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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智豫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思絮却不受控制地自由飞翔。也许完成这次为单位甩包袱、为职工谋福利的艰巨工作，可以得到组织上的肯定；但也许没有，不过至少可以获得宝贵的工作经验，为将来走上新的工作岗位打下坚实的基础。有了这些，他就能够有更充足的信心和能力开始新的事业。辞职下海，没有一个好的去处是绝对不可贸然为之的；继续在这个单位里耗着，不光自己的才能得不到施展，主动性得不到发挥，工资收入也就如此的微薄，抚养得了儿子，就赡养不了父亲，甚至仅仅连儿子的补课费都不够。不能开源，只能靠节流，日子过得苦哈哈的，真觉得对不起自己多年的刻苦学习和勤奋工作，对不起一家人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更对不起父母和两个妹妹的照顾补贴。
柳智豫正出了神的胡乱想着，冷不防有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吓得浑身一激灵，抬头一看，却是陈文睫穿着睡衣站在床头。
“还以为你睡了呢……”智豫知道她有话要说，却不问她，让她自己找理由。
“今天我妈打电话来，让我们周六回去吃饭……还说做了你喜欢的面食，让你一定要去。”
“最近麻烦老人家的次数有点多，有些不好意思了呢。”智豫突然想，如果不去会怎么样？想着想着，便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是不是庞栖梧又送海鲜给爸妈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打电话给你了？”陈文睫有些惊讶，但事情真的如此巧合。
柳智豫便不说话了，他知道这是庞栖梧的策略——打亲情牌。
陈文睫看似精明，其实是小聪明，没什么大智慧；看似强势，其实是窝里横，出了门就成了“老实头”。
这样一想，柳智豫便觉得去陈家吃饭成了一种负担，一种地下党员到军统局去上班的余则成心态。这种拐弯抹角被算计的处境，让他一阵阵的恶心，便下意识地说：“我周六有个活动，是王主任安排的任务，真的推不掉……”
“哦，那我带涛涛回去。大姐夫说有事跟你商量，让你务必去的，你有空给他打个电话吧。”陈文睫张大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回大屋睡去了。智豫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她木偶一般移动的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单薄、可怜……
柳智豫预判中的干扰果然来了。第二天刚上班，王岳苍的电话就到了。“智豫啊，你抓紧准备一下，找几家审计事务所，拿个倾向性意见，起草个报告准备开始审计。这边领导催得紧……”
在中心财务的帮助下，智豫又找了两家事务所，综合起来写了报告给王主任。王岳苍大手一挥说：“这些事务性的工作，你自己拍板就行了。到我这里就是完善个程序，不给你将来留把柄。事情我都同意。”接过报告，一目十行翻了一遍，就在呈批笺上写下了自己的大名。放下笔之后，王岳苍看着柳智豫，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笑得柳智豫莫名其妙。正待发问，王岳苍却自己道出了原由。
“这帮家伙信息倒是灵通的很，一个评估报告也有几个人打招呼。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下一步咱们这样：一切手续要齐全，但是从简；一切行动要准备充分，但是要快；一切过程要公开，但是核心部分严格保密。我就不信了，几十年的基层工作经验，就做不好一个小厂改制！”说着，情绪有点高涨起来，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接着说：“兄弟，你放心，老哥哥我支持你。你在前线放手干，我在后方顶着！”
柳智豫看着王岳苍棱角分明的脸，轻笑一声道：“几只小苍蝇而已。夏天嘛，正常。有您作后盾，我在前线冲锋陷阵，安逸！”
审计人员已经进驻，评估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柳智豫则与职工逐个交流，摸清他们对股份制改革的态度。与柳智豫预料的大体一致，大部分正式工没有参股的意向，而聘用人员和学徒工则对入股想都不敢想，完全没有概念，他们还没有把企业当作自己的家。只有管理层的两个人有持股的意愿。柳智豫的预想是把职工买断工龄的资金作为职工参股的标准，与评估出的企业资产和引进的社会企业资本，三者放在一起综合加权计算股份比例。老姜的要求是，要按照工龄和职务来分配比例，不能让邵小华持有的股份比他多。而邵小华则提出，自己可以在买断补偿金之外拿钱出来，按投入资金多少来持有股份。
柳智豫对一切意见照单全收，既不解释也不评价。他看着一个个精神饱满斗性十足的企业领导层不断进来汇报，突然间明白为什么有些领导可以如此超脱——那是因为心底无私，是谋大局者的特质。这次征集群众意见，不过是他整体计划中的一部分，用来论证职工持股和自下而上式改革的不可行，以便向上级提出多套方案。而当局者两派人则把这次征求意见当成了最后的决战。因为所处位置的不同，带来思考方向上的差别可悲可笑又充满哲学意味。
改制报告是事先拟好的，当中留了一部分内容没有填。征求完意见，柳智豫就把这一部分完善起来。报告上提出三种解决方案，核心都是一致的：实现事企分离，改变汽修厂的集体所有制性质；途径也是一致的：职工先买断再聘用，中心直接管理股份，不参与生产经营。第一种是由中心控股百分之五十一，按资产评估价值逆推吸收社会资金百分之四十九，不设置职工股。第二种重点是为了解决职工买断工龄费用高的问题，由中心控股，职工全部在买断费用范围内参股，不吸收社会资金。最后一种是中心控股，职工自愿参股，另外再吸收一定的社会资金。具体怎么实施，还请领导们决定。
