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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能够发酵许多东西，其间自然便包括人心之中的愤怒。
但无心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让自己变得愤怒，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只剩下了惘然与彷徨。
三十万白银，他不是拿不出来，但这笔钱对于他而言不是小数目，回头在太子那里不好交代。
太子不会为了他的过错和遭遇埋单。
这一点无心十分清楚，如果太子生气了，最先出事的也许不是听雪楼，而是他和正法寺，再者太子也未必真的能把听雪楼怎么样，只要抓不住听雪楼侵犯晋国调律的铁证，即便他是太子，也只能干瞪眼。
毕竟江湖势力，听雪楼并不怂暗隐，即便如今听雪楼总体实力呈现弱势，但为数不多的势力基本都是精华，只要不大面积发生正面碰撞，暗隐根本没有机会对听雪楼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所以最后太子会把气撒在他的身上。
“苏先生言之有理，但能否稍微便宜些，贫僧实在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
苏寒山挑眉道：
“就三十万银子，你拿不出来？”
无心苦涩道：
“就三十万……”
“先生说的轻巧，若贫僧真不差这三十万，便是花钱消灾也无妨，可贫僧真没有这么多钱，尤其是冬日来临，寺庙开支越来越多，却已经没有来上香的游客……”
他不断卖惨，面相苦闷至于极点，仿佛食尽烟火疾苦，满目可怜人间。
苏寒山没有强迫他，只笑道：
“你觉得多少合适呢？”
无心闻言怔住，内心不断计较着得失，商人的本性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到了最后，他鬼使神差地回道：
“三……三万银子？”
他话音落下，苏寒山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手臂支撑着桌面，身子轻微抽搐，让一旁的无心觉得有些尴尬，有些惶恐，嘴上却还是竭力解释道：
“三万银子不少了，苏先生莫怪，苏先生莫怪，贫僧手里的钱的确不多了。”
苏寒山摆摆手，意犹未尽地说道：
“不怪罪不怪罪，三万银子便罢了，我把货送给你好了。”
无心怔然，他本以为苏寒山会提价到二十万或是二十五万，却不曾想自己如此荒诞的还价，对方不但果断接受，甚至最后还让步直接白给，这种错愕与荒谬使得无心陷入了极大的困惑。
便是在此时，苏寒山站起了身子，玉面狐上前帮助他整理起来了衣服上面的褶皱和灰尘，走的时候，他埋在了无心的耳畔，用微不可寻的声音轻轻说道：
“三万银子真的不多，但做个好棺材是没问题的，我不收你这三万银子，所以棺材的事情听雪楼便不操心了，准备棺材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你不必急着赶工。”
苏寒山说完之后便兀自带着人从禅房离开，留下了一脸呆傻的无心。
许久之后他才骤然惊醒，跌跌撞撞别开门追了出去，然而却再也没有见着苏寒山一行人的身影，正法寺的门前只剩了大批被扔在地上的五石粉，与积雪几乎混为一谈，无心大脑一阵麻木，瘫坐在地上的积雪之中，耳畔不断回响着苏寒山临走的时候同他说的话，剧烈的惶恐从脑海的某个黑匣子之中泄露，而后将他深深包裹住，让无心几乎窒息。
他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讲过的话。
埋头良久，无心才重新抬起头，眼里除了恐惧之外，还有一股隐匿的疯狂。
他冲着寺庙山云台上吹了一声口哨，这声音有内力贯穿虽然不大，却也传向了极远处，那山顶撞钟的少年僧人听到了这口哨声，于是寺庙中的钟声便变了模样，这钟声又与皇宫之中的那四口钟全然不同，一声长鸣，唤山间回音四声，于是再响七声短鸣，不到半刻钟，山间云野深处便出现了许多人，来将五石粉带走，消失与幽径尽头。
远处的林叶枯枝间，一些飞鸟稀稀疏疏两三只，在林间振翅，身上穿着特制的保暖绒布，模样有几分滑稽。
……
山间的马车疾驰，入夜之后，苏寒山让人停在了南晋郊外的一间破庙外面不远处，他遣散了赶车的马夫，坐在了马车的前端，静静等待天上的繁星幽幽布满。
玉面狐坐在了旁边，疑惑道：
“三十万银子，直接这么给他是不是太奢侈了一些？”
苏寒山微微笑道：
“你觉得三十万白银对于听雪楼而言真的很重要么？”
玉面狐道：
