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与天同寿

　　太美了！
　　亲身体会与他人叙说确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此时此刻坐在这小舟上，纵览万千盛景，真让人豁然开朗。这是我自记事以来从未见到过的场景：岸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或匆匆忙碌，或肆意欢脱，或提心吊胆。不时传来的叫卖声，原来不只有内容的区别，更有语调，神情，口音上的区别。这才来一会，我便已听到了四五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沧州方言了。适时天空飘起了些许小雨，如上佳绸缎般抚过我手指尖的时候，我才切实明白何为“天街小雨润如酥”。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傻呵呵地看了看应阿姨。她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似在笑话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小鬼。不过我一点也不怕，因为现在没见过市面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呢。
　　你看那阿斗哥哥，此刻不也趴在船舷上，用一根细棍在那儿聚精会神地逗弄鱼儿嘛。
　　本来，应阿姨是不会同意我出来的。这些年来，我已不知多少次想要离开青湖帮的大门，到这外面的世界看看，可应阿姨老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我。之前，基本上我所知道的所有关于外面世界的消息，都是青湖帮里各类叔叔伯伯哥哥姐姐跟我讲的，有真有假，我自然也分辨不清楚，只是光听他们的叙述，就已让我无比向往了。
　　这一次的机会太好了，我当然不会放过。青海帮既然同意了应阿姨，那路途上能有什么危险呢，而且全程应阿姨都陪着我。但最开始，应阿姨还是不想让我出来。
　　于是，两天前，我开始耍起了我的小心机。我先是让程翌哥哥帮忙，弄了点热水，少量泻药，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以此来要挟应阿姨让我出去看看，谁知应阿姨一眼就识破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接着，我不服气，开始绝食，撒泼，发脾气，谁知应阿姨只说了一句，不爱吃就算了，连饭都不留就又走了。我气不过，最后程翌哥哥给我出了个主意。
　　昨天夜里，我听程翌哥哥的，在屋子里假装念书念到很晚都不睡。果然，没多久，应阿姨就被屋里的灯光吸引过来了。
　　她问我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我佯装明白事理的模样，说，冬儿明白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想着出去了。冬儿愿意守在这一堆书籍旁边，读它一辈子，陪它一辈子，再也不动别的念头了。
　　她被我说的有点发愣。
　　我趁热打铁，努力让自己哭了出来，然后慢慢的，泣不成声，又跟她说，应阿姨，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我以后再也不想出去了。阿姨，我饿……
　　程翌哥哥说这叫“苦肉计”，别提多管用了！看我哭了，应阿姨一下就过来心疼地安抚我，不仅快速吩咐弟子去端饭，还跟我讲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什么江湖险恶啊之类的。不过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然后继续佯装不想听，并继续认错。
　　终于，我这对我疼爱无比的阿姨心软了。她答应这次让我跟他一同前去的时候，我高兴地差点跳了起来！
　　就这样，两天后，应阿姨和我，还有阿斗哥哥便乘小舟来到了这闭月湾上。听应阿姨说，我们此行是来找什么上古青铜的，这东西我倒是真没听过，好像帮派里的人都不愿意讲这些，而程翌哥哥对此也没什么了解。不过管他呢，那是应阿姨的事情，我嘛，光是欣赏这一路的风景，就够了。
　　很快，我的积极性都被严重打消了。
　　原来外面也就这样。可能一个时辰都还没到吧，我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什么嘛，两岸的景色就没变过，除了花草从，就是树林山脉，岸上呢，除了人，还是人，一开始觉得形状各异，慢慢的，就觉得大同小异了。
