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东城之主

　　当然不是化什么高妙剑术，事实上，少年用剑只会两招而已：拨剑出销、纳剑归鞘。两次，都是以出鞘剑斩开禁制，归鞘剑作为杀招。
　　只是第一次，他是将自己当做归鞘的那把剑罢了。并不精妙的算计，但却恰好行之有效。
　　城主本身，只是被凌厉剑光划破了道袍的袖口，但云中那双巨大眼眸中央，出现了一条细线。
　　天空暗了一瞬，接着，狂风席卷整座东城，而那云海竟是迅速崩溃。
　　少年半蹲着，屈腰扶膝，气喘吁吁。少女目光始终锁定城主上方的天空。她眼神随然一变，一股极寒煞气伴着极强的威压，自那上方袭来。
　　结界中，煞气近乎凝成实质，结界外则是一片诡异的静寂。
　　雷云散去，一条乌青巨蟒盘在结界上方。原本雨霁初晴的东城，此时却又下起了雨。
　　那城主的“原形”，不是火也不是雷，更不是笼罩东城的黑烟。
　　而是一条蟒蛇！
　　而那道人模样的城主，竟然只是它的化身。巨蟒完全占据了先前云海的范围，其背乌，其腹青，身上亦有几处狰狞的伤口。
　　巨蟒扭动身躯，鳞片上泛着森冷的光，有如无数刀剑林立，铮铮作响。它探身向下，口吐“人”言，但上颚与下颚间的巨大裂缝却未张开，声音响彻云霄。
　　“此为上古禁地，今刑罚之所。你们冒然闯入，毁我道台，难道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少年将额前碎发向后捋了捋，轻咳两声示意要讲两句，他望向天空中的一双竖瞳，微笑道：“你问她。”
　　说着，他收起面前悬停的染血长剑，在结界底部坐了下来。又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似是要留给少女足够的发挥空间，他双手环膝，阖目不语。
　　不曾想那少女也径直盘坐了下来，无所谓道：“我只是来逛逛的，你却不想尽地主之谊，要关门咬人。”
　　她俏脸微寒，眼神默然，平淡道：“那就做过一场。”
　　“噗嗤！嗯~咳咳！”
　　城主还未回话，那不知什么时候躲到角落里的少年忽然笑出声，又急忙以干咳掩饰，脸色涨红。见少女和城主的目光偏过来，他连忙摆好衣襟，盘腿坐好，一本正经道：
　　“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睬我，我刚想起高兴的事情。”
　　少女瞪了他一眼，他应声而倒，惨叫一声，中箭扑地。
　　道人，哦不，那巨蟒缓缓收回目光，然后死死地盯着倒地的少年。
　　那宏大的声音森然，结界上下压力倍增。
　　他说道：“这件事可以再议。但是，你，于西城杀了那么多生灵，是不是要给个说法？”
　　“你先给我个说法。”
　　少女见那巨蟒目光偏转，心中顿生不悦，先少年一步站了起来。
　　“哦？”
　　“东城的凡灵气运流转，是不是你在背后操控，以权谋私？！”
　　巨蟒下颚骨轻轻抖了两下，发出类似人类笑声的咯咯响动，却并未将目光转回来。
　　“吾镇守此地六百余年，除了结界之外不过问他事。气运流转，生死祸福，皆有天定，岂能尤人？”
　　“若都是天定的，城中给你当狗的几个世家，为何代代强运，不见衰败？为何偏是些不起眼的小门小户，多灾多难，香火尽绝？”
　　少年默默在心中叹息。你跟条长虫精讲什么理，它活了几百年，又在生灵之间久被熏陶，早就油得无人能抓住要害了…
　　“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这规矩？”
　　“我问这整座东城！缘何厚此薄彼，偏到了这种地步！”
　　“那我就当作你在问规矩好了。”
　　巨蟒翻转身形，依旧注视着那还未起身的少年，后者此时正用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口中念念有词。
　　“规矩就是，整座东城都用来加固封锁禁制，而冥冥之中的气运流动，只以这一条为前提。也只有这一个前提，涉及到天地规则，哪怕我是此地城主，也绝不会插手干预。”
　　少女听懂了，此地根本就没有规则！禁制依存于城中居民，自发强化，也会根据最好的强化效果，来分配气运厚薄。
　　不，更确切地讲，禁制在选择生灵！
　　只要对禁制的提升有利，它根本不在乎公平，它就是这座城中最大的公平。而城主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或诱导禁制做出符合其利益的选择，或蒙骗那些大族，令其为己所用。
　　上古禁制，镇压一方。
