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坚守的底线

　　柳智豫和马大鹏赶到饭店的时候，方维信和安萍早就到了。方维信在讲段子，刚打开包厢门就听到安萍银铃般的笑声。老朋友见面分外热闹，一边寒暄，一边打着“掼蛋”。柳智豫跟马大鹏对家，方维信跟他的朋友对家。柳马是老搭档了，配合默契。马大鹏负责冲锋，一路狂轰滥炸，血溅五步；柳智豫稳守底线，扎实收尾。一局下来，这边过关了，方维信他们才打到五。方总不禁感叹道：“牌品如人品，柳主任真是稳啊！”正说着，最后一个客人苏主任赶到了，开席。
　　方总的朋友做东，自然搞好服务，把大家的杯子都收上来一字排开，然后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分别倒入同等计量的五粮液。
　　马大鹏提出申请：“好了好了，我的少来点。”
　　“凭啥？”方总作为主人的代言人，是主持大局的核心人物，自然要行使职权：“一视同仁。我们绝不会因为酒量高低而歧视任何一个革命同志，酒杯面前人人平等。”
　　基本上每杯酒之间的高度误差不超过一毫米。
　　“我真不能喝。”
　　“为啥？给个理由先。”
　　马大鹏本来想说，中午刚喝过明早还有事之类的理由，不过说了等于没说，根本过不了关。
　　“开着车呢。”
　　“谁让你开车了？知道喝酒还开车？”方总劈头盖脸先是一顿训斥，然后关心道：“喝酒就别开了。要么车放在这儿，要么找代驾。”
　　“这不是要送柳主任嘛，晚上还要陪柳主任办点事……”
　　“找代驾不影响去办事。再说了，这不还有安萍在嘛。车子就放在这儿，让小安送你们去就是了。”方总抓住不放。马大鹏躲不过，只好就范。
　　一桌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场面开始热烈起来，原本不太熟的人也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在酒精的刺激下，大家说话的分贝无意间都提高了一倍，指点江山纵论天下粪土当年万户侯，先国际后国内最后联系本单位。
　　这次柳智豫没有跟方总畅谈艺术，而是礼节性的互敬一杯之后，把主要的注意点放在苏主任身上。苏主任五十出头，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上李嘉诚式的地中海造型在包厢暖黄色光线的照耀下，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可能是因为除了马大鹏其他全是陌生面孔的缘故，苏主任并不活跃，一直没有主动出击。但是别人打通关敬他酒的时候，却表现得礼貌、客气、稳重。柳智豫看场面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再没有人关心别人在聊什么了，方才端了一杯酒，拉着苏主任到包厢的一侧聊起来。初次见面，泛泛而谈，柳智豫最想知道的是，苏主任与他们单位，包括上级机关，有没有很近的关系。转换了几个角度打听，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这才放松了警惕，做好晚上进一步交流的准备。
　　时间已近九点，但大家把酒言欢谈兴正浓，有人喝多了，一句话能重复八遍，思维混乱口齿含糊。柳智豫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对马大鹏使了个眼色，马大鹏举杯再次向方总和他的朋友致谢，四人先行离席。这次柳智豫没让安萍送，而是礼貌地告别，对她说：“小安，你先回家吧，我来送你们马主任。”
　　三人在酒店附近打了个出租车到唐人茶楼，要了个小包厢，坐下来之后，马大鹏再次正式介绍了柳智豫的详细身份。具体的业务他不好把握，就留给柳智豫自己谈。
　　柳智豫并不打算把计划和盘托出，但是需要苏主任给予配合的地方又不能不明示，自己斟酌再三决定以咨询的形式来谈。
　　“准确的说，单位整体规划是要进行资产重组。苏主任见多识广，企业重组的资产评估，想必经手了不少吧？”柳智豫先试探一番。
　　“资产评估？这些年我们所里做了上千例也有。我本人经手的就有近百个了。这不算困难的业务，关键看企业规模和账务复杂程度。如果赶时间的话，我就多安排几个人。总之，您是马主任介绍的，现在我们也是朋友了，这您还不放心嘛。我们肯定会服务好。关键是领导您满意……”苏主任做服务行业久了，说出来的话就是中听。
　　柳智豫考虑的重点当然不是时间和复杂程度，他关心的是技术操作能否实现职工利益最大化。“你们过去在资产评估的过程中有没有故意评得偏高或者偏低的情况？”
　　“你是问真的还是假的？”苏主任狡黠地问，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在这种场合，当然要讲实话了。
