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即知心

　　夏
　　
　　在哈哈镜面前，我们都知道那些被扭曲变态的形象不是真实的自己，但现实中的另一类现象因为离我们太遥远——时间久远导致记忆被篡改；空间远隔导致距离产生美——真实总是被掩饰。
　　
　　
　　
　　
　　第一章初见即知心
　　柳智豫一直觉得，大湖名城的夏季不是太阳带来的，而是风吹来的。早上刚上班，窗口的燥气就强行扒下了智豫的外套。这个内陆城市里炎热来得过于任性，以至于早上你还在享受着春天的舒适，没到中午不期而至的夏天就侵占了整个世界。
　　柳智豫的新征程还没有着落。在一条条探寻的新岐途上碰壁，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十年前刚转业的时候，急着要适应地方工作，秉着广交朋友广开门路的想法，有聚会必参加，参加了必尽兴。一时间手机通讯录都满了，微信好友有三千多人，恍惚间竟然踌躇满志起来，觉得朋友遍天下，仿佛仗剑走天涯无往而不利。结果融进的圈子多了，经常为一些毫无主题的聚会奔波，忙忙碌碌，不知所为。现在想一想，真的是毫无意义。曾经以为相见恨晚的朋友，却躺在微信列表里再无联系；称兄道弟的哥们，多日之后再提起，连名字都想不起来。所谓“有难时相助”，不过都是锦上添花容易，真正雪中送炭的人寥寥无几。
　　柳智豫百无聊赖地用喷壶湿润着窗台上的绿植，念想着上班路上晨风的宜人，感叹今年的夏日来得未免太早了点。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一句老话：朋友还是老的好。于是也不翻通讯录，直接拨了马大鹏的电话。电话却无人接听，便发了个信息，让他看到了回电话。
　　华鹏律师事务所主任马大鹏是柳智豫这些年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好朋友，也是他的中学同学。
　　柳智豫在快下班的时候，才接到这位老同学回的电话，说下午开庭，手机静音了。作为赔罪，晚上请他去参加一个企业高层的聚会。这是场面上的说法，其实就是几个朋友喝闲酒，用智豫省直机关事业单位办公室主任兼书画家的名号，去镇场子撑面子的，所以还特别嘱咐他要带上一本个人书画作品集。
　　本来像这样的无聊场合，柳智豫是能推就推的，但他现在的处境，却正好想找老同学叙叙旧，舒缓一下心里的压力，顺便集思广益找找出路，所以也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律师事务所打官司的业务并不多，主要还是给企业提供法律咨询，利用专业技能帮助企业规避法律风险。今天的场合，就是马大鹏在宴请他担任法律顾问的一家企业分管副总，属于正常业务维护。请柳智豫参加，也算是维护老同学感情了。
　　马大鹏的助手安萍也在场，她是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见习律师，忙着点菜倒酒招呼客人，热情而恭敬。
　　客人是本市民营企业恒信集团的常务副总方维信和他的几个朋友。方总是儒商，不光企业经营上有一套，琴棋书画也各有涉猎。因为参加一个签约仪式，方总直到将近七点才赶到酒店。方维信的人还在走廊里，柳智豫便在包厢中感觉到一股气息挟风而来。门一打开，爽朗的笑声便涌了进来。
　　柳智豫想起马大鹏在路上说的：方总走到哪里，哪里就充满快乐。
　　马大鹏介绍了方维信和柳智豫，智豫奉上自己的作品集。
　　在大鹏安排下，宾主落座。大鹏宣明主题，主持完头三巡的“规定动作”，后面就开始了单独的交流。
　　越是人多的社交场合，人与人之间就越是不可能产生真正的交流，有的只是面具与面具之间的周旋，只是自我的炫耀和宣泄。所以当很多人围坐在一起饮酒进餐的时候，人们看上去好像是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但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在交流和沟通，他们都只是在向外扔东西，扔他们思想上产生的垃圾和情绪上制造的废品。所以，聚会的实质是——生理上的进食，心理上的排泄。如果没有自我炫耀的渴望，如果没有宣泄苦闷的需要，谁会愿意跟别人在一起呢？
　　这是柳智豫不愿意应酬的原因。
　　但如果遇到有趣的灵魂，而不是自说自话的俗汉痴女，那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了。那是火花四射的巅峰交流。
　　
