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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中西医共接生,张定远受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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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中西医共接生,张定远受遗命
  张定远飞奔到柜上抓药的时候,看见一个打扮新奇的女人正在和师哥吴俊来嚷嚷不休,他来不及过问,冲到药柜边称药。
  “六师哥,催生汤丙方有些什么?我急忘了。”张定远将抽屉拉出又关上,上下翻找,嘴里念念叨叨着药名。
  “少东家,我药都抓好了,这个女人却说没带钱,非要赊药,我哪做得了主啊,又不认识她。”
  “送她送她,没空搭理你,你师妹要生了,急死我了!”
  “要生了?不是还有半月吗?”
  “来不及跟你细说,家里出大事了,柴堆起火了,师娘没了,媛儿被吓着,动了胎气,疼得死去活来,半天生不出。你倒是快告诉我啊,催生汤!丙方!丙方!”
  吴俊来愣住,赶紧将药方背给他听,又帮着把药物所在的抽屉全拉出来。
  “你妻子难产了吗?”陌生女人问道。
  “可能是!”张定远随口道,“生早了半月,有可能胎位不正,疼得快没力气叫了。”
  “这可难办了!要是真难产,十有八九没的救。”
  “你这女人说话留点口德,瞎说什么呢!”吴俊来怨道,“刚少东家还说把药送给你,回头就这么咒人家。”
  张定远不屑理她,抓完药后正要走,见那女还杵在一边,便道:“药送你了,不用给钱,这里我做主。”
  女人迟疑道:“我不白要你的药,余乃张竹君,是西医大夫,我药箱里没有麻醉剂,如果你能配麻沸散之类汤剂,我倒是有法子救你妻儿。”
  张定远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戴着一顶黑色的毡帽,短发微卷,黑色高领的紧身小褂托出一张圆润的脸,虽无配戴金银,却气质高贵,看样子似有三十又似二十。他不太相信女人的话,因为除了媛儿外,他从未见过第二个女人做大夫,最多做个稳婆,帮人接接生罢了。再说谁敢请女大夫诊病,她们嘴里顶多能说出些鬼神缠身之类的话,便是开药,一半也要烧符咒同药一起喝下。但媛儿危在旦夕,命悬一线,信了她总多一些盼头,说不准她是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呢?
  “我们乃是本家,我叫张定远,是这里的少东家。我妻子身上还有瘟疫之症未清除,日渐消瘦,等着孩子生下来才能服药,怕是气力不足,又受到惊吓,孩子提早想出来了。”
  张大夫点点头,缓缓道:“你去配麻药,全身麻痹和局部外敷麻痹的都需要,刀割火烧都没了知觉那种,你们有没有管用的方剂?”
  “有,但是主药乃草乌、曼陀罗,毒性极大,须与烈酒同服,喝了后醒不醒得了难说,我从来不敢用。我岳父给人接骨剜疮,会用外敷的麻药,再用针灸麻痹病位,我行医不久,经验不多。”
  张大夫道:“药麻加针麻,也可一试,总比干等着好。”
  “那我这就去配药!”
  “好,一会儿你让她尽力生,如果真生不下来,大人难保,孩子有机率能活。”
  “听您的口气,是要剖腹取子?”张定远惊恐万分,他只道听途说过这个法子,但这样做孕妇必死无疑,哪有开膛破肚还能活过来的?
  张大夫点点头:“如果所有方法试遍,都生不下来,这是最后的法子,你不必紧张,洋人早就用这个法子救了无数产妇了,只是我没有随身携带麻醉剂,你们这里又没有乙醚,只能铤而走险用你的药试一下了。”
  张定远边抓药边问了问女人的来历,听后惊得下巴合不上,原来此女子居然是上海女子中西医学堂的校长,上海医院的监院(院长),她从上海赶赴武汉救助伤员,随从仆人发起了高烧,被流寇劫去了钱财,她见归一堂门前亮着马灯,便拍门求几副退烧药。
  吴俊来听后疑惑道:“当真?”