报告是在中心的主任办公会议上，由柳智豫汇报的，作为附件的还有评估报告和邵中华的离任审计报告。汇报完之后，柳智豫又补充道：“事企分离，是大势所趋，改革洪流是任何人都挡不住的。可能在改制过程中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但长远考虑，机关给汽修厂带来的体制优势将一去不复返。企业发展得好，职工都得利，发展得不好，职工早晚会面临损失，甚至下岗。”说到这里，柳智豫停下来，快速瞟了一眼王主任和程副主任的表情，接着说下去。
“这次给职工买断工龄，就是在最大限度上对他们这些年为汽修厂建设所作的贡献给予肯定，对他们的经济损失给予补偿。当然，这也是依法应该做的。”
程建中戴着老花镜，犀利的眼光从镜片上方直射过来，“买断工龄这些事，依法依规办理就可以了，我没有意见。为什么要引进社会资金？需要引多少？小柳你来解释一下。”
柳智豫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引进资金就等于失去了对汽修厂的完全控制权，而这些年汽修厂与程副主任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也面临着因权力稀释或交割而产生的阵痛。在谈话了解时，姜、邵都说自己是程副主任的嫡系，不知道他现在是站在哪个关系的角度上发言，是姜鹏飞，还是邵小华？
“在总体控股的前提下，广泛吸收社会资金是改善经营状况的重要手段。如果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做好，就需要尽可能地增大社会资金的比重。毕竟先进的管理手段和社会人脉是会随着资金一起进来的。而职工参股是咱们给予职工隐性福利的方法，但是不排除，将来作为股东的职工有可能以股东权利干涉经营，这在其它单位的改制中屡屡出现，隐患很多，是改革不彻底的一种表现。”柳智豫已经成竹在胸，尽可能地站在中立方的角度讲解。他要说服的不仅仅是程副主任，还有王主任和其它领导。
程建中却不以为然，“汽修厂历任厂长都是能人，发展这么多年，也就做到这么大一点。引进社会资金，就一定能做大做强做好了？不要老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厂里的领导班子，还是有战斗力的嘛，想想办法怎么发挥他们的作用，毕竟土生土长的干部，群众基础好。”
程建中说话滑不留手，柳智豫还是没有分析出来他在支持谁、打压谁。只好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如果改制后中心继续控股，以后领导班子使用问题上，还是有主导权的……”
这时，一直在认真听会，全程没有发言的王岳苍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这是他准备讲话的前奏。智豫没有把话题继续发挥下去，马上坐直身体，洗耳恭听。
“智豫呀，我听了你的报告，工作开展非常扎实，发展了生产，稳定了军心，对下一步工作进行了深入思考，科学论证。观点我都同意。但是啊……”王岳苍拖了个长音，大家都认真起来。
“我们控股，社会资金愿意进入吗？清理事业单位办企业，我们怎么向组织上交待？这些问题你们想过吗？”王岳苍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转念一想，觉得在会上抽烟不合适，就顺手放在桌上。
“我看了评估报告，净资产三百三十多万，职工集资款一百二十三万元；与办公楼的施工商诉讼悬而未决；土地出让金还有一百四十万的缺口。同志们呐，这些可不是小事哟！智豫我问你，如果职工对改制方向有疑惑，一起上门索要集资款，厂里有一百二十多万流动资金吗？”
柳智豫顿时释然——王岳苍这是围魏求赵，给他解了围呀。刚才他被程建中带跑偏了，净掰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王岳苍透彻，直接把关系汽修厂生死存亡的问题摆上桌面，那么下一步，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果然，王岳苍开始拍板：“我的意见是，整体出售。打个包，不管什么债权债务，什么官司纠纷，什么经营管理，统统都是接盘手的事情了。大家看看怎么样？”
“主任英明，一语中的！”这是柳智豫的心里话，发自肺腑的。但是从法律专业的角度还是要补充一点，“不过，职工买断工龄的事，还是必须由我们来办。”
程建中一直喜欢不懂装懂装腔作势狗尾续貂，“让新企业继续聘用他们不行吗？”
柳智豫被他问得哭笑不得，脸面上还不能摆出来，只好耐心解释：“是主体不同，买断工龄是买断我们用工期间的工龄，跟后续企业无关。当然我们也考虑了，要求接盘的企业在职工自愿的前提下必须聘用他们一年以上。一年以后，根据他们的工作表现再决定去留。但是这两件事没有逻辑关系，一码归一码。”
“那为什么不可以直接破产呢？欠这么多账！”程建中的奇葩问题来源于他的知识面太窄，只是根据名词的字面意思望文生义。
“在我们国家，破产是一个法律概念，必须要经过法院判决，前提是资不抵债。现在汽修厂的情况，不具备破产的条件。”虽然程副主任的无知让柳智豫多费了一番口舌，但恰恰是他略带挑剔的捧哏把改制中所有可能遇到的责难都一一呈现，也把会议的氛围推到一个对柳智豫非常有利的境遇。这是柳智豫的意外惊喜。
“既然大家对这个问题达成了共识，那就这么办吧。智豫你下一阶段重点把挂牌出售和职工买断两件事处理好，一定要让组织满意、让职工满意、让社会满意！”王岳苍作了总结，会议圆满结束。
初战告捷，柳智豫立即着手组织开展下一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