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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2000年九月初，中秋之晨清爽宜人，镖师杜广在百井胡同里七弯八拐，最后走进一所药库。这‘百井胡同’因房舍格局密集错落，街巷纵横无章百千转回而得名。洛京皇城北据洛水，南面伊河，东临上元，西抵龙门。皇城东面至洛伊交界，常驻京营十五万：五军营每营五万，轻骑营两万，神机营两万。工部制造厂数处：军器局、兵仗局、火药局，仅盔甲、火药二厂就有九千余工匠。
中原历朝得益于《白云宝藏》的遗馈，借鉴前史数千年的治国历程，两千年来无论军政、经济、文明都常踞于世界之巅。皇朝军资流转，蕴含巨大商机，每年出入商贾不计其数。东海浮桑、西域各国、漠北诸部、南海众藩无不纷至沓来。镖局、马队、驼队、漕运满进满出往来络绎。因皇城格局限制，寸土寸金，后来者无地立锥，就在城东摆摊营生，于是聚集成城，后称之为‘外城’。
药库是一座四合院，青砖青瓦，东、南各十丈，方方正正，共三十五间药房，房中各有五排药柜。医师抓药，药童捣药，繁忙无隙。杜广走进药房，旁人熟视无睹，他找到‘虎狼剂’目下‘生南星’抽屉，取出钥匙打开，里面空空无物，拉到尽头才见一支蜡封小竹筒。杜广将竹筒收入琵琶袖，套上纽扣转身出门。次日，杜广随安晋镖局九十六人押送三十车丝绸、瓷器、茶叶一路往北。
此时，漠北佩特罗，启机王姮努殆散坐高台，以金柄银锋切下薄片，阔口张牙，舌卷红叶，啜饮黄汤，行动粗悍。齐立大王差两万赤狄协同三千白狄构筑新城。城基纵广六里，以岩石为基，土石为墙，墙上竖木栅。
白狄漆胡占达兄弟二人以铁撬翻转方石，使之紧密，其父亲漆科斯持木尺，指挥三十名赤狄安放大柱。那大柱高四丈三尺，圆径两尺一寸，重达七千斤。漆科斯命人在地上掘六尺土坑，在土坑一侧挖一丈斜沟，将大柱滚入斜沟，然后在大柱尾端嵌入三对横柄，横柄上各套一根粗大草绳，草绳另一端连接绞轴。绞轴轴经一尺，绞盘盘径四尺，左右各两人。大柱中间捆大绳，大绳系大杠前端，大杠中间以木架支称，另一头吊重物，类似抬秤或杠杆。杠下工人负一筐石子，下拉草绳。
一切就绪，漆科斯打一下木尺唱一声‘拉’！齐喝一声‘嗨呀嗨哟’！整齐划一同时使力。一寸，两寸……大柱缓缓抬起。‘嘣’一声，一根绞绳崩断，‘嘣嘣嘣……’，其余几根无一幸免。或许是头一架绞车用力过猛，又或是草绳太软，又或是……杠下赤狄被带起数尺，受了惊吓，一个个气势汹汹，登时指着漆科斯呵骂：你这法子不行，怎的指挥，差压死我……
漆胡占达兄弟见老父受欺，提着铁棍过来帮护。赤狄见状，火气更胜，捡起石头、木棒、铁锹就要干。数月前，白狄战败投降，照例应被分给赤狄做奴隶。他们只配睡羊圈，吃生奶，如今倒好，吆三喝四，反做起主子。赤狄部众多怀不平，忍让许久，今日正好借机泄愤，再杀一回。眼看纷争再起。
‘啪’，‘哎呦’，姮番之妻，齐立大王隗秋布花之女，隗科娃一鞭打来，那赤狄摩挲鞭痕，缩缩退后，不敢言语。隗科娃斥道：“草绳没编好！使力不一致！绳子才会断，自己没做好反而迁怒头领，你们再敢闹，先试试我的马鞭。”骂毕，一众赤狄默不作声，夫妻二人齐头并肩巡视去了。
