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风已满楼

　　周六的晚上，胡玉芳按照惯例组织家庭聚餐。庞栖梧对智豫的新任命，展示了极大的兴趣，显然陈文睫在当中传递了一定数量的信息。胡玉芳对于这种家庭内部相互扶持共同发展的格局非常满意，她满面春风地对二女婿说：“智豫，机会来了就好好把握。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你这好不容易当了一把手，不是说非要雁过拔根毛，我是让你观察着，十拿九稳的时候该出手时就出手，咱也风风火火闯九州……”
　　她一边说一边往涛涛的碗里夹着鸡翅，展示对涛涛格外的疼爱。过了一会儿又说：“再说了，咱们家又不是没有这个实力。你们兄弟姐妹联合起来，咱也能做个集团公司……”
　　大姐陈文枫实在听不下去了，“妈，现在国有企业监管力度很大的，多少个机构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前些年，有人中饱私囊借改制的机会侵吞国有资产，不也都被追责了嘛。我在国企里搞财务，心里有数着呢。”
　　柳智豫向陈文枫投过感激的目光，用沉默向胡玉芳表达着自己的意见。陈文睫在家里，在胡玉芳面前，一贯的不发言，她只是低头剥着基围虾，蘸了调料，往涛涛和素素嘴里塞。陈顺利、陈文军父子俩则是一个劲地劝酒，反正一切话题，他们也不参与，自然有胡玉芳安排到位，他们乐享其成就好了。
　　柳智豫突然觉得，这个厂长是替胡玉芳当的，是替陈文睫当的，是替王岳苍当的，甚至是替庞栖梧当的，就是跟他柳智豫本人无关。他又一次体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觉。
　　江湖，什么是江湖？江湖就是一群人要吃掉你，而你要努力的活着。不管你吃不吃人，只有你活着，那才是你的江湖；你没有存在感，江湖就与你无关。
　　汽修厂是一九九一年由中心出资十万元成立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原厂址就在中心宿舍区院内。经过两年时间的资本积累之后，九三年在郊区租地建厂房。零八年大湖名城大拆违，厂房在强拆的范围，汽修厂趁势而上，化不利因素为发展动力，在工业园区购买了20亩工业用地，新建办公楼、厂房。去年一年主营业务收入近四百万元，除去各项开支偿还部分账务，净亏损三万多元。
　　事实上，王岳苍在会议上没有向大家披露一个内部消息：邵中华厂长在退休的时候，跟王岳苍有过一番政治交代——他要求举贤不避亲，让他儿子邵小华担任厂长。理由是小华是负责拓展业务的人才，而据他多年的观察，副厂长姜鹏飞不具备担任厂长的胸怀和管理能力。汽修厂运营的核心环节，是拉业务、找门路。这些年汽车产业发展迅速，汽修行业也朝气蓬勃如日中天。但是虽然车多了，业务竞争却更激烈了。没有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在外面撑开局面，光靠修车技术好，是支撑不下去的。
　　柳智豫担任厂长，老姜、老邵和小邵，都是他隐藏的对立面。但是柳智豫到厂的第二天，这个问题就不再成为问题了。老姜直接跑到厂长办公室，表忠心。他认为柳智豫是上级派过来帮助他站稳脚跟清除反对派的，所以对厂里的情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仅限于对他有利的部分。老姜刚走不大会儿，小邵也敲门进来，表达了跟老姜基本一致的意图，只是主角变成了他本人。柳智豫心中暗笑，表面上却分别勉励一番，让他们安心做好本职工作。
　　然而，厂里的内斗还不是汽修厂面临的主要问题。汽修厂真正的难题是前几年发展过快势头过猛，一次性买了二十亩地，建了一栋六千多平米的五层办公楼和两千多平米的厂房，但土地出让金和办公楼工程款都没有付清，并且前期款项的支付，也不完全是自有资金，而是打着职工集资的名义进行的企业内部融资。也就是说，土地出让金、工程款、集资款，三者之一出现强行支付或者挤兑的话，这个厂就面临着资金链断裂的危险。而这些危险都是一触即发的：土地出让方开发区管委会的催缴函就放在厂长办公桌上，声明逾期不缴将采取强制措施停水停电；工程款的问题与施工方市六建公司在打官司，如果嬴了要付九十万，输了要付一百六十万；集资款是否被挤兑则完全是老邵一句话的事，大部分参与集资的职工都是他安排的替身，而真正的金主是他的关系户。这些投资人以职工的名义借出资金，年利息百分之十，相当于放高利贷。当然，按规矩，金主给经手的职工一个点的好处费。