  “这是我的证件。”女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的折子。
  吴俊来在褂子上擦了擦手,双手捧住,翻开一看:“哎哟,是真的呢,还盖着中华民国的盖呢!哎哟哎哟!我们遇到贵人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先生了,还请恕我们有眼无珠。”
  张定远松了一口气,抓药也不急躁了,心中念道:“这下媛儿有救了,上海的医院,那定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夫!谢天谢地!”他包好药后,让吴俊来套上马车送张竹君去师傅家,便先一步疾驰而去。
  回到家后,他听到哭声一片,却不见了师傅,来不及细问,便冲到自己屋里。只见妻子面色苍白,没了动静,两个婆子和丫头跪在床边啜泣。他怯怯不敢上前,心中似有万钧铅铁,坠得迈不动脚步。他以为妻子已经去了,眼泪瞬间就滚了下来。
  “少东家,老爷让准备后事了,可我瞅着大小姐还有一口气,您快救救她吧!”丫头哭道。
  张定远惴惴不安地上前摸了摸妻子的脉搏,已经虚弱不堪,但气息还未紊乱,他心中又燃起了微微的希望,忙吩咐二人去煎药。
  “媛儿,你要撑住,我回来了,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你,救我们的孩子!”张定远坐在床沿上,抓牢妻子的手,贴到脸上,用力地蹭了蹭。“媛儿,以后我什么都依你,你想吃糖人,我就把吹糖人的请到家里来,每天给你吹一支,不,十支!你要听‘游园惊梦’,我就把戏院包下来,让他们唱给你一个人听,十个伙计服侍你一个人,有的给你倒茶,有的给你扇扇子,有的给你剥瓜子,还有一个给你按肩,有一个给你捶腿。哎呀,这个享受啊!皇帝也就这待遇啊!你说洋装好看,我带你去上海,买最新、最漂亮的、最贵的洋装,把家里的柜子都塞满,你一天换一件,今儿穿红的,明儿穿绿的,后日穿黄的,把洪县的太太小姐们的眼珠子都看直了,都羡慕你有个疼你的好男人。你说你小时候想嫁到皇宫当皇后,这也简单,只要你撑过这一关,将来还要生一堆儿子,天天一排跪着,早上给你请安,晚上给你请安,都叫喊着母后万安!我们还要生个女儿,把她当公主一样养,你不就是皇后了吗?”
  孙媛春微微睁开眼睛,用指头在丈夫的嘴上轻轻摁了一下。
  “媛儿,坚持住!你什么都不要多想,这辈子能娶上你,是我张定远最大的福气,是我前生修了多少德才换来的,你要是放弃了,剩下我一个人怎么过活?我也只能削了头发,去青龙寺当个沙弥。媛儿,我刚在铺子上遇到一位奇人,是上海医院的院长,还是位女大夫,她等会儿就过来,她会帮你,你一定要咬牙再挺一挺!”
  孙媛春轻轻点了点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她咬着被褥,抓着丈夫的手,指甲陷进了他的肉里。张定远却一点也不疼,看着妻子的模样,只觉回肠九转,似乱箭穿心。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肚子,微笑道:“孩子,你可折腾死你娘了,等你出来了,看我不打你屁股!”
  “少东家,张大夫来了!”吴俊来在门口喊了一声。
  张定远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忙将她请了进来,张大夫一见孙媛春的模样,心知情况不容乐观,忙喊道:“快,煮一壶糖水,加两勺盐,喂给她喝!”
  “要不要再喂点鸡汤?”
  “鸡汤管屁用!她需要能量和电解质。把窗户都打开,这屋子里又闷又热!把炭火拿走,本来产妇就缺氧,烧这个火会产生一氧化碳,只会让她呼吸更困难!”
  “产妇不能见风的吧?”
  “狗屁理论!你要是想救她,就依我说的做!”
  张定远也听不懂她的话,忙吩咐下去。张大夫掀开孙媛春的被子,仔细检查了一遍,和颜道:“还好,肚子不算大,胎儿应该不胖,只要她力气够,问题不大。你女人看上去有些贫血,如果在上海就好了,我能给她输些血,在这没法匹配血液。”
  “什么?输血?”张定远惊道。
  “对,输血,你也是大夫,知道‘血为气之母’吧?她现在没力气是因为供血不足,可能与她身上的瘟疫有关。”
  “血脉破开一点,血便四溢喷出来,如何输进去?直接喝可以吗?”