　　“当然有了。主要是根据出资方的要求，需要向什么地方靠拢，我们就尽量依据上限或者下限去靠拢。有些企业制度不太健全，没有固定资产管理的具体规定，那么可操作的东西就多了，里面的水分就会很大。比如制造型企业设备折旧问题，有些设备卖废铁都能卖几万，但是按照固定资产折旧可能只有几百块钱的残值；再有像土地价格，涨得太快，又没有参考价，可以按购买价、时价和市场价等各种不同的算法；如果有些资产有法律纠纷并且评估时没有定论的，那就更好办了。一般来说，整体差距百分之十到十五以内，难度都不大，具体要看资产内容。管理越规范，制度越全面的企业，操作的空间越小。说白了，就是钻制度的空子，你说的那个厂，操作起来应该不难。不过，与相对真实的价格差距越大的话，风险也相对越大，谁也不敢随便乱来……”讲起业务来，苏主任真是门清，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柳智豫听了个大概，心里有了谱，再往后听，又觉得太专业，没有必要掌握这么多，便打断了苏主任，说：“是这样，我接手这个企业是公家分配的工作，我不是私营企业主，也不需要知道绝对真实的价格或者相对真实的价格。但是厂里的工人比较多，工龄也长，为了保证他们买断工龄拿到国家规定的标准，就需要你们评估时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认真把握，确保我改制资金充裕。我作为组织派出的干部，自然想干出点业绩，但是最主要的还是让职工满意。同时，也不能一味往高了评，让接盘的人吃亏受骗，他们以后经营不下去，这些工人的饭碗也保不住。我不希望愧对这些老老实实干活的人。所以，这个度的把握上，希望你能理解。”
　　苏主任连连点头道：“您放心，我们入驻之后，在收集资料的时候，就额外先帮您测算买断工龄的费用。在合法合理合规的前提下，尽可能的按上限评估，最大限度地确保这部分资金落实。”
　　第一次操作资产运作的事情，柳智豫非常谨慎，没想到跟苏主任这一聊，技术上难度并不大，跟聪明人交流就是省心。他不禁感谢起身边的老同学来，便拿起功夫茶壶，给三人续上杯。
　　苏主任双手捧起茶杯，对智豫说：“柳主任，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您奉公为民的工作思路，扎实勤勉的工作作风，着实让人敬佩！如果有幸能为您服务，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说完将茶水一饮而尽。
　　智豫跟大鹏举杯示意了一下，饮了茶，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略带忧虑的说：“还有一事，这个厂无论是内部还是与上级主管单位之间的关系都很复杂，可能会有干扰因素，为防患于未然，请务必注意保密。”
　　苏主任连连答应：“这是基本的职业操守，请放心吧。”
　　“我向上级汇报一下，等我消息吧。”疑虑一旦消除，柳智豫雷厉风行的作风立即就显现出来。伸出手来，与苏主任握了一下，坚定而有力。
　　三个人谁也没送谁，各打各车，各回各家。
　　
　　柳智豫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大屋里已经熄了灯。他简单洗漱了一下，在小床上躺了下来，开始评估今天工作的成效和可能的疏漏。仔细回想了一遍，确认已经做到自己的极致之后，又把下一步的措施简单规划了一下。
　　自从受领了汽修厂改制的任务，柳智豫一直殚精竭虑务求极致，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然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飘忽的思絮却不知不觉地回到县城老家，回到养老院，回到母亲身旁。恍惚中，他又想起，转给妈妈的八千块钱，妈妈没有收，满二十四小时以后微信自动退了回来。他再次转过去，打电话给妈妈，让她收下，妈妈却坚决不肯，只说，“我现在手里有钱，等到我没钱的时候再问你要。”每次想起这件事，柳智豫心里就充满了愧疚、自卑和凄凉，以自己的学历、能力、勤奋，怎么就混到这般地步了呢？陈文睫把这一切归结于“入错行”，三番五次催他改换门庭，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其实陈文睫控制他经济的事情，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需要到银行挂个失，就可以补办工资卡。但这样一来势必与陈文睫撕破脸皮，势必会将家庭矛盾暴露出来，势必会影响到涛涛的成长发育。涛涛是他在这个家最深的牵挂，虽然他表达得很内敛，但内心里却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他与陈文睫之间的感情，越来越趋于平淡了，平淡到都快要遗忘了。遗忘一个常年不见面的人，也许并不难；但要遗忘一个每天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那是心已经足够远离了。形成这种远离，需要经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