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喜讯、对酌

　　这天下午，马大鹏终于从方维信那里带来了喜讯：恒信集团在开发区筹建一所大型商场，占地面积三百亩，计划面向全国招租，除了以往的合作伙伴之外，还需要三百家以上的商户入住。这次筹建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商场的管理团队也不打算交给其他企业，而是由恒信集团自主组建，现在正在广纳贤士招兵买马。柳智豫如果从现在的单位辞职，以他的资历和工作业绩，加上跟恒信集团高层的密切关系，竞聘商场总经理一职希望很大，至少方总是在第一时间就把消息传递过来。之所以让马大鹏传话，一方面是新的子公司各项制度和法律文书需要法律顾问审核把关，另一方面需要马大鹏把恒信集团的运作机制详细介绍给智豫，以便帮助智豫全面掌握情况，做出准确判断。方维信如果亲自出面当然会讲得更具体详细，但是对其它竞争对手有失公允，还有些三顾茅庐躬身相邀的感觉，所以特意请大鹏转达了歉意。
　　两个老同学仍然是在茶馆里见的面，这种事不当面分享无法体会谈话者的欣喜，不面对面交流就无法捕捉交谈者的心情。展望未来，在集团内部，应当取得哪些支持？如果竞聘成功，手下需要几员大将？柳智豫又抑制不住的兴奋起来，不，应该是亢奋起来。马大鹏不得不再次提醒他：“冷静，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不要被情绪左右了。”
　　智豫在体制内经营多年，虽然没有拼杀出位，但一些人情事故还是明白的，自然不会辜负了方维信的好意。兹事体大，虽然谋划了近一年，但机会突然降临，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不认真分析还居然不知如何下手了。
　　不过毕竟当了十年的办公室主任，对于谋大事、开新局智豫一点都不陌生。他花了三天时间，整理了一份竞职规划，立足恒信集团的发展，旁征博引国际国内大型商场的管理模式，结合当今互联网高速发展的先进载体和大数据管理优势，提出自己的创意蓝图。大鹏看了以后，嘿嘿笑了半天，把智豫吓了一跳，狐疑地问：“怎么，不切实际？不接地气？”
　　“不是不接地气，是高屋建瓴，切中要害。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希望你去管理吗？大型私企一样人浮于事，像你这样能做实事、做大事的人不多啊。你这管理水平，嘿嘿，我都想把律师事务所交给你管，不过那是杀鸡用牛刀。”
　　“那你嘿嘿个屁呀！吓死我了，我花了三天时间才弄出这么个玩意儿——关键是，我就这个水平了，再提高就不是一天两天的知识储备了。”智豫一拳擂到大鹏肥硕的胸脂上，打得他撤了一步，还在嘿嘿嘿地赞叹不已。
　　虽然对工作十多年的老单位还有些恋恋不舍，但管理如此大规模的物业，对于智豫来说，就如同战场之于良将的吸引一样，其诱惑是难以抵御的。
　　智豫没想把这个喜事告诉父母，毕竟辞职是个重大决策，而老年人对于体制的偏好，是他本人所无法想象的，他需要等事情明朗之后，再正式通知父母。
　　规划书是智豫直接交给徐恒达的。在大鹏陪同下，他先去了方维信办公室，方总并没有细看规划书，只是第一时间让徐总的秘书预约了见面时间，然后就把客人让到茶台边，从办公室的密码文件柜里取出他收藏的正山小种。
　　“这是接待老友的礼仪。”方维信一如既往的优雅风趣。
　　大鹏代表智豫谦虚了一下：“如果竞职成功，那我老同学就是你的部下了……”
　　“不是，还是朋友，好朋友。你认识恒信那么多中层，不信你问问，我是不是都把他们当朋友处？不过智豫兄与他们不同，那是好朋友。”其实方维信比智豫大十多岁，但出于对文化人的尊重，仍然称智豫兄。智豫与方维信相视一笑，泰然处之。
　　茶是松烟味道，微微有淡淡酸味，又象桂圆汤，含在嘴里隐约感觉到一股果香，端地是回味无穷。
　　说话间，秘书电话到了，说徐总的客人走了，请方总安排后面的事。方维信便让大鹏留下，只带了智豫去徐恒达办公室。
　　从秘书室门前经过，秘书小张已经在等候。走廊最里侧的双开门没有任何标志，规格样式也与整层楼没有任何区别。进门是照壁，转过之后，洞天大开。智豫第一次进徐总办公室，顿时就被奢华震住了。巨大的老板桌横放在中间，桌后的整面墙都是柜子，触手可及的是书柜，上面是博古架，靠窗一侧放了画案，另一边则是会客区。徐总正在电脑上浏览，看到智豫，马上就站起来夸张地伸开双臂，爽朗地大笑着一语双关的说：“欢迎柳老师来恒信集团。”显然，方维信是给他吹过风的。秘书给智豫泡了一杯茶，就退出去了。
