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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智豫没有想到的是，王岳苍在周一的晨会上，特别选择以增强政治敏感性为话题，进行集体学习。然后把周五晚上某职工无组织无纪律，置人民群众财产于不顾，搞个人主义自由化的事大讲特讲，提高到了讲政治、守纪律的高度，特别是——以柳智豫的《证明材料》作为佐证。至于材料的内容，已经不再重要了，会上也并没有念出来。当然，王岳苍没忘记专门表扬柳智豫的责任担当、爱岗敬业和牺牲精神，俨然成为干部队伍的表率。
这就引起了全中心干部队伍思想的轩然大波。中心的干部都知道程建中与左长青的关系，这场事件与其说是处理左长青的过激行为，不如说是让中心的干部选择站队。王岳苍是个明白人：左长青就是个刺头职工，又不是干部，不存在成长进步问题。逼急了，真对他王主任扔个黑砖头，甩个酒瓶子啥的，那就得不偿失了。
程建中虽然只有几个月就该退休了，但他在中心经营几十年，经他手招录和成长起来的干部一大堆，所以程建中的工作影响力和业务控制力还是极强的。此前程建中和他的派系一直不怎么配合王岳苍的工作，这次事件就是敲打敲打这些不配合的小喽啰，至于程建中本人，不就是几个月的事了嘛，由他去吧。
会议对事情的处理结果是：由分管车队的副主任程建中出面，勒令左长青写检查并在单位办公楼门前贴出来。与会人员几乎一边倒式的拥护王岳苍的提议，胸怀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上能跑马之类的赞誉之词直飘到会议室外面去。
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台阶，一个为全体干部准备的台阶，走过这一步，这个单位的实际控制权，就完成了全面交接。
奇耻大辱！程建中憋屈得老脸红紫，血压骤然升高，一言不发，先行离席。
“到底是基层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一石三鸟，高！实在是高！”这是事后程建中对王岳苍的评价。三鸟，是指程建中，左长青，还有过去拥护程建中的一群小兄弟——尽管在这一石之下，早已做鸟兽散了。而“一石”呢，竟然是他程建中一手培养的——柳、智、豫！程建中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咬着牙，一字一顿的报出这个名字的。那是在他与一帮铁杆小兄弟们聚会时公开讲的，虽然是小圈子，但人数并不少。
不久之后消息就传到了柳智豫的耳朵里。智豫苦笑，却无可奈何——跟谁说理去？柳智豫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除了他自己在上蹿下跳手足无措地表演之外，其他每一个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幸好竞争上岗就要开始了，十年了，轮也该轮到我了吧？能离开，也就能有个解脱。想想还是挺开心的。智豫有了解放前夕沦陷区居民的殷切渴望。
等待总是漫长而忐忑。
经过紧张的笔试面试、群众测评、成绩公示，两周之后，竞争上岗的结果终于在圈子里传了出来。诡异的是：柳智豫落选了！这是整个系统里谁也没有想到的事。
柳智豫是先在电话里得知结果的。胡浩然吞吞吐吐，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柳智豫的心里弥漫开来。
“柳哥，您的能力政绩还有勤奋大家都是认可的，笔试面试成绩也是很靠前的，但是群众测评吧……还有后来的公示……对不起柳哥，细节我没有办法告诉你，这是保密原则。再说，告诉你也没有用……”胡浩然顿了顿，略带歉意的说，“过去很多小事，找柳哥您帮忙，您都挺热心的。但是您这事吧，我能力所限，只能跟您说这么多。党组会议已经开过了，明天任职公示就正式贴出来了。您有个心理准备吧。”
柳智豫勉强保持风度，挂了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大脑CPU的运转速度严重受阻。他点了一支烟，却猛烈的咳嗽起来，直咳得喘不过气来——最近为了复习竞考，烟抽的太多，嘴里的燥热、干苦、艰涩感让他把烟给掐灭了。端起办公桌上的茶杯，却忘了喝，又放下来。拿起报纸，看了半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把报纸盖在脸上，淡淡的油墨味道沁入鼻孔，在喉咙里梗堵起来。一股凉气从后背传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整天，柳智豫就象一尊木雕的人像，在办公室里枯坐着，忘了想些什么，忘了可以做些什么来补救，忘了下班，忘了吃饭，忘了华灯已上，也忘了打电话回家。
上周考完之后，智豫和陈文睫商讨了几次，就估摸着这两天该出结果了。这天晚上，柳智豫突如其来的没有消息，陈文睫觉得有事发生，就说服儿子回到他的小屋小床上。好不容易等涛涛睡了，自己洗了澡，就手把衣服也洗了出来，柳智豫还没有回来；看表，十点多了；上床看着书等；直到快十一点。就在她准备打电话找他时，他回来了。