　　如今的确是无甚作用，即便荒废了，应该也影响不了整体的稳定。可禁制自身不会作此想，而是“本能的”，继续加固封禁，同时抵抗外来干扰。
　　她忽然明白此处为何会有一座塔楼，又为何会被不封顶的结界包围，为何此处结界如此坚固。而那雷云，刚好又在顶端汇聚。
　　城主的意思很明确，不干他的事，是此处的上古禁制规矩如此，要报仇找它去。而此地，刚好又是那禁制在不断地成长中，新“长”出来的一部分畸变。
　　只是知道了又如何？城主觉得不能如何，他这个“上古人仙”尚不能插手，凭这两个毛孩子？
　　他看了眼结界下端的一个缺口，心道即便退一步讲，你们真能给禁制找点麻烦…那倒是真有点麻烦了。
　　可是，敢吗？
　　此处即使已经没落，甚至于沦落到可有可无的地步，也是一处名副其实的“禁地”，更别说东城还有数万生灵。
　　巨蟒盯着少年的竖瞳忽有光芒流转。巨大的头颅不经意间颤动了一下，幅度很小，但城里还是刮了阵风。
　　这俩特么的不是人，是真的敢啊！
　　那它这个城主岂不是要糟！
　　它回头看了眼身上的几处伤口，估摸着，要不还是早点把自己摘出去吧。
　　想到此处，它头颅更低了些，望着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少年。明知故问道：
　　“你又是因何而来？”
　　“诅咒。”
　　少年抬起头，半边脸红芒浮现，眉心一侧亦是出现半只竖眼的红纹。
　　“血瞳的寄生是无解的。”
　　“我知道，她也知道的。”
　　少年的声音干脆而清澈。
　　“只是可以暂时压制一会儿，知足了。”
　　“西城…上古落魂潭的灵物的确可以，不过如今的不行，况且，”
　　它与仰头的少年对视，声音低沉，
　　“你们杀了那么多生灵，只会让它进一步觉醒，何必呢？”
　　城主接着质问道：“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死在你的手上，你别告诉我，当时只有血瞳的意志在支配那具身体。杀戮，尤其是整座城生灵的死去，那可是极重的罪孽。”
　　少年微微一笑，仿佛毫无心理负担地回应道：“他们围杀我，那自然可以被我反杀，难不成我还得劝他们立地成佛？”
　　“你不来，便不会有此事。”
　　“又想给我灌输原罪的概念？生灵愚昧，偏偏又被利所驱使，怎么算都赖不着我吧。譬如这座城池，西城之人赎罪，不牵连东城之人。”
　　巨蟒摆了摆头颅，应是在摇头。
　　“你并非生而好杀，却是在血瞳潜移默化之下，逐渐变成了它的同类。你的因果对错届断得太分明，因而让喜恶爱憎的本能，成为了行事的唯一标准。
　　“可你要清楚，对错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所以你只会在每个当下果断作出裁决，可当你惩处错的，其实也是抹杀了它改正的可能，否定了它的未来。
　　“更何况，你未必都对。”
　　巨蟒再次翻动身体，东城的上空响起炸雷声，犹如山崩地裂一般。
　　少年不为所动。
　　事实上，他只是好似被世界孤立一般，绝不是什么高高在上。这种感觉不在高低上，而在远近上，并非天壤之别，而是天涯海角之遥。
　　至于身体里那位，恐怕就只跟自己有过接触了。而且不知为何，它与那根底相近的少女，好似在刻意保持距离，莫名的疏远。
　　少年的意识世界中，血瞳骂骂咧咧。特么的每次你惹到她，挨打时都故意牵扯到我，因这种无妄之灾，我恨不得离你们两个远远的！
　　呸！狗男女…
　　啪！
　　少年捂脸痛呼，意识沉浸心中，对着同样眯起眼的血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肺腑之言：
　　“你要疯？你不知道那…那，那家伙现在能窥听心声？还故意‘吼’得那么大声，找打不成？”
　　“嗯~？”
　　少女斜眼过来。
　　少年赶忙解释道，家教不严，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然后只见他做了个迷惑性动作：右手揪住脸颊，轻轻拧转，左手好似劝架一般，试图阻止右手用力。
　　“啊~错了错了，嘶~，轻点儿轻点儿！”
　　少女赞许地点点头，治家有方。
　　城主：……
　　它的真身只是盘在那里，气机微溢，便有乌云出现，雷光闪动，在修补身上的伤势。
　　不过片刻，便已彻底恢复，浑身流动着雷光，更显得背上鳞片乌青了。东城的雨又大了些，开始有雨水漫过门前的第一级台阶，风声携雨，叩门不止。
　　它吞吐雷光，竖眼中出现更大的一团黑色，几乎将所有的光明吞噬殆尽。
　　它摆摆头，即是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