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尔虞我诈

　　从香灯会鸣金收兵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抵抗都消失了，众人长驱直入，气势如虹。有见识之士反而心中不安，料想大天尊肯定将所有教徒都集合到圣坛面前，准备决一死战。
　　随着刀晚亭第一个踏上演武场，正义联盟士气大盛，其余几路人马也相继突破防线。香灯会各路防军边打边退，逐渐退守点将台前，防线越收越实。正义联盟也不敢过分逼近，当即跃开数丈，暂且罢手不斗。
　　此时，阳光热辣，云海退散，山麓淡淡定定地露出真容。正邪两方对峙，中间隔着楚河汉界，一时干戈平息，无人说话，连林间鸟雀鸣声也消失殆尽，唯有山风吹着大旗猎猎作响。
　　宋江山巍然站立，目扫全场。
　　丐帮骨干人人衣衫染血，显然伤亡最为惨重，其他弟子却很少染血，皆因染血的几乎都死了。一百单八名喝了大无畏酒的清信士，可不是好对付的。
　　藏刀山庄的十三太保个个都是刀口舔血、以一当十的狠角色，其余数十名马脚子也不是庸手，人数虽少，战斗力不弱。他们折损的人手最少，但是每倒下一人，都是沉重的打击。
　　少林武当崆峒战况也不轻松，这三派都是历史悠久的名门正派，百年传承下来甚少经历这样惨烈的战事，不禁暗中唏嘘。
　　演武场上几乎都是男子，红妆盟一群娘子军十分醒眼。相对来说，红妆盟的损伤比例反而最轻。皆因吴舵主违抗军令，孤身断后，其余同僚才得以轻松脱身，红妆盟亦无意中受益。
　　除了六路人马，还有许多江湖上的成名英豪到来。除了藏刀山庄，其余五大门派在外行侠仗义，结交朋友甚多，所来的英豪之中颇有不少是五位掌门的至交好友。
　　香灯会除了东北防军全军覆灭，其余五路防军也是死伤惨重，所幸精英高手基本上都在。
　　可这些一兵一卒的权衡算计，宋江山全数都没有放在心上。
　　在那满山头的武林高手之中，他只看见一个驼背老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手中拎着一柄黑不溜秋的怪刀，随便站定，自有一股凶刀出鞘的气势。“穷奇”迟归峰。
　　崆峒派果然抬着一副棺材而来，红妆盟则抬着一顶轿子，远远的静静的，坐山观虎斗，教人一时捉摸不透。
　　少林寺众光头之间果然还藏着一个身缚铁链的老和尚，别人都是携刀带剑，他却一根扁担挑着两个水桶，甚是惹目，宋江山不禁笑了，多看几眼，心中知道那定是无花护法口中的老实和尚无疑。
　　武当派虽也有几个长老名宿坐镇，但宋江山一眼扫过，也未曾放在心上，再三巡视，仍未见有何突出之人。武功修为到了他们这种级数，只须远远一瞥便生感应，要想隐藏自己的气息谈何容易。难道那个剑痴当真没有来？
　　此时，六路人马的首脑越众而出，互相聚拢。背后，六面旗幡并排在一起，煞是气派，其中五面样式一致，自然是江南小筑的手笔。藏刀山庄暗中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否则今日人有我无，岂不是大大的丢脸。
　　求实方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刀庄主勇猛过人，立下大功，可喜可贺。”
　　刀晚亭连忙回礼：“侥幸侥幸，晚辈只是为武林正义略尽绵薄之力。”他嘴里说得谦虚，眉目间却甚是得意，这功劳人人有眼所见，藏刀山庄已经隐隐压过五大门派，略占上风。许多人还不认识这个丰神俊朗的青年，见他与五大门派掌门平起平坐，纷纷好奇互相打听。
　　马四钱也拱手致贺，皮笑肉不笑。
　　刀晚亭道：“原来马帮主是第六路奇兵，瞒得晚辈好惨啊。”
　　马四钱道：“此乃几位掌门很早便一起商量的计策，四路人马故意大张旗鼓，吸引敌人的耳目，以掩饰我丐帮的行动。昨天匆匆会晤，一时倒忘记知会刀庄主。”
　　求实方丈、问虚掌门、悟襄子掌派、玄清凤主也齐声附和。
　　刀晚亭暗中骂了句“老狐狸”，心里想道：这么重要的部署，几个老不死故意瞒着自己，分明是有心排挤，今日我先拔头筹，大大削了他们的面子，哈哈哈。
　　此时，正义联盟六路人马并排而列，迎面是香灯会五路守卫，一个对一个，唯独丐帮面前空缺。虞占魁猛然挥舞黑色令旗，跃下点将台，落地再纵，衣袖霍霍，几下起落直奔丐帮面前。身后，八十一名全身黑衣的死信士，如黑色长蛇般无声无息尾随过来。令旗止，脚步停。
