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荒原上，一行身穿黑色长袍的人正抵着狂风前行。
　　“老子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你特么把我想说的话说了，我说什么？”
　　“老子管你说什么！你爱说啥说啥！”
　　“都少说两句，赶紧跟上！”
　　“我特么这不跟着呢么！”
　　这些人互相嚷嚷，前面领头的忽然发火。
　　“谁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他脑袋捏碎！”
　　众人悻悻闭嘴。
　　领头的不再说话，继续赶路，但心中的怒火却难以平息。
　　老子造了什么孽！非得被派到这破地方。想想当时身边那群人幸灾乐祸的样子，他感觉自己胸口都要炸了。
　　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唯命是从，或者，死。
　　然而，自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无法对这里提起任何兴趣。死气沉沉，狂风大作，稀薄的玄力气息让他感觉非常难受——是心理上的难受。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们跟随罗盘的标记，那时隐时现的光点，在这个荒芜的大陆上左转右转，但却连个毛也没碰到。他们开始怀疑这罗盘是在耍他们玩儿。
　　“有动静没？”领头的向后面问道。
　　后面那人看了看手里的罗盘，摇了摇头。这玩意儿就跟罢工似的，偶尔诈尸亮那么一下，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准头啊！”一人嘀咕道。
　　“它没有难道你有？”另一人怼道。
　　“我有这么说嘛？你难道没发现我们一直在绕圈吗？”
　　“你跟我说有屁用！你咋不给大伙儿指个方向？”
　　“你特么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众人又吵了起来。领头的再一次怒从心生。
　　“护法！护法……”
　　“瞎叫什么？”领头的大吼道。
　　“罗盘！罗盘有反应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领头的拿过罗盘，众人的目光也跟了过来。
　　只见罗盘上某个方位，出现了一个一个亮点，并且不像之前那么转瞬即逝，这个光点不断地在闪烁，而且散发着比之前不知道耀眼多少倍的光芒。
　　众人大惊，这些天以来他们头一次见到罗盘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而更激动的是领头的，他手持着罗盘，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罗盘在轻微的颤动。
　　“这个方向……是在那儿？”一人手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这……不是我们来的方向吗？”一人无语。
　　“可是你看这罗盘反应如此，那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众人嘀咕，领头的下了命令。
　　“走！”说完，他就向这罗盘指引的方向而去。他现在只想快点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然后离开这里。
　　众人连忙跟了上去。
　　空中，一个隐藏在阴暗中的人影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曹海额头冒汗，手里拿着石子，看着脚下的棋盘，久久不敢落子。
　　“快点啊曹叔叔！”一群小孩喊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正在想嘛？”曹海狡辩道，犹豫再三，将石子下在一个地方。“这儿？”
　　“哈哈，俺赢喽！”老鳖大叫，将棋盘上的木棍一挪，把曹海的最后一颗子吃掉。
　　曹海大囧，而一旁的孩子则是切的一声。
　　“曹叔叔你咋这么笨呢？”
　　“就是就是，俺们都给你说了那么多遍了……”
　　“老鳖可是俺们几个当中玩得最差的，曹叔叔你咋连他都赢不了……”
　　曹海脸庞微微泛红，轻咳几声，道：“呃，那个，我这不还没熟悉嘛？你们玩了都多长时间啦？我可是今天才玩的啊！”
　　“可你都输了十几局了……”
　　“咳咳，再来一局，再来一局我一定会赢！”曹海信誓旦旦地道。
　　孩子们一脸不信，但还是将棋子摆好。
　　“曹叔叔曹叔叔，风叔叔去哪儿了？”
　　“呃……风叔叔他有事出去了一趟，一会儿就回来……来来来开始开始，我先走啊。”说着就将一颗石子往前挪了一步。
　　新的一局开始，曹海看着棋盘，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自昨天听那怪人说了些什么之后，师弟先是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今天一早就出去，说是继续搜索。
　　“你小子不会信了那老头说的话了吧？”
　　风莫行摇头。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要找到那个地方，只有这样才能做出判断。”
　　“……所以你还是信了是吗？”
　　曹海微微叹气，自己已经完全拗不过师弟了。但当他准备同师弟一起出去时，风莫行阻止了他，并交代他照看着村子。
　　所以老子来这儿到底是干嘛来的？曹海郁闷。
　　“曹叔叔曹叔叔，该你下了。”
　　曹海回神，“哦，好的。”，看了看棋子，随手捡起放下。
　　“哎呀说了多少遍啦，不能这样走的。”接着那颗子被吃掉了。
　　“呃……”
　　
　　风莫行负手立在荒野上空，任由狂风扰动着他的衣衫和长发。
　　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坚持的究竟是什么，但就是不愿放弃。
　　沉思片刻，风莫行向远处遁去，继续寻找……
　　
　　天机大陆，玄机门。
　　玄机门的藏经楼分东西两阁，东阁有着各种玄功、玄力招法等与玄道修炼相关的书册，是平时被门内弟子光顾最多的地方。而与之相对的，西阁则收藏了很多有关玄界各地的人文历史地理的古籍，平时却少有人来此。毕竟在大多数人看来，与其去了解这些，还不如多花点时间修炼来得实在。