　　哎，感觉比家里还要无聊。至少在家，现在就可以找程翌哥哥玩了。可我又不敢告诉应阿姨，毕竟是我死皮赖脸要跟来的。我掏出水囊喝了口水，难受啊。
　　不过，阿斗哥哥看来也有点无聊了，我估计那鱼都快被他逗死了。于是，他扭头冲应阿姨说：“诶，你这人说话不算话啊！你什么时候教我功夫啊？这架也打了，莫名其妙拉我来这破船上我也认了，你还想要我干嘛？”
　　应阿姨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好啊，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这就奇怪了，从来没见过我这胜似娘亲的亲人这么爽快啊。
　　阿斗哥哥赶紧站了起来，说：“来吧，怎么学。”看起来，他兴趣正浓。
　　“你会运气吗？”
　　然后，听完这句话，他又蔫了。
　　“怎么都是这个，我不会运气，只会放屁！哦，还会打嗝。”
　　我笑着举起了手，说：“我也会！”
　　阿姨瞪了我一眼，我吐了吐舌，不说话了。
　　阿斗哥哥却抱怨说：“不学这个不行吗？你就不能教我点别的东西吗？这东西我学过，真不明白，也学不会。”
　　阿姨平心静气地说：“那就没办法了，你得先学会运气，我才能教你武功，这是所有武功的基础。”
　　切，我还以为能看练武呢，无聊。
　　“我看你们都一样，就是故意找个借口，不想教就不想教，我又不是非得学你那武功。”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只能告诉你，我说教你，并未骗你。你哪天学会了运气，我任何时候都能教你。”
　　我虽然没有见过阿斗哥哥打架时的威武模样，却见过他浑身是伤的落魄样。而且，他这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弄生气的本领，我也见识到了。他武功学不成，便又趴着逗鱼了。
　　哎，无聊，不知道多久才能到，我现在真想回家。
　　也不知过了几个峡谷几个弯，小船慢慢远离了港口和人群，来到了连绵不绝的山脉和森林之间。应阿姨一直在船头静静地坐着，感觉像睡着了，可我凑近一看，她又能瞬间发现我。我跑去看阿斗哥哥逗鱼，可他像是一块木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对他来说，我的吸引力远远及不上那游走的鱼。我只好像他们一样，看着千篇一律的景色，发呆。
　　终于，无聊还是把我打败了，我忍不住问阿姨：“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阿姨对我说了让我绝望的两个字，“早呢”。
　　我叹了口气，又发了会儿呆。接着，又忍不住问：“阿姨，到底那上古青铜是什么啊？”
　　阿姨说：“就是一块铁。”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来找一块铁呢？”
　　阿姨回过头来打量了我一眼，说：“怎么？觉得闷了？”
　　这话让我有些脸红，我赶忙过去抱着她的手，撒着娇说：“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觉得闷呢！我只是好奇嘛。再说了，我了解多一点，不也是为了以后能帮上点忙嘛。”
　　这招真的百试百灵，一下子，阿姨就没了脾气了。
　　我趁热打铁，扯着她的衣服，继续说：“您就说说嘛，这风和日丽的，泛着小舟，有鸟啼，有鱼游，再听听故事，多好的一天啊！”
　　阿姨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好吧。”
　　那边，阿斗哥哥似也饶有兴趣地撇过脑袋来听应阿姨讲故事。是嘛，这世间风景就算再好，如果没有了人在活动，在言语，那岂非也是枯冢罢了。
　　接下来，是阿姨跟我讲述的故事，当然，加上了我自己的一些理解在里面。
　　
　　这个故事，得从一个名字说起，这个名字叫“与天同寿”。
　　此并非一个人的名字，也非一个地方的名字，此名字属于一艘船，就是我们现在搭乘的工具。只不过，我们这艘小舟在那“与天同寿”面前，不过就是一颗粟罢了。阿姨说，这艘船比整个云鼎阁还要大数倍，甚至乎，有见过的人直言，那比整个皇宫都还要大。
　　皇宫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比云鼎阁大的地方，我还真没见过，连想都没想过。
　　据说，这艘船上任何人间有的，统统一应俱全。船上的人，可以一辈子不下来，所有需要的物品都会源源不断地供给，那简直就是人间中的一个小人间。
　　而这艘船的主人，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这艘船的所在地，就是另整个江湖都闻之则胆寒的鬼蜮。