  “不行,是用针将别人的血注射进她的血管里。”
  “那用我的行吗?”
  “不行!必须做匹配,连亲生父母的血都不能输,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加速死亡。”
  张定远心中有些不悦,这节骨眼上,她居然毫不忌讳说“死”字,若是换成普通人,他必给她轰出去。
  孙媛春喝下糖水和盐水的混合物,慢慢恢复了神志,只见豆大的汗珠开始从额头滚落。张定远替她擦了擦汗:“媛儿,你疼就喊出来,这是家里,没事的。”
  “不要让她喊了,省些力气。”张大夫冷冷道,“女人生孩子不要乱喊乱抓,留着一鼓作气。”
  张定远忧心忡忡道:“您的法子倒是新颖,我从未见过呢。这女人生孩子生了几千年了,都是这般生下来的,不能见风,要喝鸡汤,要大声叫喊。你全反着来,这样真的行吗?”
  “迂腐!行不行你看不见?你女人脸上已经有点活气了。”
  张大夫坐到床边抚摸着她的肚子道:“深呼吸,一口气吸到底后,再吐到底,心里不要想着死,想着孩子以后会开口叫你娘,你牵着他走路,孩子会长得像他爹一样高大俊朗,他会好好读书,将来孝敬你们。”
  孙媛春笑了,用力地点点头,照着她的话做,慢慢恢复了平静,张大夫又道:“孩子其实是能感觉到母亲痛苦的,他也在用劲,也想活,想看到自己的爹娘,你不仅自己要坚强,也要悄悄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让他听话,让他自己正过身来。”
  张大夫招手让张定远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麻药先准备好,我尽力给她按摩正胎位,如果再过一个小时转不过来,就不用让她强行使劲了,那样也是白费气力,只能割开下面后,一次性使劲。我这儿没有产钳,你速去找两根粗一点的铁丝,把锈迹全磨掉,烈火烧几分钟,然后洗干净,弯成拳头大的倭瓜形,再裹上几层绸缎,用猪油浸泡,做两个。再找一把剪刀,将刃磨钝,将这两个东西绑在剪刀头上,一定要绑得紧紧的,拉都拉不掉,剪刀也要用火烧后洗得干干净净,再用热水再煮一下。”张大夫双手并成一个花蕾的形状,开合了两下:“像这样,能刚好夹住孩子的脑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您是让我做一个圆圈形的大钳子,合起来后刚好能夹住孩子的脑袋,又不至于夹坏他,如果媛儿生不出来就夹住孩子的小脑袋把他拉出来对吗?”
  “对了!一点就通!这样就不用割开腹部取孩子了,快去做吧。记住了,一定要干净!再准备些烈酒,一会儿要点着用,油灯的火不干净。”
  张定远想了想,一拍脑袋:“不用绑在剪刀上,那样不稳,家里有夹炭火的小火钳,也有风箱,把火钳烧红折成圆圈,现锻一个,也不是难事。家里的锄头铁锹平时用钝了,都是家丁自己锻。”
  “那快安排下去吧!”
  这时院外有人急促地打门,家丁开门后一看,只见一个陌生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快……快去看你们家老爷!和我们家老爷不知怎么地,说着话就都烧着了,已经不行了!”
  “你是谁家的?”
  “东街的,魏家!”
  这一个夜里接二连三的噩耗让孙家人乱成了火中的栗子,家丁们全没了主意,急得转圈,望着少东家不知所措。又加上一夜未眠,个个已是身心俱疲,一脸憔悴。张定远回想着岳父晚上说过的话,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岳父哀莫大于心死,妻子没了,女儿也快不行了,家人全部中毒,他便是要和魏老爷同归与尽,以解心头之恨,这亦能保住孙家的那一半秘方不被泄露。张定远闭起眼睛,默念道:“爹啊!您这是何苦啊!何苦啊!法子我们可以再想,您枉送性命只为要了魏老爷那一条贱命不值啊!”
