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该与不该

　　杀人不过是一刀一剑的事儿，刀剑不重，孩童都举得起来。重的是杀人后的与自身固有观念相冲的离经叛道，令常人难以背负。十四五岁的少年，相对于心上的痛，他宁愿背负杀人的重，和王烈有些相似。
　　日后有无区别，且看身上有无冤魂。
　　向王勇问了一番爹娘的近况，少年终于放下心来。又听闻王家镇被焚毁，少年紧握拳头，日后若有机会，势必要一一还回去。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祖宗，少年内心有些复杂，他昨晚刚救了自己一命，王家镇被烧也是因这个祖宗而起，虽怪不得他，只是心上的疙瘩，没能这么快解开。
　　王烈喝着茶，听二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饶有兴趣的看着王凡。少年言语间透露出一些东西，与王勇之前汇报的大相径庭。在书院短短的数月时光，少年变化颇多，性子沉稳了不少，言语上有了些逻辑，心性上变化最大，从不敢杀鸡到直接宰人，事后如常，手不抖心不慌，这倒是颇为稀罕。
　　竖日，王凡照常去书院，早早就来到书院中。朝阳未升，白露未化，远处天边透出一抹直通人心的亮，预示着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看门的老头照常坐在躺椅上，一边盯着天空一边抽烟，看向王凡时，眼中多出几分难以捉摸的色彩。少年察觉到了，并没有多说，只是打了个招呼，自顾自进了后院。
　　先生没如往日一般看书，不知何时已站在这里，等着少年到来。
　　王凡看着先生，从门口老头的神情再到先生站在院中等自己，很明显昨日杀人的事先生应该知道了。少年内心并无太大的波动，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句话很有道理，是昨日他丢下凳子那一刻王烈告诉他的。
　　先生脸上一如既往的温和，没有一字半句的责怪，也没有任何说教，一如既往的朝少年点了点头。
　　昨日瞳孔里越来越大的那只脚，那一瞬间的绝望感让少年很是抓狂。在某些人眼中的自己，仍是地上的蚂蚁，一脚踩下去，死了也就死了。
　　开始锻体，以往稍稍收敛的全部放开，每个动作使出十二分力气。还是太慢了，要快，要更快，昨日梦中那一幕永远不能出现。
　　比起身体上的痛，面对绝境时无力的悔恨感更为刻骨，那是一种把指甲刺进手心都不会有丝毫注意的大悲。王凡开始理解王翠花没钱买药救儿子的心情，所以他出手了，毫不留情，如小时候打蛇一般。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这个道理王木匠教给他的，昨日算是用上了。学的知识是好的，用的时候却不一定很舒服，但结果往往是好的。
　　少年锻体格外用劲，收获也很大，原本要几日后完成的动作，因一股无形的力量贯穿其中，短短一个时辰已然成功。想走到足够高，这股力量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但如果要走得足够远，有无这股力量将是天壤之别。
　　锻体求的是高，山那么高的肯定比矮的能打，可以打一百个，一千个，甚至更多。
　　修法要的是远，天那么远的肯定比近的能打，可以打一百个，一千个，甚至更多。
　　佛法修的是深，渊那么深的肯定比浅的能打，可以打一百个，一千个，甚至更多。
　　修法的看不起锻体的和修佛的，一个只会动拳头的莽夫，不足为惧，一个修来生的软蛋，也翻不起太大的风浪。
　　修佛的看不起锻体的和修法的，不留后路，不讲功德，整天喊打喊杀，毫无修士的风范。
　　锻体的看不起修法的和修佛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全是乌龟儿子大软蛋，比一群娘们儿还不如。
　　天下没有完美的修士，本就是与天争命的行当，总会有致命的缺陷。
　　这群吃饱了闲得没事儿干的修道者，特意搞了个三教切磋交流会，五十年一次，持续了近万载。切磋内容如同名字一般无聊，如市井泼妇吵架，恁凭修出天大一个拳头，最后还是靠一双嘴皮子定胜负。指指点点，骂骂咧咧，而后各自约束，不欢而散，吃饱了撑着的典型。
　　来的数百人中，最后能坐在一张桌子上交流的，那才算接触到了切磋交流会的核心。各自带着老祖宗的条件和底线来，为的就是在山上留下的残羹剩饭里讨点吃的。即便是伙食再差，还是喂出了一批过江龙，狠人猛人一大堆。