　　马四钱叉腰哈哈大笑道：“久闻大先生智计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瞧他神态跋扈，“智计无双、名不虚传”这八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格外讽刺。
　　虞占魁淡淡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马帮主好算计，在下大意了。”
　　听他们俩相谈熟稔，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老相识，殊不知二人今日乃首次见面，但暗中较劲多年，彼此已经知根知底。
　　“彼此彼此，你命人将东北叉路改造成迷宫，地图也故意画错，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我丐帮几百号人戏弄得团团转，真是好手段。嘿，你是怎么在地图上做手脚的？”
　　“也没什么玄机。东南西北和西南这五条道路广为人知，不能造假。东北小路却人踪罕至，在下料想正义联盟定然千方百计提前探路，遂将计就计，将这条小路的地图故意画错，设法流传出去。”
　　马四钱点头：“原来如此。”
　　“相比之下，马帮主的第六路奇兵，一直将在下的眼线瞒在鼓里，才是高明。”
　　“哈哈哈，你说的眼线是指他吧。”马四钱阴阴冷笑，猛然啪啪拍了几下手掌，“来人，将那姓贾的小子带上来！”
　　虞占魁眼皮急跳几下，只见丐帮帮众让出一条道，两个邋遢的叫化子架出一人。那人自然也是蓬头垢面，双手被齐肩剁掉，袖子空荡荡，脖子上铐着一条狗链。他垂耷着头颅，看不见面容，架到虞占魁面前，强行扳起下巴，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眉目俊朗。他乍然看见虞占魁，容色倏变，张大嘴巴啊啊几声说不完整话来，原来舌头也被割了。
　　虞占魁颤声道：“小宝……”
　　八十一名万年冰川般的死信士竟不约而同的脸色大变。
　　蘑菇石上，小魔童也猛然跳起来，踏着石头，仿佛要从悬崖上径直跃下去，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旁侧四人登时大惊失色，白如云急忙拦腰抱住他，其余三女惊魂未定，齐齐望去，只见他脸庞扭曲成暴怒的野兽，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贾小宝也是死信士，他最好的朋友。
　　演武场上，贾小宝突然发力向前扑去，却被一个老鼠眼的叫化子扯住狗链，左右肩膀挣扎几下未能脱身，越发激动，嘴里哇哇怪叫连声。老鼠眼恼怒，在他膝盖踢了一脚，贾小宝单膝跪倒，另外一个酒糟鼻的叫化子扬起手中皮鞭便要打……
　　虞占魁猛然踏前一步：“尔敢！”
　　酒糟鼻被他这样竖眉瞪眼的一唬，高举的右手当即顿在半空，这一皮鞭怎么也打不下去。老鼠眼也没由来的心底发寒，手下不由自主松懈劲道。
　　贾小宝趁势向前冲两步，踉跄扑倒，虞占魁赶紧跨一大步去接，贾小宝就扑倒在他怀中。贾小宝抬头，面有喜色，眼泪却哗哗流，又语不成句，唯有呜呜的抽噎声。
　　六位正义联盟的掌门见有俘虏逃脱，齐齐上前一步。对面，香灯会六大长老、圣女、三名护法也齐齐抢前一步。
　　虞占魁怒喝：“拔剑！”
　　嗤嗤声响，利剑出鞘。八十一名少年不但服饰相同，兵刃也是类似。大约是深居简出的缘故，他们的皮肤白无血色，面容也如冰雕，不带半丝表情，乍看仿佛死人一般，只有那转动的眼珠在告诉世人，他们是活人。明明五官面貌各不相同，落在外人眼中，却似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着实怪异。
　　大战一触即发。
　　马四钱举手拦住众人：“由他去吧。”这一架终究没有打起来。
　　虞占魁紧紧抱着贾小宝，鼻子发酸，哽咽着说：“小宝，你受苦了！”又抬头怒声道：“你们丐帮自命名门正派，竟用这般恶毒手段！”
　　“我们丐帮都是一群烂贱的叫化子，吃不饱，穿不暖，没文化，比不上其他门派慈悲为怀。我们只知道一个义字，仗义者万人敬仰，背义者万人唾弃。你派人到我丐帮卧底，既然入了丐帮，就要受帮规约束，叛徒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回去。”