  张定远用拳头砸了几下廊柱,咬着嘴唇把眼泪咽了回去。家丁们望着他不敢上前劝说,纷纷“老爷啊老爷”地哭起来。
  “都不准哭!”张定远低声呵斥道,他抹了一把脸,使劲眨了眨眼睛,深吐出一口气,“不准影响大小姐,这个家还有我张定远在,倒不了!你们各忙的去,累了的,去坐着歇会儿。六师哥,你取一扇门板,领一个人跟过去看看,把师傅抬回来。媛儿危在旦夕,我不能离开,莫在魏家惹事,速速回来。”
  煎熬了半个小时后,张定远见吴俊来和家丁哭哭啼啼地抬回了孙老爷,远远就能闻见烧熟了的肉味。他赶紧扑了过去,见岳父全身上下的衣服已经烧烂,头发全部烧光,耳朵也烧焦了,脸上黑一块红一块,耷拉着粘在一起,已经面目全非,辩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家丁们都围上来,又要开始呼天抢地,张定远眦了众人一眼:“都闭嘴,不得让大小姐知道!抬到客厅,和夫人放到一起。”
  众人忍着哭,依令行事,这时产房里张大夫喊了一声:“张东家,快进来准备了。”
  张定远备好银针和汤药,命婆子和丫头在门口候着,便和张大夫一起为妻子接生。尽管跟着岳父行医多年,他给人接骨、针灸、挑肉刺从未出过差错,但替人接生,还是生平第一次,他想,除了妻子,这辈子不可能进第二个女人的产房了。张大夫见他有些犹豫,安慰道:“你不能把她当成你的妻子,你要当她是你的病人,不要拘谨,该如何做就如何做,针灸我只略懂,就看你的了。”
  “好!你要我如何做?”
  “先服一半你配的麻药,如果她能扛得住,另一半就不必服,再外敷麻药在两腿间,然后施针让她下身和腹部放松。”
  张定远照做后,在妻子的足三里,上巨虚,内关,太冲四穴各施针一寸,提、插、捻、转各一分钟,将针留在肌肤上,又在气冲与归来穴浅施一针。
  “定远,我感觉肚子怪怪的。”孙媛春道。
  “嗯,没事,听大夫指挥,现在不能使劲,放松。”
  “一会儿无论多痛,你都不能乱动,一定要忍住,咬着被子。”
  张大夫拿过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在火苗上捻了捻,用棉球擦拭了一下。张定远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平日里杀猪杀鸡见得多了,但用刀活割人的下面,让他不由想起书中记载的大清酷刑,那是草菅人命,把人当成了牲畜。是不是西医都如同这样,把人当成了一摊肉来医治?张定远只觉胃中翻江倒海,阵阵恶心,他感觉妻子的腿颤了一下,忙轻轻抚摸:“媛儿莫怕,我在呢!”当他睁开眼睛时,只见血已染红了床单。张大夫拿起他做的简陋的产钳,轻轻试探……
  “把针都拔了,她可以开始使劲了。”
  这时张定远看见婆子轻轻进来,焦急地向他招手。原来是孙老爷还未断气,竟然醒了过来,他已无法说话,只一个劲地抬手,吴俊来猜他是想叫女婿过来,便让婆子轻轻来喊。张定远让婆子留在屋内照应,急忙奔去了堂厅。
  “爹,爹,我来了,您听得见吗?媛儿有救了!”张定远跪在岳父身边,见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忍不住眼泪就滚落下来,他轻轻握住岳父的手,哪知抓脱了,一整块滑腻的皮粘连在他的手掌。
  “爹!爹!”张定远想哭又不敢大声。
  孙老爷抬起手,用食指在他的手心里反复划着“十”字,然后握住他的手指,折向手心,张定远明白了,岳父的意思是让他把十副丸药的完整配方收入囊中。
  张定远用力点点头,哽咽道:“您放心,我一定穷尽一生所能,替您达成心愿。”
  孙老爷又在他的手中一笔一划写道:“未成之前,勿去吾坟。”张定远早已泣不成声,只一个劲地点头。
  这时传来一阵啼哭声,张定远蹦了起来,正要跑出去,只见婆子闯进来,又哭又喜地喊道:“大小姐生出来了,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少爷!”
  “快抱过来!”张定远喜道,“爹!爹!您听见了吗?媛儿生了!”
  他见岳父的脸庞抽动了两下,嘴角似弯非弯,早已烧瞎的眼睛里射出了幽黑的光芒,嘴角却缓缓松了下去,慢慢吐出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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