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前台与幕后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理清楚基本情况之后，柳智豫决定跟王岳苍认真谈一谈。这倒不是因为柳智豫继续按照机关事业单位逢事必汇报、一切按领导指示办的“无脑虫”工作思路，而是为了寻求资产所有方领导的支持和帮助——改制的整体思路必须要以王岳苍的意见为转移。
　　酷暑中的知了嘶鸣着，太阳在天空肆虐，办公楼前的水泥停车场象是八百里火焰山的延脉。阳光透过窗外树叶间的缝隙直射在王岳苍办公桌的台玻上，颇有些刺眼。屋内，王岳苍和柳智豫面对面坐着，烟雾缭绕。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下一步如何开展工作，还请主任明示。”尽管已经胸有成竹，柳智豫还是先试探一下王岳苍的口风。
　　“智豫啊，我在后方坐镇，前线的仗该怎么打你说了算。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先说说看吧。”领导经验丰富的王岳苍，非常注意发挥下属的主观能动性，当然不会越级下达命令。
　　“主任，我的想法是这样：职工提出来的问题，只要不是太过分，能解决的尽量给予解决，一切以稳定为前提。同时，咱们的目标是改制，而改制会引起职工的恐慌。所以我建议，对在改制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而职工现在还没有发现的问题，也应该未雨绸缪作为关心职工的措施，一并把好事给办喽。另外，为了保证生产经营和职工思想的稳定，改制初期的准备工作，比如资产审计，还应该打着邵中华离任审计的旗号，同步进行。也就是说，宜早不宜迟……”柳智豫有法学硕士的理论功底，前两年还处理过机关后勤服务人员买断工龄的事，对可能发生的劳务纠纷有自己的评估。
　　“智豫你就放手去做，你讲的这几个事我都同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是从基层出来的，这些道理都是亲身验证过的。兄弟，你就放手去干吧！”
　　王岳苍欠了欠身子，向柳智豫跟前凑了凑，略带神秘感地压着声音说：“你多关注一下职工的思想变化，防止有人在背后捣乱。”顿了顿，又用更低的声音说：“上级机关领导，还有中心领导层，有些关系在厂里，你要多注意观察，防着他们搞串联、打小报告。”说完将身子撤了回来，靠着一椅子背，狠抽了一口烟，长长的吐出一道烟路，微笑着说：“工作好干人难处，是不是这个道理？兄弟！”
　　柳智豫心里一热，“谢谢老大哥提醒！这厂里的关系是够复杂的，一不小心就不知道动了谁的奶酪。”
　　社会上有那么一拨人，惯用圣人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用贱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在分配别人的利益时，总希望他们高风亮节舍己为人，一旦触及了自己和亲朋好友的利益时，又是铢锱必较睚眦必报。汽修厂原本是单位的下属企业，与本单位和上级机关领导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一点柳智豫倒是早有准备，只是惊讶于王岳苍初来乍到，怎么就了解的这么透彻？莫非已经有人打招呼过来了？
　　“有需要照顾的关系，您明示。我找机会来落实。”
　　“不能把难题都甩给你……有些事情我先帮你顶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你腹背受敌的。”王岳苍展示了他成熟稳重的一面。“有些领导还不知道整体的意图，以为这个厂还按以前的模式运转下去，所以打招呼让姜鹏飞，让邵小华当厂长的人，各自都有好几波。这些你不用管，我来跟他们周旋。”
　　柳智豫双手抱拳，“给领导添麻烦了！我会尽力把厂里的职工情绪安抚好，把生产经营开展好，把改制工作推进好！”
　　王岳苍伸手从桌上拿起一把折扇，打开来轻舞了两下，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咱们这个汽修厂服务几十家省直机关厅局，兄弟单位之间的关系还是要理顺。特别是有些财务挂账的，都是人之常情嘛，于公于私都不要让人有啥损失。”
　　柳智豫这才明白，这些天王岳苍肩上的担子也不轻啊，桌上的电话怕是也成了热线。
　　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己是汽修行业的新人，那些业务单位通过行业途径找不到自己，自然会通过行政渠道，把电话打到王岳苍这里了。这是各种利益的实际控制者在维护自己的蛋糕呢。
　　说来说去，所谓的厂长不过是个操盘手，而利益控制者才是幕后的金主。你以为你在纵横捭阖指点江山，事实上你不过是利益链条上一颗被人被人拧来拧去的螺丝钉。
　　王岳苍所说的财务挂账，并不是各厅局拖欠汽修厂的维修费，相反的，是他们以修车的名义虚报冒领的财政经费，挂在汽修厂的账上。所以汽修厂就是他们的小金库，而柳智豫这个厂长就是他们的金库总管。这些钱都是黑账，你可以不认账，但是他们未必会放过你，更重要的是，如果不遵守君子协定，以后这个厂在汽修行业就永远混不下去了。