城北一条土路通入森林，路上数百挽马循环往复拖运原木，原木将草根尽数刮起，又碾压成粉。如此往来数月，将土路削低尺余，路上泥土也被碾磨成末，尘末厚达五寸。秋风掠过卷起滚滚沙尘，无论人马尽是一身黄土，若不自报姓名，难认得谁是张三李四。
新佩特罗城依山傍水，避风向阳，三面通行，来去无阻。一旦建成，赤狄王庭不再居无定所，新城亦将是漠北最大重镇，其余各部只能望城兴叹。
山西，安晋镖局一行人抵达朔州已是九月二十二日。镖局如数交割，结清货款后到民福西街诚来驿站休整。朔州位于山西西北角，毗邻内蒙古，南扼雁门关，经雁门古道可通南北。许多晋商、胡货都经此过，沿途客栈常年满座。诚来驿站占地八亩，客房五十六间，马料两百石，干草十垛，马厩三排，石槽百二十具，东家是曹姓大户。据说曹家名下有客栈、商铺五十多间。
镖师杜广借故外出，一人一马往东奔去。两刻钟后，杜镖师在朔北街找到繁客酒肆，取出蜡封竹筒交与掌柜。掌柜细细确认封印，然后抓一块碎银上秤，秤盘下沉，掌柜拈下，剪去一角，放回秤盘，不上不下刚好水平。镖师收了银子原途返回，这是他接的私活，酬银五钱，能换三斗白面。两日后，安晋镖局护送铁锅、陶瓷、茶叶、盐、糖等胡货北上边市，返还时满载毛皮、牛角、奶油、鹿茸、筋、菌干……往返一趟耗时两月余，倘遇上雪雨多有延宕。
繁客酒肆掌柜将竹筒交予后堂中年男子，男子身长五尺一寸，麦肤无须，肩阔臂粗，姓俞名先庆，人称俞大。俞大阅过密签，思索半日又唤掌柜商议许久。掌柜参谋了几项，俞大连连点头称善。当晚，夜黑风高虫鼠乱窜，五人摸黑钻入酒肆，俞大一一交代，不久后分头散去。
翌日，两人扮成樵夫备办白馍水囊，爬进坪鲁山区，另外两人穿一身破布化为流民，前往崔家岭，最后一人乔装货郎担，走向马蹄沟。假扮樵夫那两人四十来岁，躯薄干瘦，白发杂生，面如老铜，乍看像个村叟。方脸的叫岳隆门，尖下巴的叫彭展炽。两人一人一刀钻入灌木从，连砍带拨辟出一条小道。登上山顶，居高临下瞧了几圈不见一人。
彭展炽道：“老哥不会搞错了吧，什么都没有啊。”
岳隆门道：“老哥办事一向周到，他说是这一带，没说一定是这，去那边看看。”
彭展炽道：“走吧”，说完动身，脚下枯枝噼啪作响，“隆子，听说你两娃拜先生了？”
岳隆门道：“大伯家的老儒生，六十五了没攒到功名，本家的十七个冲龄子侄都去了。”
“束脩多少？”
“各自发心，老先生明面上不谈钱。他的意思是，以前为了筹集盘缠赶考，族长召集叔伯弟兄，卖羊卖猪捐了三回，如今年岁已高，功名无望，愧对乡邻，乡里出个读书人不容易，在岳家祠堂开蒙学，也不枉费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我家娃儿供了羊酒和一吊钱，我弟的娃儿供了鹅酒六钱，堂弟家供了一匹布五斤腊肉。”
“不会是骗馍馍吧，都教什么？”
“绝不可能，乡里乡亲的，村里堂正活了几十年，写信算账找他，他都帮的。教什么……娃儿说‘先生教洗手、穿衣、作揖、跪拜、行路、视听，先生授课须正襟危坐，授书时，要将书放到先生桌上，摊开，然后站着，恭听先生圈点口哼。老先生很凶，用戒尺打手心，无故逃学，罚诵书二百遍，二次，加朴挞，罚纸十张，三次……’”
彭展炽道：“听着挺好。”
“哪里好？”
“咱没读过书，觉着打人的先生有学问，咱家那牛头不打不行。”
岳隆门咯咯笑。
彭展炽又道：“咱村请不起坐馆，要不，咱家牛头同你娃作同砚？”
“太远了吧。”
“你不记得咱三姑妈就住你后村吗，烦她看着就行了。”