　　此刻，藏经楼西阁的一个房间。
　　门主在桌前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身后书架上的大部分书都被凌乱地放在桌上，显然门主是在查找什么东西。
　　“找到了。”门主翻着翻着，终于停了下来，看着书上的字行。
　　“枯荒之地，风砂不止；广袤之域，寂寥无生。”门主看着古籍上的文字低语。这是关于遗忘大陆的记载。
　　门主又前后翻了翻，最终除了这句话，他再也找不到任何与遗忘大陆挂上钩的地方了。
　　他其实很早就看到过这个——在他记忆里，只是当初他没怎么在意。
　　而此刻，当他再次看到这行字时，他不禁微微皱眉。
　　难不成，莫行那孩子发现了什么？
　　正这么想着，心口瞬间一凉，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门主大惊，捂住自己的胸口，但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他愣了片刻。又是如此，和上次一样……
　　他抬起头，通过窗向外看去，阳光明媚，晴空一片，万里无云，没有任何要下雨的迹象。
　　
　　风莫行在外找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才回到村子。
　　此刻，刚吃完饭的孩子们集合在杨爷爷家的院子里，借着门口挂着的油灯所发出的微弱灯光，听曹海给他们讲外面的故事。老爷子则是躺在屋檐下的椅子上，一会儿闭着眼睛休息一下，一会儿睁开眼看看那些个认真听故事的小孩子，乐呵呵的笑着。
　　王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混进这些孩子当中，平时都是自己给这些孩子讲故事的，但自己能说的故事也就那么几个，这些孩子早听烦了。而此刻，他一点也不因为饭碗被抢而感到生气，他要和这些孩子一起听，还说要把这些故事记下来，留着讲给后来的孩子们听。
　　“……那只大虎追上我们，这时候我和师弟们都累得不行了，想着再跑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我们决定，就在这里，和那只大虎决一死战！”曹海绘声绘色得讲着，孩子们，哦，还有王爷爷，都听得聚精会神。
　　风莫行悄悄来到院子外面，曹海察觉到了他，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光。风莫行摇了摇头。
　　“曹叔叔曹叔叔，后来呢？你们打过那只老虎了吗？”
　　“……哦，后来啊，你们是没见到那只老虎啊，那畜生不仅实力强悍，而且残暴无比。当时情况可以说是相当不妙，可以这么说，如果是我们师兄弟里的任何一人单独遇见这家伙，绝对是死路一条！”
　　“哇啊啊啊，好可怕……”孩子们惊呼。
　　“……咳咳，不过不要怕！好在我们人多。在我英明神武的带领下，我们和那畜生打了起来……”
　　曹海滔滔不绝地讲着，风莫行站在院外，没有打扰他们。
　　片刻，风莫行察觉到有人向他走来。
　　“风大哥，”李幻宇停在他身边，打招呼，“你晚饭还没吃吧，喏。”说着，便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烤地瓜递过去。
　　“谢谢，我不饿。”风莫行回拒，李幻宇只好把食物放回袋子里。
　　“风大哥你……去村子外面了？”
　　“……是的。”
　　“是去找什么东西吗？”
　　风莫行略作停顿，点了点头，“算是吧。”
　　“没找到？”
　　“你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找到了，你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吧……俺觉得。”
　　风莫行淡淡一笑。“如果我们要走，会和你们好好道别的。”
　　李幻宇也笑了。“道别就免了。反正用不了多久，这里的人们，会被你们给忘干净的。”
　　“一定不会，我和师兄都很喜欢这个地方，师兄他估计都快舍不得走了。”说着，风莫行用目光指了指院内正在给一群小孩讲故事的曹海，“我还从没见过他能和小孩子玩儿得这么好。”
　　“曹大哥以前是什么样呢？”
　　“怎么说呢？在宗门里，我们的日常除了吃饭、师兄弟们聊聊天之外，就只剩下修炼了。我们没有和小孩子如此接触的机会，那里——其他大陆的孩子，从五岁左右就要找玄者帮忙打通玄脉，接下来的几年要通过不断引导玄力气息进行调息，修养，八岁左右开辟丹田，引导玄力驻入，正式踏入修炼之路。那段时间里，他们没有时间玩，每天不断重复着这种修行，稍有不慎，便会影响他们将来所能达到的高度。”
　　“修炼啊……真是奇妙的字眼，以前只听王爷爷提起过这个。”李幻宇眯了眯眼，“这么说，你们那里的人都像风大哥你一样那么厉害喽？”
　　“也不尽然，不过大多数都是修为不同的玄者，虽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修为较低的低级玄者，但也和普通人有着很大差别……如你们这般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在我们那里并不多。”
　　“真是厉害啊，那里一定很精彩吧。”
　　“的确，外面有更精彩的地方，但，同时也是危机四伏——”说到这里，风莫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这样啊……”受其影响，李幻宇也放低了声音。“不过终究是比俺们这儿要丰富的多啊，这种穷山恶水，也就你和曹大哥，估计要是别人来了，一天也不想在这待着……”
　　“你……讨厌这里么？”风莫行小心翼翼问道。
　　“呃……风大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刚才说穷山恶水什么的……”
　　李幻宇突然笑了起来，这让风莫行有点不解。
　　“是，俺是说穷山恶水，但俺没说讨厌这里啊！”
　　“那你刚刚……”
　　“俺刚刚只是说实话不是吗？这里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粮食也不多，水源也差，出了山头就是无尽的狂风和无边的荒野，世界上估计很难再有如此糟糕的地方了吧，俺觉得？”李幻宇笑着，退后躺在院外的一座大石头上，经过一整天阳光的洗礼，石头表面还有些暖乎乎的。李幻宇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双手放在脑后枕着，“但，这里毕竟是俺从小一起生活的地方，俺又怎么会讨厌它呢？”