　　方维信是一个极务实的人。他准备与柳智豫交流，便先打开柳智豫的作品集，通篇浏览一遍。这一看便入了迷，好几个人走过去想敬他酒，都被他婉言拒绝了。方维信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再是惊奇，越往后看就越是有共鸣，足足看了十几分钟，才把书放下，又不禁伸手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好！好文采！好功夫！好修为！佩服，佩服！方某人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掏出手机，与柳智豫互加了微信好友，随后发了几张自己的书法作品给智豫，笑着说：“我闲来也写点字。没办法，我们徐老大喜欢，只能跟着附庸风雅。还请柳老师帮忙指点一二。现在到了瓶颈期，几年不进步了。哈哈……”
　　智豫忙说：“哪里哪里，谈不上指点，向您学习。”
　　原本只是客气客气，然而智豫认真看了方维信的书法，只见骨力俊朗，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又如脱缰骏马绝尘而去；既有儒雅坚毅，又见果敢进取；更难得的是居然隐隐透着一股虚淡散远和闲适的味道，用笔简洁直抒胸臆，省去尘世浮华而求空远真趣。于是忍不住叫道：“好字，好心境！”
　　马大鹏闻讯凑来，连忙问：“怎么个好法，请柳主任解说解说……”
　　智豫把手机上的图片放大了，展示给他看细节；又缩小了，让他看全貌。然后才解释说：“字如其人。中国人为什么喜欢书法？因为好的书法展示的是一个立体的全时空的人——从里到外，从心到皮，透彻全面。方总这字，有书卷气息，儒雅谦和；又不失放逸，有大将之风；整幅作品一气呵成，气势磅礴，无一处倦怠；更难得的是章法大开大合，几处留白显得作品灵动空寂。这是修行人的特质，不是实证到了，学是学不来的。这就是文化底蕴，要长期的修养。”
　　马大鹏听的云里雾里，玄之又玄。安萍却在一旁若有所思，本来拎着醒酒器去倒酒的，一走神竟然忘了。被马大鹏劈手一把夺了醒酒器，笑着嗔怪道：“迷上了吧！还是我来倒吧。”安萍的脸顿时就绯红起来。却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留白显得灵动，是不是说距离产生美？”
　　智豫把留白的区域调成满屏，又把手机拿远一些，一边给安萍看，一边讲解道“并不是距离产生了美，而是距离本身就是美。美并不在距离之外的那个事物上，而在于距离本身。但距离本身的美是无形的，我们的感官体验不到它。因为外在的感官只能捕捉到形式美，只有灵魂才能领悟到无形的美——是无形的美反映在有形的东西上。”
　　安萍听了，头脑中仿佛“啪”的一声，打开了一道天窗，湛蓝的天空辽阔无边。
　　方维信心里的兴奋抑制不住，他双手抓了柳智豫的手，狠狠晃了几下，说：“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是柳先生过誉，过誉了哈……原本我写的也就那么回事，经你一夸我倒是坐不住了。不过，先生的评价确实一语中的，深刻透彻。一幅字被你看到灵魂深处去了！在你面前，我就差脱光衣服被人看了。当年伯牙与钟子期也不过如此啊！子之心而与吾心同，善哉善哉！务须浮一大白……”于是仰天纵声大笑起来，把四座都惊动了。
　　智豫知道方维信说的是真心话，得遇良友，心中畅快，便拿起酒杯，对大鹏说：“满上！满上！”
　　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互敬了四杯酒，意犹未尽。
　　“柳主任真是大才啊！如不嫌弃，改日请到我公司指导工作，我来引荐徐恒达徐董跟你认识，绝对能一见如故！”方总趁着酒兴，也不管是否唐突，直接邀请柳智豫。
　　马大鹏哪里会放过这么好的维护客户关系的机会，他平日里见一次许总也非易事。
　　“我来陪柳主任去。时间我来对接。安萍到时候准备好笔墨纸砚，现场来个诗词书画大交流……”
　　还没讲完，方总就插话说，“还要准备什么？我们徐董本身就是书法家，上等的红星宣纸，碧云轩的羊毫笔，办公室里都是常备的。说好了，这个朋友交定了！必须去啊！”突然想起什么，停了一下，又说“别忘了带印章，给我们留下墨宝，不盖章可就美中不足了。怎么样，规矩我懂吧？”说着又爽朗地大笑起来。
　　“好，一言为定！”柳智豫原本是豪放的性子，虽然前一段时间的压抑让他心情积郁，但骨子里的飘逸是抑制不住的。在酒精的催化下，仿佛心头的阴霾也吹散了，终于融入了把酒言欢的氛围里。
　　宾主尽兴，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