　　智豫也不是个磨磨唧唧的人，互道问候之后就把规划书拿了出来。徐恒达却不看，随手放在茶几上，饶有兴致地问道：“柳老师对物联网熟悉吧？最近热门的区块链、双轨制，你怎么看？”
　　柳智豫原本就是工科出身，对这些问题有着自己深入理解和独到分析，当下联系到商场经营侃侃而谈。徐恒达不时发问，句句都说到关节点上，智豫也被挑起了兴致，用事实说话、拿数据支撑，二人深入探讨了一个多小时，方维信在旁边竟插不上话。直到秘书过来提醒徐恒达中午要跟银行的高层共进午餐，谈话才告一段落。徐恒达意犹未尽，相约下次再谈，规划书他先拜读。
　　走出大门，方维信向柳智豫伸出手来，满面春风地模仿徐恒达刚才的语气说：“欢迎来恒信集团”。
　　
　　王岳苍喜欢在办公室里跟电脑下象棋，他棋艺不高，但兴趣盎然。见到智豫敲门进来，他并不起身，只是招呼道：“你先坐，我杀完这盘。中途逃跑要扣分的……”
　　智豫倒并不希望谈话氛围太过严肃，今天他是特地找王岳苍谈辞职的，像这样轻松和谐正合他意。智豫知道，体制内的关系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发挥出微妙的作用。所以虽然到了临别的时刻，还是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务必要顺利推进自己跳槽的过程。
　　虽然已历严寒，王岳苍窗外的美国柳树依然常青，冬日暖阳照射之下，叶子上镀了淡淡的一层金光。前些天的初雪，虽然两三天就化完了，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但这种阔叶乔木却抵挡不了大雪的压力，积雪的当时，就有一些小枝不堪负重，拦腰折断了。现在仔细看过去，树上还露着白白的茬口，象极了幼儿初生的乳牙。
　　王岳苍重炮将军，对手救无可救，缴械投降。他从电脑后面露出脸来，甩给智豫一支烟，哈哈一笑问道：“手头上事忙完了？最近要不要搞点活动，组织个场子喝两杯？”
　　智豫见他心情大好，便也笑道：“喝两杯，那是必须的！关键还是想跟老哥哥聊聊天，取取经。虽然您对我关爱有加，但这么多年原地踏步，的确看不到什么希望。想请老哥指点迷津，帮兄弟谋划谋划。”
　　“哪里哪里，智豫你言重了。说起来，我也是个边缘化的人呐，哪里有什么真经。”听到智豫提出这么严肃的话题，王岳苍也认真并且谦虚起来。
　　“其实吧，我工作过这么多单位——绝不是恭维地讲，实事求是——你是我见过的能力最全面、责任心最强、最有担当的干部，没有之一。你搞汽修厂改制的时候，我就模仿毛主席的诗，瞎诌了一首，评价你再合适不过了。你听我念一遍……”他清了清嗓子，朝身边的纸篓里，吐了口痰，然后用湖南话念道：“企业经营坑深，改制困难井喷。谁敢横刀立马？唯我柳大将军。”智豫一听就明白，这是套用了老人家《六言诗》的韵律。
　　王岳苍猛抽了一口烟，悠长而浓重的白雾从鼻子里缓缓冒出来，又快速扩散成片，直把他整个上身笼罩起来，变得神秘而模糊。他语重心长地说：“但是有时候，或者说绝大多数时候，领导看部下是不仅仅看工作成绩的。官场上有一套潜规则，凡事有三问三不问，问态度，不问事实；问动机，不问是非；问亲疏，不问道理。几千年的官场文化，你不去适应，就不被它接纳。最现实的一点就是……”王岳苍看着柳智豫期待的眼神，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用手指敲着桌子，刻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的说：“你不去表达对领导的尊重，哪有态度可言？”
　　说完坐直身子，把手里的烟蒂在硕大的烟灰缸里狠狠地压灭了，又点了一支，继续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这怪不得领导，怪你自己呀！领导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你干了啥，怎么提拔你？怎么使用你？我了解你没用啊，提拔干部，我这个级别的插不上嘴呀。”
　　柳智豫仿佛看到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又仿佛高山仰止，瞧见一座云深雾绕的山峦……大风从山上吹过，一头头在风口上飞起来的猪张牙舞爪各显神通。但时至今日，那山那风还有那猪都跟自己再无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