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雨,伞下有剑 三

　　风雨交加，三人狼狈地逃窜在这仿佛已经被夜幕笼罩的城中，雨声淅沥而混乱，掩盖了周围密集隐约的脚步声，人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已经很难注意到四周的动静，夏衔枝浑身被雨水淋湿，模样狼狈之极。
　　他身边的紧身黑衣女子身姿玲珑，月光下甚是优美，只是身上的伤口好几处，血肉外翻，十分狰狞，而这名女子身边的那名年轻剑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指间握住的长剑染血，手腕轻轻颤抖。
　　这是挥剑次数过多，用力过猛的后遗症。
　　武者采纳天地精气，日月霓华，修练气海神力，目的就是在与人搏斗的过程之中减少身体肌肉的用力，人的身体终究是有极限的，长时间的大力挥动剑刃，很快就会陷入疲惫，到那时即便气海神力再如何汹涌，也无法施展出来。
　　方才从西十二街一路战到了宽水道，他经历了二十四次生死危机，对方一共十八人，每一人都是超一流的刺客，出手的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简直难以防备，若不是夏衔枝身边还有一个武功高强的花魁，此番他们三人都已经殒命！
　　夏衔枝侧目而观，表情冷静，在他的脑子里面快速地模拟着当初苏寒山给予他的地图和上面的逃生路线，走过了隐藏在雾雨中每一个关键的关口，每过一次，便有人会暗中出手，帮他们争取一点小小时机，但这些人似乎没有能力杀死那些追杀他的刺客，但凡出手，从来都是一沾即退。
　　那副地图的终点，在宽水道的尽头，那座画廊桥。
　　黑夜如影随形，雨声始终不见减小，两侧的房檐上不时能够看见黑影烁动，一闪即逝，乌云下没有日月光芒，没有星辉熠熠，所以针芒刺穿雨珠的那一刻，唯有野兽最直接的本能可以感知！
　　西门子永便是一个具有野兽本能的剑客。
　　常年在北麓山静修，他已经将自己的战斗本能磨练到了极致，所欠缺的仅仅是历练，与高手之间战斗的经验而已。
　　面对死亡，他非但没有感受到恐惧，反而愈加的兴奋起来。
　　握住玄阿剑颤动的手臂在这一霎那忽然间停驻，周围的雨滴也似乎骤止，西门子永看见了花魁和夏衔枝脸上狼狈与冷静交织的表情，看见了他们衣衫被寒风撩起的衫巾，甚至看见了那穿过了雨滴，仅仅带出了一圈细小波纹的银针。
　　于是，他拔剑了。
　　铮！
　　剑光划出一道斜横，于大雨之中斩开一个微妙的弧度，将这致命的银针斩断！
　　“好快的剑。”
　　一个隐藏在了黑暗角落里面的男人赞道。
　　“这样的人，再过十年，必然会在江湖之中扬名，可惜今日将要死在这个地方。”
　　唰！
　　数不清的黑影，踩在檐上，踩过檐上，消失于远处。
　　“拦住他们，画廊桥有人在看雨。”
　　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然而很快夏衔枝便忽然改变了自己的方向，朝着侧面的深巷之中拐过去，与此同时，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一名无头的刺客落地，大片血水喷涌而出，浸染在地面的水坑之中。
　　杀人者立刻远遁，没有给这些刺客一丝一毫的机会。
　　剩下的那些追杀夏衔枝的刺客们互相对望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到了这时候，饶是他们再蠢也该明白夏衔枝早有布置，这一次的刺杀计划已经暴露了。
　　“奈何杀人，不死不休。”
　　“追！”
　　一名白发男子冷声说道，这些黑影便又迅速朝着小巷深处追击而去。
　　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奈何的杀手既然接了单子，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不能让他们走到画廊桥，务必拦下他们！”
　　急切的脚步声与语气快过了天上落下的大雨，白发男子站在了檐顶，目光刺过了黑云下的黯灭，看见了远方画廊桥上，有两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一起，静静注视着画廊桥下汹涌的烟斜渠水。
　　这场雨太大，一般的纸伞承受不住这样恐怖的风吹雨砸，蓑衣客们也决计不敢在这个时间点去某处渔点找死，河水一旦涨起来，船都能给掀翻，所以这个时候王城的街道上本不该有人出现。
　　可是现在，画廊桥出现了人。
　　而且还是极度危险的人。
　　白发男子看不见那伞下的男子模样。
　　雨太大，雾太浓。
　　但常年做杀手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们去到了画廊桥……他们会死。
　　“画廊桥就在前方，快！”
　　夏衔枝大喝一声，他已经看见了画廊桥上面的那个熟悉身影，这让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然而身后的杀手似乎并不准备给他们这个机会。
　　月华如水。
　　不，这不是月华，是剑光！
　　雷鸣一声，闪电映在了剑锋之上，那名白发的刺客已然出手！