　　当然，厂里还有土地和厂房设备在，资产还是有的，而且如果官司打嬴的话，资产比债务还是要多一点，暂时还没有到无法经营的地步。
　　但是，维持现有局面的前提是：汽修业务的运营正常化、营利化。一旦经营不善，赚不到钱，那就不光填补不了窟窿，四十多号人，每个月工资支付就是个不小的项目。
　　业务运营能正常化吗？根据姜鹏飞提供的信息，邵中华以个人的名义，在外面成立了一家汽修厂。如果邵小华能够顺利担任这个厂的厂长，他们就把业务带到这个厂来；如果小邵竞争上岗失利，那么后果，你懂的……
　　业务和资金链，是邵中华的杀手锏；供货商和邵派对立面是姜鹏飞的杀手锏。表面上，他们都遵从柳智豫的号令；私底下，则是剑拔弩张，像手握重兵割据而立随时准备挟持君主的大将军。而柳智豫，一个在汽修厂没有基础、没有嫡系，空降过来的光杆司令，今后是成为实权在握的厂长，还是成为派系左右之下的傀儡，则完全取决于他内心的强大与否，当然，还有绝对的实力……
　　
　　柳智豫到汽修厂以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把各方面的情况都搞清楚了。厂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来过渡的，但过渡的目的也是为了把厂里的经营搞好，更主要的是，虽然在任职见面会上，王岳苍没有介绍柳智豫来厂里的其他任务，但柳厂长卸任之前肯定会选出新的厂长，所以参与斗争的两派力量和中立方都需要拉拢他、接近他进而努力地影响他、控制他。于是，在他找员工逐个谈话的时候，各种问题逐步浮出水面。
　　说的最多的是工资问题。汽修厂的职工有三种：一种是体制内有编制的正式工，有十几人；第二种是聘用的临时工，有二十多人；还有一种数量很少，是聘用人员的预备队，行业内称之为学徒工，只有三人。三种工人的工资待遇差别很大。这些年汽修厂的内部矛盾主要是正式工之间的权力利益斗争，临时工很少参与。但斗争的两派，也各自都有自己的临时工嫡系。
　　职工关心的是自己的收入。在编职工连续4年没有增资，他们要求按每年的企业工资增长指导线进行增资；聘用人员反映工时费较低，基础工资也没有达到大湖名城的最低工资标准；学徒工每月只有六百元的生活费，希望早一点结束学徒期转为聘用工。
　　副厂长姜鹏飞对邵中华意见比天还大。他联合几个老职工，要求对以往的财务公开，特别是要公开邵中华的离任审计报告和厂里的资产评估报告。他还代表职工，反应了工作时间超长的问题，汽修厂实行每周六天工作制，并且周六不算加班，很多人多年没有休过假也没有经济补偿。柳智豫对老姜的认真负责、敢为群众说话的优秀品质大加赞赏，称他为汽修厂的脊梁骨。一通话说的，老姜心里热乎起来，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纯真的笑容。
　　邵小华则表示，会像支持他爸爸当厂长的时候一样，全力支持柳厂长的工作，他个人没有任何困难需要组织照顾。
　　前台经理吴倩茹则反映了多年前福利分房的遗留问题：以姜副厂长为代表的部分正式工参加了福利分房，她们几个进厂晚的没有分到，新厂长来了，不知道能不能给一些补贴。另外她顺便提了一下，在前台听到有些客户议论说，厂里的配件有以次充好、价格偏高的问题，因为配件采购是姜副厂长负责的业务，她不好深入问。柳厂长来了就好了，以后可以把厂里的经营推上一个新台阶。她刚离开厂长办公室，转眼老姜就闪了进来，关上门神秘兮兮的说这个小吴跟小邵暗地里有一腿，她反映的问题，都要留个心眼去听。
　　跟老姜保持高度一致的是伤残军人退伍安置的职工王平，为了等级伤残军人的医药费报销问题，他跟邵中华多次发生冲突，伤残军人其他福利待遇也一直没有兑现。他倒是直来直去的真小人行径，直接拿了一摞贴好单据的发票，要求柳厂长签字。柳智豫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把发票留了下来，说要找上级机关的财务人员了解一下单项经费的支出程序。
　　每个人都想用手中筹码迫使新来的厂长向他们那边倾斜……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