陈毫很有眼力见地又续了一杯。
  崔阖玄见着皇帝真是要听实话,心想自己搞不好要掉脑袋了。
  他放下茶杯,再度谢罪。
  “臣惶恐……”
  
  怎么一套一套这么多。
  柳承炎这几个月里被宫里的繁琐礼节搞得头痛,无奈笑道:“再支支吾吾,朕才真得要治罪了。”
  老太医捂着心口,一口气全说出来了。
  “只怕孤女收容太多,太医院里教习的医官都是男人,会被骂一句圣上蓄养医娼,尽是荒淫之事!”
  皇帝半天说不出话来。
  医……娼?
  崔阖玄一看这少年模样便知道他从未逛过窑子,也未必对风月之事上心多少。
  但不怕皇上行端坐正,就怕有心之人捏造诽谤一气,抹黑皇恩呐!
  
  柳承炎好一会才想明白他话外更深一层的意思,赞许颔首。
  “崔太医想得有道理。”
  “有圣贤云,‘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他并未感到冒犯,反而笑意更深:“既然如此,约法三章吧。”
  
  “第一,医官教习传技,皆要请宫中嬷嬷及民间乡贤看观,不得有半分亵习。”
  “第二,医女可以自由婚嫁,但不可私相授受。”
  “第三,朝中设状匣于太医院外,唯有朕定下的官差手执钥匙,定期清查。”
  
  他有意救人,那便要救得清楚明白,断不能有半分的糊涂案。
  崔阖玄听得哑然,根本想不到皇上会对这件事这样上心。
  “如此……”他讷讷道:“便是京畿一带的流浪孤儿,便可都收来考核分拣了?”
  柳承炎呷了口热茶,又补了一句:“钱毫,这就去命工部给医女们建出专用的住处,至于后续的女官调度,交由孔嬷嬷安排。”
  钱毫忙不迭领了圣旨,太医也匆忙起身告退。
  “此事太过重大,臣这便去仔细着办。”
  “去吧。”少年笑道:“事成之后,朕定然重重有赏。”
  
  这事说大不大,还真是办得颇快。
  往前一代,工部收到的活儿早就千奇百怪,前朝皇帝今儿突发奇想要个豹苑,明日又拍脑袋要个鹊池,便是鲁班再是也得忙秃了头。
  新皇即位,甚至不要求翻修下宫殿楼宇,只是在僻静之处盖个医署,实在好办。
  孔嬷嬷原先得了赦免之后,一直有意为皇上做点什么,现在领了第一份差事,自然尽心尽力的办,还自领了人手说是去京郊外救济署里查看情况了。
  
  柳承炎乐得短休几日,刚以为事情了了,陈毫突然前来相报,说是兵部尚书冯穆有事想要面圣。
  小皇帝平日跟其他老臣说话,大多都能做到不卑不亢,拿捏得恰到好处。
  今日听见兵部尚书一职,坐姿都僵了一刹。
  仍是强笑了一声。
  “可是朕未来皇后的哥哥?”
  大太监点点头。
  柳承炎压低声音:“那镇纸你送她了没?”
  陈毫也很配合地压低声音:“送进冯府了。”
  
  坏了。
  送的是冯府,万一她那哥哥心里吃味,悄么声给拦下了呢。
  柳承炎从没结过婚,难免会胡思乱想一下。
  先喝两口茶压压底气,然后肃穆神色再低沉嗓音:“宣。”
  
  殿外传来唱名声。
  “兵部尚书——冯穆觐见!”
  
  只听见厚靴落地之声,有一四十来岁的文官快步前来。
  冯穆虽是文官,但先前在沧州平乱、漳州抗倭都立下过赫赫战果,当得一声文武双全。
  他的肤色被晒得黝黑,生得肩宽腰圆,新做的官服上二品锦鸡补子都被撑得凸起来。
  一套礼行下来,锦绣官袍都跟翻跟头似得噼啪作响。
  “微臣叩见皇上!”
  
  柳承炎瞧见他身近六尺又魁梧有力,人走近来下意识都想站起来,靠着一手抓紧椅靠才在龙座上坐稳。
  声音还是有点虚。
  “免礼,平身。”
  
  冯穆这一次过来汇报的都是公务。
  先讲西北布防,西南军晌吃紧,又简单谈了谈对几个藩属国的掌控,很有些运筹帷幄的意思。
  柳承炎静下心来一一听完,根据实情予以指示。
  冯穆讲完就想撤,躬身便要告辞。
  “且慢。”皇帝叫住他,说话前先充分坐正,好压些底气进肚子里。
  “关于大婚之事……”
  按大昭朝礼制,六礼已走完了纳吉纳征的流程,丰厚聘礼由他和皇太后两度审视后送了过去,已被悉数收下。
  冯家自然没有推却这门亲事,但新娘子心意如何,柳承炎想再问一问。
  
  嫁娶一事,真是冥冥的命数。
  两人从未见过,连对方的模样都不清楚。
  媒人喜笑颜开的定了,两人的一辈子便就定了。
  
  柳承炎这些日总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但连冯润心的面都瞧不见,只能闷在心里。
  你喜欢咸还是甜,爱听戏还是听曲?
  你是什么样的性子,以后会不会同我吵架?
  将来要是想要在宫里养些猫狗鹦哥儿也使得,怕你在宫里一呆一辈子,太寂寥。
  
  可当下,他只能见见她的哥哥,旁侧敲击的问一句。
  
  冯穆扬起笑,终于从当朝高官的正经模样里脱出来,笑起来多了几分憨态。
  跟他妹妹一模一样。
  “舍妹说,陛下宫里送来的绫罗绸缎,翡翠如意,百般重礼都很是贴心喜人。”
  “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一对珐琅镇纸。”
  
  少年听得意动,略一点头。
  
  冯穆又道:“陛下可知道为什么她最喜欢这个?”
  柳承炎心想我送的当然好啦,但面上还是很矜持地抿了下唇:“你说。”
  冯穆看在眼里,忍着笑继续往下说。
  “舍妹说,珐琅极好。”
  “一来帝眷尽融,二来永不生锈。”
  “便是几十年后,也能够润泽如初。”
  
  小皇帝撑着下巴,很满意地点点头。
  脸颊有一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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