　　西门子永于夏衔枝身边和花魁同时出手，抵挡这几乎不可能被抵挡的一剑！
　　扑哧！
　　剑招陡然生变，一化为二，二化为三，而后三生无穷尽，让二人应变不及，顿时身上被扎了几个窟窿！
　　西门子永与花魁倒飞而出，幸是他们在被刺中的瞬间调整了自己的身位，没有被刺中要害，暂时死不了。
　　无论怎样，他们挡下了白发男子的这一剑，阻止了对方的剑势蔓延！
　　夏衔枝回头，白发男子的确停驻了手里的剑，但他身后黑云之下，十六名黑影持刀剑，从天而降，沐雨勾勒出了恐怖的痕迹，杀气彻底爆发，鼓动街对面那头旌旗猎猎，震散出湿透布旗里面的大片水雾！
　　花魁的美目之中闪动着一丝惘然，但更多还是决绝，大喝道：
　　“四公子快走！”
　　西门子永没有开口，但硬撑着勉强起身，而后单膝跪地，横剑与膝前，被雨水打湿的黑发粘连在了饱满的额头上，目光如同一头恶狼般犀利。
　　夏衔枝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望着前方不过十三丈距离的画廊桥，沉默着，沉默着……
　　也许只是一瞬间，但人的思绪可以在这个瞬间跳动无数次。
　　那只已经发软的腿迈出了第一步。
　　可是他却骤止了。
　　夏衔枝猛然转身，折返了回来，站在雨里说道：
　　“我不能丢下你们。”
　　“你们护我性命，我若在你们危难时就此离开，与那太子何异？”
　　“今日纵死，我也得死在你们前面！”
　　花魁闻言心头一震，眼中莫名多了些雨珠子，而西门子永却冷哼道：
　　“蠢材！”
　　“白白送死！”
　　剑网漫天倾覆而下，西门子永还想出剑，但身体气力已然臻至极尽，属实难再战斗，抬头时，是十六双冰冷的眸子，还有十六柄沾着死亡气息的兵器。
　　终究只能等死么？
　　他自嘲一笑。
　　白发杀手的嘴角撇过一丝冷意和释然，然而却在同时变得僵硬起来，他的余光看见了站在画廊桥上的那个撑伞男人，微微抬起了他的伞。
　　对方的动作很轻，很细，很难以察觉。
　　好像他从来没有动过。
　　但他确实动了。
　　苏寒山指尖弹出的雨水，正如那日那滴在玉春阁之中的酒水，飞舞在空中的时候竟绽放成了桃花，便又击碎了雨中的另一滴雨，于是散射出更多的雨珠！
　　等到至于夏衔枝身前时，正好十六滴雨。
　　正好十六柄剑。
　　噗！
　　一阵利器刺入血肉之间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十六名杀向夏衔枝的杀手被雨珠瞬间贯穿，这些雨珠之中蕴含可怕的剑势，击碎了他们手中的兵器，携带激烈寒风将他们的尸体吹飞了出去数丈远，摔落在了地面，再没有声息。
　　突如起来的变化让众人陷入了巨大的震撼之中，白发杀手猛然抬头，目光转向了远方的画廊桥，只是那里的两名撑伞人不知何时已经到达了夏衔枝的身后，宽大的伞面微抬，下面露出了一张俊美苍白的面容，让白发杀手的瞳孔骤缩！
　　奈何不会有人不认识苏寒山。
　　他的画像一直都被粘在了天榜悬赏的首位，这么多年，但凡有杀手去接悬赏，一定会看见这张极具特点的脸。
　　然后一辈子不忘记。
　　奈何的天字杀手，大都以杀死苏寒山为自己毕生的终极目标，所以即便他们现在还不是苏寒山的对手，没有足够的信心杀死这个人，但是他们会深深记住这个人的容貌，记住关于苏寒山的一切。
　　“这么大的雨，伞也不撑，淋湿了回头还要害病……话说太子给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这么执着地要杀死他？”
　　苏寒山看着白发杀手，目光平静，身上也没有杀意。
　　但他愈是如此，对方就越是觉得恐惧。
　　一个人究竟要杀多少人，才能够做到在杀人的时候面不改色心跳，甚至连杀意都没有，仿佛吃饭喝水一般？
　　他不敢想。
　　“成王败寇，我们计划失败了，若你要动手便趁早，不要跟一个娘们儿一样磨磨唧唧。”
　　“从我进入这一行开始，便没有想过会有好下场。”
　　白衣杀手很淡定，手中持剑，剑鞘上的血已经被大雨冲刷干净，他冷冷注视苏寒山，身体因为兴奋和恐惧而不住的颤抖。
　　苏寒山淡淡瞥了白发杀手一眼，说道：
　　“如果我让你走，你会走吗？”
　　白发杀手一怔。
　　“你放我走？”
　　苏寒山回道：
　　“如果你不回西周。”
　　白发杀手笑道：
　　“那我不还是死？”
　　苏寒山目光平静，缓缓道：
　　“为什么不试试呢？”
　　“太子和听雪楼，总要选一个。”
　　白发杀手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了一抹诡异。
　　二人相聚不过一丈。
　　他要拔剑。
　　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从未感到过厌倦，甚至比吃饭喝水还要熟悉。
　　唯独这一次不同。
　　他没有摸到剑柄，而是摸到了一双细腻冰冷的双手，这双手比尸体还要更加冰冷，疼痛蔓延，白发杀手的胸口出现了一抹殷红，他缓缓低头，看见苏寒山将他的剑送入了他的剑鞘内合上。
　　再抬头的时候，苏寒山几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远方朦胧处，他仔细看了又看，直到眼前夜幕降临。
　　意识消散之前，他只隐约听见了三个字。
　　“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