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节

　　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大梦初醒般的状态，身体在某些方面似乎还不属于我，在扶着地面坐起身的时候，手掌根本就像一块木头，完全没有知觉。看来在重组的时候有些东西被丢掉了，有关过去的记忆模糊不清，某些能力也没有了踪影。我猛然的抬起头，眼睛被并不强烈的阳光晃得一片模糊，看什么都带着巨大的黄绿色光晕。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奇怪声音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我用力把眼睛揉了好一会才看清楚，是“一块”人正在艰难的向离岸不远的树林艰难爬行。没错，就是“一块”而不是一整个人，他只有一个头颅和三分之一个上半身，正用唯一的一条左胳膊爬着，速度很慢但一刻也不停歇，好像在逃避什么危险的东西。
　　这情景吓得我毛骨悚然，体内的怪虫们好像收到了感应，瞬间突出体表形成虫甲。有它们的保卫我心中就有了底，快步走过去一脚踩住了那个东西，他立刻扭头想要咬我但是距离不够，比他脖子扭曲程度更让我骇然的是他的脸，他就是我！
　　我突然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某些事情，那时候我确时已经将他的头颅斩了下来，原来他并没有死。我仔细观察了“这块”身躯，几条青黑色的脉络像树根那样从他的后脑延伸下来，在皮下分支后通向躯干和那条胳膊，而躯干残破的边缘和右臂正围绕着黑色脉络缓慢生长补缺，估计再经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完全恢复成完整的人形态。
　　“这家伙的命门在脑袋里面！”。我心念一动，右手并拢成刀用力向还在扭动挣扎的头颅砍去，只听“锵”一声让人心寒的闷响，坚硬的头骨像椰子壳一样破成两片，露出来里面异于常人的蜂窝状脑髓组织。我用指尖沿着黑色脉络拨开覆盖在它外面的胶质组织，在尽头发现了一个像心脏那样不停颤动的黑色虫子，它外形很像我身上的怪虫，但是体型要大上一圈，它的脚爪已经退化成了这类似脉络的东西并向全身蔓延。看来只要它存在，这个“我”就可以一直活着。
　　我伸手将黑虫从头颅中拽了下来，地上的半片身子随之失去了活动能力并逐渐溶解。我正想用力把它捏碎，这时触电般的感觉经由虫甲从指尖传回我的大脑，随后又转化成了可读的信息。这信息流的内容量巨大，让我有一种置身于现实当中的观感和体验。我“看”到当初在家里被我抠掉的怪虫因为回不到我的身上，开始吞噬它所能找到的一切有机物和无机物，并将之用于复制和增殖它身上附着的，属于我的细胞和体液，最终根据我的DNA复制出了一个基本完整的“我”，就是之前一直在追杀我但并没有成功的这个家伙。依据怪虫的原始基因，它还进化出了前臂上的锋利鳌爪用来狩猎和捕食。它是循着我的气味和在移动中遗留的痕迹找到了我可能隐藏的地点。至于为什么他要杀我和其他的“我”？眼前这个异化了的怪虫用力挣扎着向我传达了一个重要信息：所有初始的怪虫都是由我身体里的某些细胞组织变异而来，它们都隶属于“虫群”；虫群遵照天设规则只可以有一个虫王—也就是我；虫王有繁育怪虫的权利并限制它们的总量；每一个怪虫都天然的服从虫王的指令并无条件为整个虫群服务。但是眼前这个家伙被我抛弃了，它没有得到过我的任何抚育和关照，它恨我。它在没有任何指令的约束下，依据本能发展出了独立的思想，它觉得自己也有权利成为另一个虫王。于是它重塑了我的身体，希望能够通过我复制体来繁育出一个完整的、属于它自己的虫群。
　　读到这里我突然感受到它异常的愤怒，因为它发现复制的身体里并不能生成哪怕一个怪虫，只有原生的我的躯体才是真正的，存世唯一的虫王，而它只是一个伪虫王。只要我活着就会发出不可见的超低频生物波，限制所有伪虫王的繁育能力。但这局面绝非是不可打破的，如果它能杀死所有的同类和原始虫王，那便会驱散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限制并成为唯一的新虫王。对我毫无感情的它无疑就选择了这条道路。
　　幸运的是，现在的胜利者是我，我拥有比它更强大的力量，没有虫群保卫的他想要杀死我不光需要力量，可能还得有一些运气，至少得等到我出现什么破绽才行。“啪”一声响，伪虫王在我手中变成了一滩黏糊糊的碎末。
　　眼前最大的威胁已经被消除掉了，我独自向内陆的方向走去，想看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好像是个什么都能接受的人，妈妈的死，父亲的死，一身的虫子，现在都对我没有了什么影响。飞到这未知之地，活着就当是不浪费这条命吧。