进屋二话不说照直向小屋去，一看儿子在里头，扭头又去了大屋。牙不刷，澡不洗，直接脱衣服上床。见此状，陈文睫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显然事情于他不利。尽管她不赞成他在这个单位干，但是既然得在这儿干，她还是希望他顺利。说到底他们是夫妻，是各方面利益共同体。
陈文睫看着丈夫的脸色。“结果出来了？”
“嗯。”
“没有你？”
“嗯。”
“别太在意这些事，”陈文睫好言相劝，“也就涨个两三百块钱，真搞不上就算了。”
柳智豫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上级怎么能够这样用人呢？不看工作，不看政绩，不看能力，不看勤奋，有小人在背后唠叨两句，就直接不考虑！”
“要不怎么说你们单位没劲呢。根本不是凭能力，整个跟社会脱轨，多有才的人在这种环境里干下去，也得给埋没了。”
柳智豫过了好一会儿没吭气，然后突然拍床而起，“他妈的！不给提拔就算了，还说什么过河拆桥，是品质问题！我过谁的河，拆谁的桥了？！一群小人，在私底下搞暗箱操作！不就是个他妈的副处级吗？谁爱干谁干，老子反正是不干了，请我干也不干！”
“说的也是。”陈文睫推波助澜地附和着说：“什么主任副主任，还不是撑个空架子，自己穷乐呵！说到底，没钱，啥也不是，这是社会大趋势，不得不服啊。”
智豫两眼发直，盯着床前的月影，恶声说道：“明天，我就着手找门路。天下之大，我就不信凭本事吃不上饭！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夫妻俩同仇敌忾，家庭矛盾得到了空前缓解。
十年的煎熬和等待让柳智豫的耐心消磨殆尽，前途暗淡模糊不可捉摸，让他对这条走过半生的道路可能带来的未知充满陌生和不信任。他站在阳台上，展望马路上如大河湍流般红黄交替的车灯时，不禁叹道，逝者如斯夫！人生有几个十年呀，转眼已过不惑之龄，是时候考虑后路了。
柳智豫没想把辞职下海的事告诉父母，毕竟这是个新观念新作为的大事，老年人不光帮不上忙还枉担心，这是他不希望出现的，他早已经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准备等工作找好了，有了稳定收入，再正式通知父母。
陈文睫却希望胡玉芳能跟她一起稳定柳智豫的状态，坚定他走过人生转折点的信心。自从上次给陈文枫打电话之后，她便预感到从姐姐那里难以得到帮助——也许是因为文军给大姐一家造成的拖累，让她害怕智豫成为新的负担。胡玉芳从大女儿身上看到好处，对二女儿的想法是支持的。
周末，陈文睫去值班了，柳智豫准备带涛涛去郊外爬山——他觉得让孩子感兴趣的锻炼身体的游戏是最佳的娱乐活动。然而涛涛对这项运动的兴趣却并不大，他还没有领略到山顶风光的美好，也并不喜欢登山过程中蕴含的希望。磨磨蹭蹭到了快十点了，父子俩还没出门。胡玉芳、陈顺利没有提前打招呼，突然带着素素来到他们家。涛涛看到素素，高兴的跳起来，马上便和素素躲到小房间里玩去了。一问才知道，是庞栖梧组织客户搞农家乐游园活动，陈文军和潘月都被拉去当服务员，就把素素甩给了老俩口。
胡玉芳拉着一辆买菜行李车，径直进了厨房，把里面的排骨、牛肉、鸡翅和蔬菜一样一样的往外拿，把柳智豫看愣了。胡玉芳解释道：“你们工作忙，一个礼拜下来，也没有时间烧这些大菜。今天赶巧，超市打特价，我多买了些，让两个孩子好好吃一顿。你也帮我打打下手，妈正好有话跟你聊……”
智豫连忙道，“烧饭的事我来就行了。妈，您老有什么话就请直接说……”
胡玉芳说：“文睫跟我说了，你想辞职下海。本来吧，这个事我不太同意，你跟栖梧，一个吃公家饭，一个做生意，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我们家也算是有富有贵。现在你也学着跟老大家里一样，去做生意挣钱，对咱们这个大家族来说，是个损失。不划算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为了让文睫和涛涛过上好日子，妈也还是回头支持你吧！不过呢，有两个事情，得给你提个醒。一个是，当领导的这些个朋友，可得处好关系喽。将来，不定有啥事还得求到人家。第二个呢，你先发动朋友，秘密地帮你找门路，找项目。但是不要急着做决定，多找几条路，我和你爸帮你选着，不能饥不择食……老头子你说是不是……”两百斤的陈顺利却早已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他是中央四套的忠实拥趸，对国内外形势分析的兴致远远超过这些家长里短。听到胡玉芳的呼喊，连忙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对对对，我都同意！”
这是哪跟哪呀？柳智豫听得无语，也懒得反驳。心里说，全当是尽孝心了，便装作没听见，由她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