　　“这个姓贾的小子真不简单，潜伏了足足两年都无人察觉。也是天意使然，有一次，我们几个兄弟犯了事，被朝廷六扇门的鹰犬追得走投无路，姓贾的忽然用叫化棍子使出几道精妙狠辣的招数，打退鹰犬，救了大伙一命。”
　　“这本来是义举，理应重赏。但那几招怎么看也不是《打狗棍》中的招数，反倒像是剑法多些。我便心中生疑，着人暗中留意，嘿嘿，居然被我们发现他偷偷放出信鸽，我们将信鸽打下来，一看密信，呵呵，原来是给大先生你通风报信呢！”
　　虞占魁长长叹了一口气：“小宝为人机灵，若非为了救人，不小心泄露武功，岂会轻易被你识破身份。”又想到他仗义救人，反遭丐帮酷刑，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贾小宝眼泪已经哭干，口不能言，袖子空荡荡，双眼空洞洞的望着天空。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不知道他是否还会亮剑救人？
　　马四钱又道：“大先生你栽培出来的人果然是条好汉子。证据确凿，贾小宝无从抵赖，但任凭我十大酷刑全部用完，他仍是一个字都不肯说。我们丐帮也没什么本事，胜在消息灵通，终于打听到他爹娘所在，便去邀请二老前来游说一番。”
　　虞占魁怒极冷笑：“欺负两个不会武功的老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真是枉亏你丐帮自称名门正派。”
　　“与你们这些邪魔外道，讲什么仁义道德。”
　　马四钱说得理直气壮，其余几大门派的掌门都是暗中皱眉，玄清凤主双掌合十低头不语，求实方丈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周围的正道群雄也是神色各异，有人深以为然，有人不敢苟同。
　　“后来给你通报的信息，都是我亲口念，他照着写的。倒是贾小宝如何处置，颇费了我一番苦恼。他救了帮中兄弟，有功，理应奖赏。但他出卖帮会，有过，理应处死刑。我与四位长老商量一番，最后决定饶他不死，剁手割舌，以示惩戒。”
　　众人暗中咋舌不已，原来丐帮规矩如此森严，犯了这条帮规要处死刑的，剁手割舌已是轻刑。
　　虞占魁不再与他逞口舌之辨，低头柔声说道：“原来你是为了保护你的爹娘，义父不怪你。”
　　刀晚亭忽然道：“他是你义子？”
　　虞占魁冷笑：“每一个死信士都是虞某的义子！”
　　刀晚亭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再说话。
　　虞占魁又对贾小宝道：“你放心，你的亲人就是我们的亲人，但凡义父和兄弟们还有一口气在，保管不让别人伤他们二老一条毫毛。”
　　他虽然是温言细语，语气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他说了，便是如此。
　　贾小宝终于咧嘴露出一个笑容，就像阴霾天里的一缕阳光，照得虞占魁心花怒放，再没有见过比这更详和的笑容了。未待笑容完全绽放，贾小宝倏然猛跳起身，一个腾跃扑到旁边的死信士剑上，长剑透体而过，那死信士一时竟呆住了。
　　这一下来得大是出其不意，虞占魁救之不及，连忙抱着他，双目含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脸上充满温柔慈爱：“小宝，你怎么这么傻？”
　　贾小宝张开嘴啊啊说了两个字。
　　虞占魁知道他在说“谢谢”。
　　他的笑容凝固在此刻。
　　这个结果大出众人所料，一时之间，众人都默不作声，心情沉重。有人敬佩他仗义救人，有人鄙夷他出卖帮众，有人叹服他卧薪尝胆，有人怜悯他忠孝报亲，又扪心自问换作自己未必能做到，这等大智大勇实非常人所能。
　　隔了半晌，马四钱才咳咳两声，嚅嚅说道：“也不必你费心，我丐帮做事向来恩怨分明，一直对二老待之以礼，我们叫化子虽然吃的是残羹冷饭，但是二老吃的都是时鲜肉菜。贾小宝招供之后，二老已经恭送回家，从此以后决不再打扰他们。”
　　虞占魁低头说：“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言语已难以为继，抱着贾小宝的尸身缓缓而去。
　　大先生素来意气风发，众人何曾见过他这般心灰意冷之态。
　　两旁，八十一把利剑夹道相让。
　　背后，正义联盟和香灯会对峙。
　　山上，小魔童双膝跪地遥遥泪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