　　鬼蜮，这名字听起来就觉得可怕，难道那真的是所有阴森小鬼逗留人间的地方吗？阿姨说，那地方纵然没有真的鬼，却也相差无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这鬼蜮，偏不归于王；天下百姓，莫非王臣，那鬼蜮里的人，偏不臣于王。甚至乎，他们不臣于任何一个人，除了一个——“与天同寿”的主人。
　　他在江湖中流传的名字叫“未生”，但人们更喜欢叫他“鬼圣”，因为他是鬼蜮唯一的圣人。相反，未生这名字倒挺普通的，也没人知道他是有别的意思，还是仅仅就是一个名字。
　　这个人初出江湖的时候，是在我还远未出生的二十多年前。我突然想到，所谓“未生”，莫非它的意思就是尚未出生？哈哈，应当不会如此简单吧。
　　那时候，鬼蜮一片混乱，三教九流，各类人精，人渣混集此地。里面的人，无规矩无伦理，所有人率性而为，不问责，只论生死。可不管那儿怎么乱，这世间绝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打那地方的主意，相比于征服鬼蜮，一统天下这种事情就跟吃饭没什么区别。我不懂什么叫一统天下，想来，应该和那再凶狠的虎也不敢进狼窝是一个道理吧。
　　这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一个叫覃霜的家伙。这人当年可不简单，自创铁掌门，凭一双掌闻名天下难觅敌手。他自以为功夫已臻至化境，无人无我无对手，于是便打起了鬼蜮的主意。当时在江湖引起了巨大的支持，不少的人认为这将是他登上江湖第一人的最后一个台阶。
　　然而，事情的发展谁都没能预料到。覃霜带着一众铁掌门门徒闯入鬼蜮。只到第二日，便再无音讯。甚至乎，当人们还在等待着他们凯旋之时，那阻隔鬼蜮的河流上便飘来了无数的尸骨。据说，那天的河水是红色的，一直流了十里路，才渐渐淡去。
　　从此，这条河被称为“埋尸河”。自此，即使统领十万精兵的上将在征战沙场之时，也得绕鬼蜮而行。
　　直到，未生来了。
　　那时，他没有任何名气，也没有大肆宣扬。他要进鬼蜮这件事情之所以有人知道，是因为他前去之时，向周边的人问了路而已。他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带兵器，没有带行囊，只穿着一袭青衫。因为如此，周边的人们还称他为“急着见阎王的傻书生”。
　　而江湖上第一次听说这个人成了鬼蜮的王，是因为一张告示，来自鬼蜮的告示。这是鬼蜮第一次面向外面的江湖。他们的告示很简单，他们的王要建立一艘巨大的船，需要大量的材料，工人，来者，皆赏银百两。这张告示曾引起巨大的轰动，连朝廷也因此而发怒，派遣国师张翩全领二十万精兵前去踏平鬼蜮。
　　张翩全是什么人，连我这小毛孩都知道，天朝国师，文堪比周公，武可问鼎天下。张国师领兵到了鬼蜮，二十万精兵却被一条河就拦回去了。据说，那一天，二十万人在河上看到了神迹！
　　按理说，二十万人，管他什么河，一人一足都能将其踏平了！可是那天，就在他们到达河边时，天上突然电闪雷鸣，风急雨骤。紧接着，那河水开始慢慢变得血红，而且，河水在不断地往上涨，直到漫上两岸，直到浸没了二十万人的脚掌和千万马蹄！
　　张国师虽也懂得些天文，可哪里见过这等现象。他不敢怠慢，赶忙让二十万人策马，打道回府。回去见了皇上，皇上自然不信，只觉得是这国师太过胆小才编造这等谎言，便要再派人前去。而国师的回应是，他愿意免去自己所有官职，缴纳所有财富，再遭五马分尸，以劝诫皇上切勿再打鬼蜮的主意。
　　就这样，鬼蜮成了鬼神之蜮，是天外之天，境外之境。江湖上甚至有许多人不再信奉什么佛祖，老子，而改信这存在于现实中的真鬼神。
　　几年之后，“与天同寿”建成了。这首巨船行驶在鬼蜮四周的河域上，像守护神一般，飘忽不定，无影无踪。而这“鬼圣”，也信守了当年的承诺，所有参与造船的人有的从鬼蜮出来成了巨富，有的选择留在了鬼蜮，当然，也有些人埋尸其中。
　　然后，来自鬼蜮的第二封告示来了。
　　为了庆祝“与天同寿”的诞生，十五年后，鬼圣将在巨船上将举行一场江湖中最大的盛会。而这场盛会的入场券，便是由鬼圣布施江湖的二十三块上古青铜！这二十三块青铜由参与造船的二十三人分别带出，散布江湖各地。寻找到其中一块，便拥有了来鬼蜮的资格。上古青铜的持有者，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武可问鼎天下，文当博古通今。其二，携带者需另带一名从未习武者。这天南地北的两个条件，令人完全捉摸不透鬼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而盛会举行时间为什么要在十五年之后，便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不要紧，因为鬼圣在告示最后，给予了每个拿到上古青铜的人一个承诺：
　　参会者，与天同寿！
