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意外之外

　　吕庄才经历了一场恶战，庄前屋后不时传出阵阵惨嚎与悲哭之声，新春里便笼了愁云惨雾。
　　然而对于俞子将而言，方才也就活动了一番气血筋骨，发泄了一口怨气——差点被三合围杀了的怨气，杀人不成反倒落荒而逃的怨气。
　　老吕庄主捂脸瘫坐在交椅里，那垂头丧气的形状，显然是除生死与伤痛之外，还有被个年轻后生轻松暴打的失意。
　　小吕少庄主则坐在他爹旁侧，龇牙咧嘴的向对面的俞子将坦白。龇牙咧嘴不是活腻了还敢向俞大行走发狠，单纯是疼的，毕竟俞子将正骨的手艺远比不上拆骨的强。
　　其余二十来号姓吕的青壮都挤在他俩身后，时不时补上一句，更多是沉默着等待俞子将的宣判。
　　山君则坐在门槛上大快朵颐，身边一群送肉斟酒的奴婢，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而俞子将，也守着大桌大吃大嚼，听着吕家诉说前后，那表情越听越怪。
　　他走镖一年有余，虽然在镖局里的地位青云直上，这都是一年内拼生斗死所获。但这些都算不得从镖路上正经挣来的，且真正因走镖而出现的拼杀，可以说一次也无。
　　如此说来，这江湖镖路就真个太平么？当然不是。俞子将的太平镖都是跟着俞祖芝走的，俞家嫡子大少的队伍，一是有四方门的大旗荫蔽，二是所走的路线都是经年趟出来的熟路，自然很难有险。
　　若非如此，镖路上的风景就不一样了。
　　比如这偏僻的吕庄外，地处两道之间，就有几条能通车到其他州道的路径，沿途便是山野，少有村舍城镇，朝廷无力也无意统治，又是三合、四方势力之间的空白，被称作十二连山。连山荒野莽莽，其间行道走镖，风餐露宿事小，虎豹豺狼也还好，难的是盗匪之险。
　　连山不止十二座，却山山有匪。这些匪群多是山民和亡人有意无意中聚众而成，当然，盗匪也难逃天下大势，在这武林言贵的江湖里，山匪头子们自然也多是武林中人。比如双榕弃徒范家这类在江湖竞争里失势的，便有落草为寇，聚啸山林的潜质。当年雄踞摩云岭，隔绝天下四方的摩云巨寇，以及隐世前的十二地鬼也都是此理。
　　有武人的势力，就不会仅仅满足于抢劫个村社，掳掠个女人什么的，总会有更大的需求和野望。这就必然会与山外的势力勾连，用以销赃、买药、购置兵刃等等，以及为山上提供些猎物的讯息。
　　这吕庄在十二连山里繁衍传家经年，明面上是四方镖局的驻脚点，暗地里也是山中盗匪的一处耳目，或者说合作伙伴。
　　俞子将此次命镖，是跟着汪镖头一众顺道到此认门的。汪等走的是联镖，近万两的大宗。两边分道后，汪等便入了十二连山......吕家交代得肯定，现在其等当是折在山路上了，这里面吕庄可是出力不少的。不然怎么会被俞子将一吓，就敢跟四方门的行走刀剑相向，纯属做贼心虚。
　　小吕这一番交代，虽然惊到了俞子将，却并没有给到他想要的答案，
　　俞子将眯眼看着桌上锅干碗净，舌头裹添干净了牙缝，深吸一口气道：“讲完了？想清楚了，没的补充么？”
　　吕家人彼此沉吟对话一番，并无多话。
　　“老汪呐老汪，我这边不清不楚的逃回来了，你们又不明不白地折了......”
　　俞子将看向山君，得到师父一双无语的白眼，心里更是膈应。吕家之罪不是针对他的？至少他此次被三合提前发觉应是另有缘由了？
　　可他嘴上却不能说透了，这意外之外的破事，他也不能就装作没见。这便摆出恶意冷哼道：“还不老实！你们一群臭鱼烂虾，平日做些江湖散人的黑活也罢了，若无所恃，敢在我四方门头上动土？”
　　说着就要再杀几个人吓唬吓唬众吕，再行探话。也当是为汪等暂报一仇。
　　“且慢！我等背后确实有靠山！”
　　这是老吕庄主见俞子将动了杀机忙喊出来的，意图保得家人性命。
　　俞子将手停在了小吕头上，看着老吕，只要他的话有一个字不够动听，儿子脑中红白就能溅他一脸。
　　“俞行走所言极是，我家向来仰贵门鼻息而存，敢向汪一众下手自然是有人指示。而在山南道东的江湖里，您应该知道，敢动贵门的......只有贵门自己了。”老吕长叹一声，满脸的无奈。
　　俞子将听罢，锁眉不语，仅手指在冷汗垂流的小吕脑袋上轻轻轮弹，这是在思索。
　　老吕这话听起来荒谬，可思考一番却是没毛病。四方镖在其他地方或许强龙不压地头蛇，尚有与其他大帮大派的妥协与权衡，但在山南道东自家后院嘛，这事谁做谁死......