　　一番言语争锋，唇枪舌战，这次交流会算得上圆满结束，各自又盘算着能再养几条龙出来。登山不一定登得上去，可修为是实打实落入手中，腰杆也能硬一些是不？打破这片天，在山上会更容易，在山下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山上山下皆知的赵先生，能打破却不走，羡慕的人多，费解的也不少。
　　肉食早已备好，重新加热后热气腾腾，王凡内心很暖，如冬日饮温酒，世上不全是坏人。厢房中，宣纸纹理细腻，色泽如上好白玉，纸上墨迹未干，共计诗词两句。
　　王凡应声而入，目光被吸引至诗句上，字体形体方正，横平竖直，如大山一般雄伟恢弘，与先生温润如玉的性子完全不搭边。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少年轻声念出来，善恶间那条模糊不清的分界线，被赵先生用笔画了出来，鲜红刺眼。
　　先生放下笔，拿出印章，端端正正的印上一个‘理’字。
　　“这世间，理能说通一切，世人皆以有理为荣。涉及自身利益时，却只讲对自己有利的道理，这是不对的。不明道理之人，明白得不深之人，讲道理往往讲不过别人，这是世间最憋屈的事儿。学问学的是道理，问得是对错，学得多，问得深，这才是读书人。”
　　少年点头，记了下来，这是极好的道理，可以给父母讲，给王八讲，给老祖宗讲。先生的话，是书上难以学到的道理，书上说的是朝堂的道理，朝堂上说的是山上的道理，全是是先生说的对自己有利的道理。
　　这些先生没说，少年也不知道，必须要去碰壁，头破血流之后，然后想到今天先生说的话，自然理解得更深。痛是肯定的，从杀鸡到杀人，刀先砍的一定是自己！
　　先生默然，十几岁的孩子，不该接受这些。这个世道该狠则狠更好存活，所以先生没阻止砸下去的椅子，这次拦住，下次就可能丢了性命。对于王凡满身血腥的祖宗，先生着实喜欢不起来，几乎浓郁到化为实质的业力，比山还高的杀心，算得上顶天的大恶人。修道者的世界，难以用善恶来衡量，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感觉。
　　“先生，杀人该还是不该？”少年终归问出这个问题，不是善恶，也不是对错。杀人时靠的是一股热血，事后没有后悔，只是可能存在更好的方法，王凡见识有限，不知此举是否过于偏激。
　　赵先生没有正面回答，指了指门外，缓缓开口：“山野密林，蛇虫四溢，蛇猎鼠，鹰捕蛇，每日虽腥风血雨，却不存在一丝可怜，天道自有规则。然茫茫人族，得圣人教化，传火种，明道理，日益强大，这本就是逆天之事。人性中的阴暗随着日益强大的实力被放大，开始自残内耗，这才符合天道的法则。若有朝一日，人人自强，人人自知，方才是人族真正的鼎盛。”
　　朝阳初升，整个世界映满红色，屋内赵先生的身影，宛若参天巨树，庇护着芸芸众生。
　　朝阳自然是刺眼的，却从来不如今日这般。此刻的少年，隐约能感受到蕴含在缕缕光线中蕴含着无穷的热量，照在身上，浑身暖洋洋。
　　每日阳光会至，哪怕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你亦能察觉到，必会因此安心。
　　“如此世道中，历经鲜血本为常事，有人怯懦，有人癫狂，有人平常。每滴鲜血背后，藏着的原因错综复杂，哪能用简单的善恶对错来衡量，君子求心安，简简单单的两字，却拦住多少道德傍身的贤人！金银若开口，漫天的道理也要沉默，方才是这个世道的模样。”
　　少年默然，心中积压的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先生手握千斤大锤，也无法去敲打矫正，自己肚里的几两墨水，如何能撼得动？
　　沉默的少年，心中所思所想，先生看在眼里，谁都是艰苦跋涉过来的，一步一步脚印，行不得虚，做不得假，引路人的作用，无非是引人少走弯路，却不能亲身代替。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武道也好，修心也罢，你且慢慢走下去，要走结实，一步一个脚印，你会得到答案。”
　　春雨过后的竹笋长势喜人，可若是长歪了，长残了，最后也成不了坚挺柔韧的竹子，有人尽心尽力的扶着，是际遇也是机缘。
　　孤独的长生路上，有人能杀万万人，却鲜有人能扶百十人，毁灭终究比创造来得简单。圣人圣人，圣之一字，是造福一座天下万千生灵的功德凝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