　　风莫行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你想去外面的世界吗？”
　　接下来是一段比较长的沉默，除了院内讲故事的声音和细微的风声，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声响。
　　沉默过后。
　　“说不想去外面，应该是假的……吧——”李幻宇如此答道。
　　风莫行原以为他会很快回答，然而这小子停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还是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
　　“其实俺觉得，”李幻宇继续补充道，“一个人如果从出生就一直呆在一个地方，被困在那里，那么这人或多或少都会想去见一见外面的世界吧……俺觉得村里人也是这么想的，如果风大哥你刚才的问题是问的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说想去。但，如果风大哥你说你可以带他们去外面看看，俺觉得大部分人都会拒绝的。”
　　“这是为何？”想去外界，而又拒绝去外界？风莫行不解。
　　“因为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太久了，他们大半辈子就在这山村里，出生，长大，直到变老，每一天都在这里度过。风大哥，你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吗？”
　　风莫行已经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但没有说话，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这意味着，这里，这座村庄，就是他们生命里的全部。”李幻宇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里有他们的家，他们的庄稼和家禽，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他们的亲人，和邻居。他们的‘想去外面’，只是对外面感到好奇，因为他们没有见过，不知道外面会有什么，但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想去外面。即使……即使他们去了，用不了两天，不，估计一天不到，他们就会回来，回到村子里。换句话说，他们只是好奇，而非向往。”
　　风莫行发现自己竟有点犹豫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思来想去，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还这么小，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在这个村庄中度过？你真的愿意？”
　　李幻宇将眼睛睁开眼，看着天上的月亮。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俺原本不是这个村的孩子……”李幻宇这句话让风莫行惊了一下，然后接着道，“听村里大人说，在俺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村民在村口附近发现了俺。当时所有人都不解，究竟是什么人会到这种荒芜之地，还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在这里。但，既然他们见到了这孩子，就不能不管他。最后这孩子是被村西头膝下无子的李奶奶收作孙子。”说到这里，李幻宇会心一笑，“李奶奶特别照顾俺，俺感觉世上没有比她更疼俺的人了。还有村民，大家都很照顾俺和李奶奶家，隔三岔五送点粮食都是常有的事。孩子们也都很听话，虽然有时候会捣蛋，嗯，不过这也是这群小家伙的可爱之处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俺牵挂的人，舍不得的人。”
　　风莫行静静地听着，但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在微微颤动，眼中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光彩。
　　“俺也很好奇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但，那也只是好奇……嗯……好吧，可能会有一点向往。但俺认为，与其花时间去见识那些也许和俺没有任何关系的所谓的外界，俺更愿意把时间花在俺熟悉的地方和俺熟悉的人的身上。人这一生本来就不长，还是多陪一下这些自己熟悉的人，多陪他们一段时光，俺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吧。”
　　说完，李幻宇看向风莫行，发现对方目光涣散，愣在了原地。
　　“……那个人……当初也说过同样的话……”风莫行好似丢了魂魄一样低声细语。李幻宇发现他的手在发抖，虽然很细微，但在月光的照耀下还是能够察觉得到的。
　　“喂，那个，风大哥……你没事吧……”
　　风莫行忽然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抱歉，听得有些出神了……”
　　李幻宇哈哈地笑了两声，“当然，你也可以觉得俺是个没有梦想，甘于平庸的咸鱼而已。”
　　风莫行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呀，光顾着说话了，都这么晚了啊……”李幻宇打了个哈欠，“俺要回去睡觉了，明天一早又要去地里忙去……哦，风大哥你也早点休息啊!”
　　道别之后，李幻宇离去。
　　风莫行立在原地，平复着凌乱地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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