　　柳智豫连忙跟王岳苍表态，鉴于当前的形势，以往挂账尽快分配资金归还；从现在起不再产生新的挂账。但总额过大，以厂里的现金流，恐怕难以全面兑现。只能排排座吃果果，一人分一点，或者紧着主要关系先解决个别人。
　　走出王岳苍办公室，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盛夏的晚风还是一样的炽热，从道路边枝叶繁茂的大树之间掠过，带着沙沙的声音，像一群人的窃窃耳语。柳智豫忽然觉得后背一阵阵凉爽，这才发现背上的衣服竟然潮了。
　　
　　好兄弟喜迁新职，马大鹏又找到理由喝两杯。还不到五点钟，他就来到柳智豫的厂长办公室，往沙发上一躺，意大利进口的小牛皮皮鞋顺势搭到了茶几上。
　　“前几天给方总办了个私事，晚上他的关系户非要感谢一下，一起去呗。”
　　“我这厂里一大堆事，哪有闲心喝闲酒？不过正好你来了，有个事要找你——帮我推荐个审计师事务所呗，要权威机构，并且要有绝对可靠的人！”厂里的工作千头万绪，柳智豫真的不想在应酬上浪费时间。
　　“你这大厂长当着，不去给老同学架势，多可惜！晚上我让安萍参加，专程给你服务。至于审计的事，现场办公，你等着。”说着拿起手机，找了一个号码打出去。
　　“老苏啊，晚上有没有时间？几个老兄弟在一起聚一聚，顺便给你介绍个业务，嗯，好好好，我等一下把饭店地址发给你，晚上见。早点去打牌呀啊……”
　　“搞定！你一句话，当兄弟的马上落实。这人姓苏，华安审计师事务所主任，财政厅直属的审计机构，绝对权威。”马大鹏一脸的得意，突然品出来柳智豫前面的话里有意思，“你刚才说，要绝对可靠的人，搞什么？是准备整人还是准备整点事情来？”
　　柳智豫翻了翻白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从哪里发现我是个整人的人？有些事关系重大，该保密的要保密。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一边说，一边起身准备给马大鹏泡茶，马大鹏连连制止，一副准备马上要走的样子。
　　柳智豫也不再客气，干练利索地整理了一下随身物品，把办公室里的资料锁到保险柜里，说:“走吧，车里谈。”
　　因为晚上要喝酒，柳智豫就没有开车，上了马大鹏的牧马人吉普车。
　　在车上，马大鹏对汽修厂的改制显示了高度热情的关注。柳智豫对老同学倒是无须隐瞒什么。
　　“我来这个厂，纯粹只是过渡一下。主要目的是代表单位对这个厂实行改制——股份制改革。”
　　“准备怎么做？是卖给职工？还是卖给社会企业？”
　　“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以后的事，变数太大。我的目标很明确，是确保稳定的前提下，提高厂里资产的质量，争取在变现的时候能筹措到足够的资金用于职工买断工龄。这个厂的职工年龄普遍偏大，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笔大的收入，是活命的钱呐，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足额拿到。所以，接下来，第一步先把厂里经营困难、资金链断裂、人员矛盾复杂这些个事情，集中解决掉；第二步再看用什么模式出售。反正有一点是确定的——买断工龄的资金只能靠自己，上级主管单位是没有条件也没有意向投资的。说白了，就是甩包袱。”柳智豫逻辑严密，已经有了大体的方案。
　　“评估的时候，需要尽可能地提高资产，然后才可能找到有实力的资本进驻。象品牌形象呀、固定业务呀这些无形资产，是评估不出来的，只有找到审计行业的高手才有能力变通操作。另外，作为我们单位的下属企业，大环境、小环境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都是阻力，所以必须要组织严密，防止有人钻空子。更主要的一点是，我想给这些工人一个好的前程，为他们将来找个好的东家。所以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只要是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就有人削尖脑袋往里钻。这道理不用说，两个人都清楚。
　　“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兄弟！”马大鹏马上进入了情况。“你这是行善积德的节奏呀。当然喽，你们共产党员是为人民服务的，我没你那么高的觉悟，我只要新厂请我当法律顾问就行了。费用好说……”马大鹏油腻的脸上笑意盎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得看改制推进顺利不顺利了，到哪儿是哪吧。对了，晚上我们都少喝点酒，吃完饭约苏主任喝茶聊聊。”
　　“放心吧，误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