“哦，忘了……”
岳彭边走边聊，爬上西山头时已是入暮，借着淡淡暮光扫视两周，依旧不见人影。天色已暗，山高坡陡不宜再走，两人砍倒灌木，搭束草棚。彭展炽拣了一把干草，擦打燧石。岳隆门闻声回瞧，赶紧叫住：“不能生火，深山野岭，被他们看见怕讲不清，要是被拉去做矿奴那就更惨。”
白馍就咸菜，吃饱就睡，岳突然撞了一下彭，道：“有人！”
彭展炽抓过柴刀翻身跃起，摆起螳螂捕蝉架势，如临大敌，前顾后盼一阵，却只闻虫鸣不见人影，连问三声：“哪里，哪里，哪里”？回见岳隆门躺在草铺上不动，自觉被戏弄，转惊为怒：“耍大爷呐！”
岳隆门抬手一指，彭展炽看西北山麓，果然隐隐有光，这才收敛怒气，道：“明天去看看。”
次日，二人摸上西麓山头，猫了许久也不见动静，可真见怪了，昨晚明明都看到红光，怎的啥也没见。两人扫视数遍又围着山麓探察两圈，仍无所获。岳彭疲极，瘫坐地上。彭展炽喘道：“昨晚见鬼了？”
岳隆门道：“亮了一整夜一定有东西，没找到罢了。或者他们发现了我们，藏了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种种猜想。
守到日头落山，就搭棚吃食，一如昨日。白忙两日，毫无头绪，两人躺在棚下嘀咕：明日要不要回去？岳隆门咬了两口白馍，突然听到山坳有丝丝动静。二人伏草潜行，爬到崖边瞭望，瞧见对面山腰有大片草藤晃动。一会，地下钻出二三十人，再细看，原来那草藤都爬在竹架上，竹架上头搭靠山壁。众人拉开竹架，赫然现出一条烟囱。半晌过后，又开一扇藤门，洞口布置一览无余：三座熔炉、许多铁砧、百八十人、铁锅、马铁……
白日挖矿夜间熔炼，这般谨慎又掩盖得严实，难怪不曾被外人所知。此山林乃雷家私产，罪证昭昭直指主谋。
各朝均设有矿政监管矿务，严防民间私铸铜币或贩私偷税。金、银、铜、铁、锡、铅几种，关系朝廷兵治、税收，大多归官家所采。民间私矿经官府许可，方可自行开采，所得矿物须照二八例抽课。若未经许可，私采盗挖，量刑极重。《管子•地数》有记：（凡有矿山脉）谨封而为禁。有动封山者，罪死而不赦。有犯令者，左足入，左足断；右足入，右足断。
如此大罪若能顺利传达内廷，雷家将会……
雷家忙完，京城那边也在谋划。
话说岳隆门回到酒肆交待清楚，领了赏银，买包小菜，回村。正要入家门，突然想起小子上堂未归，就去祠堂看看。他自门缝往里窥望，见小子岳昊明坐在前排静静听课。家有读书郎，趾高气又扬。岳隆门心中得意，摇头晃脑，脚下步伐走得六亲不认！
“昊明”，小子听到老先生唤他，就捧起书卷上前。
“《舜典》背得多少？”
“只背得一半。”
“曰若稽古，背。”
昊明放下书卷，念道：“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众学子眨眼频频，心中念道：我论语尚未学全，四眼竟然背得《尚书》！课堂极其简陋，窗棂破朽不堪，地上坑坑坎坎，几条老木长板充为书桌，坐下小几都是学生自带。盛世国民都以为私塾富丽堂皇，学生着装齐整，有方正书桌，有高脚靠背椅。
不久，彭展炽也带他家小子彭绅来拜先生。
注说：
1、穿衣，正衣冠。作揖，叉手礼，多用于唐，后改为“揖手”，历代作揖略有改动但大意不变。
2、“授书”也叫上书。
3、同砚：同学、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