　　吕庄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会自取灭亡？除非要他们下手的人同样让他们无法拒绝......
　　俞子将突然想到老吕习练的是四方门孙家的内气，两厢这便联系上了。
　　“你们是孙广义的人？”
　　老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孙大镖头也是俞家的人，所以......是俞家需要吕庄存在。吕庄传了这么多年，这次的事情又岂是头例。俞家又如何会不知？默许而已。”
　　“俞家需要吕庄这样的存在，这才是我家的立家之本。而且四方镖路通天下，我家绝不会是唯一......”
　　老吕言之未尽，俞子将默然。
　　镖行吃的是刀头舔血的饭，这话说的，不仅仅是镖路喋血，也是镖局的生存之道。镖师盼走太平道，可若道上太平了却又无需镖师走了，镖行生意为危险而生，也必须有危险才有生意。所以俞家需要的不仅是吕庄，而是吕庄外，穷山恶水里的大盗恶匪。
　　说来荒谬，但这却最符合俞家的利益，否则这十二连山里的盗匪，如何能在四方门榻侧常年酣睡？能挡住天下三十六帮之一的实力？
　　自然不可能。只需要有吕家这样的中间存在，镖局与盗匪之间自会形成相辅相成的默契，一边永远有肉吃，一边永远有汤喝。只要山里的不越线，路上的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清匪患，保太平？那是朝廷的事。
　　由此再进一步。四方门势大，在其地盘里，衙门的公人不敢管，朝廷自也无力管。故而，盗匪强人便成为了武林中被默认的存在。武林存在一天，山大王们就存在一天，镖行的生意便永远存在。
　　管中窥豹，这就是四方门跻身三十六帮的手段之一，就是江湖的规矩。
　　“这样的规矩非是一时就立起来的，必然经营长久。这边的镖路走得最多的就是四方分号，原来的四方分号，可都是俞祖芝的人。他能使唤孙广义对付我，自然也能把吕庄这条线抓在手中......吕家的武学当就是这么来的。”
　　俞子将想通了首尾，莫名心寒，意兴阑珊地提起小吕扔开，自坐下与老吕齐肩道：“所以是俞祖芝的意思？”
　　“老汪、老牛与我也是旧识，可吕庄这活计做了几代人，家传的武学也是孙家代俞家所赐，我家没有别的选择。”老吕摸了摸满是巴掌印的老脸，又看了看自家儿子，叹道：“我知道俞行走您也不是俞家人，您当明白，我家不能死绝，否则您也不好交代。”
　　俞子将闻言，仰靠了脑袋，闭眼轻道：“或许俞祖芝是想针对我来着，毕竟他最恨的是我，俞祖莲手下最有潜力的也是我。”
　　他想到了俞祖莲所言，他这个行走破例上位，是靠俞祖莲和她身后人争取来到，这自然也代表了俞祖芝一方被逼让步。这已经不是姐弟之间的斗气了，是俞家各房的权利之争了。俞祖莲看出了他的潜力，给他机会，另一边就看不出么？
　　此次汪镖头一众折在他眼皮子底下，敲打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所以，他误打误撞撞破了此事，也需要做出回应。不仅回应俞祖芝一边，还要回应俞祖莲......
　　“江湖里的事，皆是身不由己。我眼下也不愿与俞祖芝全然杠死......”
　　“所以，庄内姓吕的人头，我要一半。不仅是送给老汪们一众同门的，也以之平息俞祖莲的怒火。”
　　俞子将说着缓缓起身，身后一众姓吕的如见鹰影的小鸡，纷纷相互推搡着要离他远些，也有见机要跑的，被门口的山君打断腿又扔回了鸡群。
　　“你先杀我吧。”老吕倒是很看得透，或许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只闭眼提了一句请求：“放过我儿吧，废他武功便是，看在你我两家无怨无仇却刀剑相向的孽缘上。”
　　小吕闻言，突然跪倒喊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现在还早，那陈......”
　　“闭嘴！”老吕闻言突然睁眼喝骂，见小吕还要多说，竟几耳光把儿子的话给扇回去了。
　　俞子将眉头一挑，莫名火起，一脚把老吕劝停在地，踩住其嘴巴不让他多话。
　　小吕一瘸一拐的站起身，拉着俞子将道：“快！我带你去山上！昨夜劫的镖，我知道匪寨的规矩，镖师们或许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