　　很快，趋之若鹜者在告示公布一月后，便让整个江湖都动了起来。人们纷纷开始寻找上古青铜，自认武功高强的，开始四处挑战，以证明自己是当时可问鼎天下者；武功差的，也指望着找到上古青铜，以换取巨额的财富。甚至很多江湖门派开始让自己的后辈不再习武，争不到一个最强者名额，总归能争取个最弱者名额。从此之后，江湖变得比之前诡异了，各种奇怪的现象层出不穷。慢慢的，很多人开始产生怀疑，这告示是真是假，没人知道。然后，近十年过去了，仍然没有一块上古青铜被公告于世，更让所有人开始对鬼蜮产生怀疑。
　　未生呢？十年间任由这江湖怎么发展，他，仿佛从未出生。
　　故事讲到这，阿姨突然停下了，而我和阿斗哥哥还沉浸在刚刚阿姨所描述的画面当中，这故事可比这千篇一律的风景有意思多了。我也算明白阿姨为什么执意要这阿斗随性的，想必阿姨找到上古青铜，阿斗哥哥便是另一个从未习武者了。想来，还有些失落，我本来以为这人是我的。说实话，我确实也想去见识一下这鬼蜮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还有那个叫未生的人，他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四周无比的寂静把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这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船停在了河流中央。
　　阿姨站了起来，静静地环顾着四周。船尾的船夫摇曳了几下船桨，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探出脑袋去，想看看水下怎么回事。
　　突然，船夫一声尖叫，人扑通一声，跌入了水中。我吓了一跳，想探出头去看个究竟。
　　“别动！”
　　我屏住了呼吸，静坐不动，却仍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阿斗站了起来，从身后拿起了船桨当做武器。一下子，周围安静得连水花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我忍不住向周围的水面看去，接着，我便看到了一个水泡从水面上冒起，然后，伴随着鲜血，船夫的尸体缓缓从水底浮出水面。我紧紧地捂住了嘴，好让自己不喊出声来。
　　我想起了刚刚还听说的神迹，莫非这说鬼蜮，鬼蜮就要来了？
　　船夫的尸体还在渐渐漂近，此时，船头的水面上又有东西飘荡着过来了。好奇让我忍不住定睛看了一眼，那是一面旗子。
　　那旗子上写着一个“玄”字，看起来破旧得很，应是有些年头了。这旗子看起来十分普通，可我却总是莫名的有一种熟悉感。但无论如何，这旗子此时出现，都不像是一种祥兆，它更像是战死的将军的招魂幡。
　　“阿斗，你帮我看好冬儿。”
　　“啊？好。”
　　阿斗愣了一下，旋即才点了点头。
　　“冬儿，你最好闭上眼睛。”
　　我已预想到之后要发生什么了，点了点头，听从阿姨的安排，闭上了眼睛。
　　就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下，船头的水面下传来了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更加不敢睁开眼睛。紧接着巨响，刀锋划破空气的刺耳声又是让我浑身一颤！
　　船身开始不断地摇晃，我只好握紧船舷，免得让自己跌入水中。
　　我从小生活在云鼎阁的温床里，尽听着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在外面的杀伐事，却从不曾亲临那些惊险的现场。而如今，这四周连绵不绝的砍刀声，惨叫声，落水声才总算让我明白，为何阿姨绝不肯让我踏入这江湖的原因。
　　时间被无限拉长，我的头上仿佛顶着一根蜡烛，每隔一会就有一滴蜡油滴下，让我战栗。
　　阿姨怎么样了？阿斗怎么样了？是谁在这里进行埋伏？我会死在这儿吗？万千疑问涌上来，我帮不上忙，只能帮着瞎想。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还是一会的功夫而已。一瞬间，拉长的时间好像一下子收缩了起来，然后，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水，寒冷，窒息，绝望。
　　这些东西相继出现的那一刻，我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条条的波浪，所有的声音都没了，透过那缥缈的波浪，我看到了蓝蓝的天也似水流一般波动起来。
　　天呐，我要死了吗？我想我是快死了，我自己的身体总不会骗我。
　　我的天空开始变得越来越暗淡，身下像是有千万只手在把我往下拉扯。
　　看来，这江湖给我的第一个见面礼，叫窒息。
　　我所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黑影，彻底把天空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