“的确不甚重要，但白给不是你的作风，说你没有其他的想法，我不信。”
苏寒山与她对视一眼，取下了玉面狐腰间的那小酒壶，自顾自地仰头喝下一口，啧嘴道：
“只是对他的人有兴趣而已。”
“听雪楼没有很会做生意的人，本想要拉他进入听雪楼，可惜他急着给自己买棺材。”
苏寒山语气充满了淡漠，当谈论到一个他认为是死人的人时候，他总是这样一副表情和语气，仿佛已经对对方的所有漠不关心，毫不在意。
谁会在意一个死人？
“今夜是要等那个从坟墓里面爬出来的鬼么？”玉面狐偏头，扬起小脑袋看着苏寒山的下巴，如是问道。
苏寒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长说道：
“已经好几日了，若是咱们再不做出点什么，那鬼只怕要失去耐心了。”
玉面狐想想，仍旧疑惑。
“你怎么知道他会在今夜出现？”
苏寒山面容平静，眼光一直盯着那座破庙，里面的烛火幽幽，要比星光明亮许多，破庙多年无人打理，从来都是听雪楼在照顾着。
“一场好戏，自然是演给人看的。”
“我们来了，所以今夜它一定会出现。”
他话音落下，一个浑身邋里邋遢，提着一碗豆花面的老人从二人身边经过，目光呆滞，步履蹒跚，每走一步好似都要花费他巨大的力气。
这老人仿佛没有看见马车，也没有看见马车上面的二人，径直走向了破庙，从二人的眼中消失不见。
老人已经进入了二人的视觉盲区，苏寒山没有驱赶马车向前移，依旧盯着破庙的门口一动不动。
烛光与星光融合，铺在了残碎的石阶梯上，格外静美。
苏寒山出了神，思绪已经飞回了许多年前，眸子里面溢出了微弱的光，一旁的玉面狐嘴唇轻轻煽动，想要说点什么，也没有发出声音，想了想从苏寒山的手中轻轻拿过了酒壶，自己也饮上了一口。
酒烫喉咙，玉面狐才能借着这短暂的开口说了话。
“难怪这么些年你从来不过来这里。”
苏寒山缓缓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早已经冰冷的暖炉放在了马车内。
“以前不敢来，后来胆子大了些……又不想来了。”
“我是一个容易念旧的人，花了二十几年来适应孤独，最后才发现回忆最孤独。”
“除了你自己，所有的人和事全是灰色的。”
玉面狐沉默了下来，苏寒山在江湖上曾令无数人闻风丧胆，是一个曾经数不清的绝顶杀手想要刺杀却未能够成功的对象，但相处久了，她却发现苏寒山远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他是一个很容易受伤的人。
身上好几处致命的伤痕，因为遮掩的好，所以从来无人看见。
“你今年也不过与我一般大，怎么有时候跟个老头子似的？”
她将酒壶递到了苏寒山的嘴边，灌了苏寒山几口烈酒。
“我不会离开你。”
“如果你不嫌弃我。”
“也许我不是你的知己，不是封不劫豺二狗，不知道你的心，不是佟一文，没有救过你的命，但我还年轻，我还能陪你很久，如果你孤独寂寞了，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苏寒山看着玉面狐，这一次对方秋水潋滟的眼睛里不再只是羞意和慌张，还有一份难得的真挚。
“你对我这样用心，总让我觉得亏欠太多。”他淡淡回道。
玉面狐咬住了嘴唇，轻声道：
“你亏欠的人还少吗？”
“多我一个不多。”
苏寒山伸手捏住了那细腻的下巴，轻吻在了她唇瓣上，一触即分，酒气缭绕在二人鼻翼之间。
“今夜去巫山。”
“去看雨。”
玉面狐闻言，俏脸红向了脖子，娇艳欲滴，微不可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她识字学文，自是晓得苏寒山在说什么，江湖浪迹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她也见过猪跑，轮到了自己，莫名便紧张了起来，一时间脑子也烧得昏沉起来，急忙岔开了话题。
“庙内的那只鬼你准备怎么处理？”
苏寒山偏头望去，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
“这个人暂时我还不想杀。”
“他的身份又是否如同我猜测的那样也不好说，太子麾下的确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千变万化，伪装成任何人的模样，在弄清楚事情之前，我得将他关起来。”
玉面狐缓缓道：
“倘若真如你所说，这样的人只怕关不住。”
苏寒山回道：
“听雪楼也许关不住，但有一个地方一定可以。”
玉面狐精致的下巴微抬，一双桃花眼瞪大，明白了苏寒山的话。
“天……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