　　我无法确定这是哪里，脚下的路基本都是野兽踩踏出来的，所到之处草木丰茂鸟兽成群，走了几天之后我都没有看见人类活动的痕迹，直到我遇见几只被绳子串在一起驮着货物的骆驼。那些货物都被油布包裹着，数量不少。我躲在暗处观察了好一会也没有发现它们的主人，而骆驼们漫无目的的吃着树尖上的嫩叶，似乎并不急着赶路。于是我便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想要上前看看究竟。骆驼们突然见到有人靠近倒是稍微有点受了惊，不过下一刻便恢复了平静，显然作为驮畜它们并不害怕人类。我走过去翻开包裹着的货物，想从中找出些可资利用的东西，可惜所有包裹里面都只有扎捆整齐的奇怪树叶，上面刻着我完全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这时驼群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我忙又缩进一旁的草丛里隐蔽起来，过了一会却见一只落单的骆驼正在费力的向这边走过来，看来是想要追上自己的同伴们。除了身子两侧的货物之外，它背上像是还驮着什么东西，形状很怪。在小心的确认没有什么威胁之后，我上前看了看，那上面绑着一个岣嵝干枯的死尸。显然是他活着的时候为了防止掉落下来，把自己用布条和绳子固定在了骆驼背上。这个人一身行僧装扮，应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蛆虫从五官钻进钻出，让他的面容显得非常怪异可怕。
　　我害怕死尸身上有致命的传染病，便用一根长长的树枝挑落了他肩挎的背囊。从里面翻出的东西让我惊得目瞪口呆：“净土寺僧玄奘”，一块竹牌上携着这么几个古汉字，而另外一块木板上则盖着十多种形状各异的印章，还有一叠上面有多种文字相互对照的草纸。我还在一只骆驼背上的木匣子找到了一百多颗彩色的舍利子以及几尊佛像。就算再怎么孤陋寡闻，这个玄奘我也是没办法不知道的----这是在唐初去天竺取经回到大唐，并受到皇帝的尊崇而且创建了一个宗派的高僧，后世无数电影电视和小说中的灵魂人物。他就在我的面前，而且已经死了！
　　看来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在穿过那个光点之后来到了另一个时空里，而且这里与我原来的世界里的历史进程完全不同。我尽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考虑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已经来了，不妨就去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而这个玄奘就是我的通行证，我借用他的身份在这世上行走，也算是替他完成未竟的事业。
　　我挖了一个深坑将玄奘掩埋起来，然后找出一套他换洗的僧服穿在身上，带好了证明身份的照牌驱赶着驼队向东方进发。一路上我路过了不少奇怪而不失有趣的国家，也经历了许多奇遇。路途漫长，无聊的时候拿出几颗舍利子在手中把玩，时间一长它们竟然从我身上吸取了能量，夜晚可以发出微弱的光芒，我将之称为“元丹”。这使得漫漫长夜不再黑暗，我在每天睡前就借着这微光，从那些的草纸上学会了梵文，也懂得了佛经的读法和内容。我在玄奘日记里详细了解了他之前的旅途经历，现在我已经就是真正的玄奘了。
　　当我最终踏上唐帝国的土地时，距玄奘当年私出西域已经相隔十八年。多年以来物是人非，人们并不记得真正的玄奘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他们倒是感怀于玄奘不远数万里途径百余国，取回了大量经书佛骨，成就了一段鲜有前例的壮举。此事迅速传遍了整个帝国，很快我就受到了来自官方的欢迎，还有专人将我护送到帝国的首都长安城。在这里我见到了人称天可汗的太宗皇帝李世民，他对我褒赏有加并将我安排到长安大寺弘福寺，翻译和讲解带回来的这些梵文佛经。皇帝对我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很感兴趣，于是我在译经的同时，将玄奘日记整理成了一篇游记供其赏读，皇帝十分高兴，亲自将游记命名为《大唐西域记》。
　　之后的十余年间我一直在这里枯燥乏味的翻译经书，每天都过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身边所有的人都对我照顾有加，但越是这样这样我就越不自由，不知他们是怕我出现什么意外，还是怕我像当年那样一去不返，反正我想离开这个寺庙出去走走都很难办到。即便到了太宗驾崩，高宗继位之后也依然还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