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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一个礼拜，柳智豫都处于亢奋高效的状态，白天工作热情高涨，晚上到家挑灯夜战，复习迎考开展的扎实有序。他信心十足，志在必得。
老天爷也是慈悲，这个礼拜工作上没有什么突击任务，除了王主任家装修房子的准备和报备工作。
说起来这还是房改不彻底的历史遗留问题。虽然早在十几年前，单位就进行了房改，但宿舍区三号楼还保留了几套单位持有的房产。
宿舍区三号楼是领导宿舍，只有当了中心一把手才有资格入住。二单元顶层的房子最近分给了王岳苍主任。王主任是从下面一个市里平调过来的，在大湖名城是无房户，暂住宾馆，理所当然的分配了一套。
房子虽然没有产权，但可以长期居住直至离世，房租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标准，少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可是学区房，市里最好的双学区。装修完就可以把小孙子转到大湖名城来上学了。宿舍区就在单位隔壁，上下班非常方便。更主要的是，依靠单位可以享受到许多隐形福利，比如，双路供电，从来不存在停电问题；单位内部集中供暖，比社会上要便宜很多；小区由承包机关办公楼物业管理的公司安排保安保洁，物业费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甚至连房屋维修维护，都比社会上的小区要方便许多。
王岳苍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把地级市的房子卖掉了一套，准备斥资三十万好好装修一下。装修公司周一就进驻了。
因为是老房子，旧的水电气暖设施全部要拆除重布。今天才拆除完，水路的总阀已经关闭，有一根废弃的管道锈蚀得厉害，截断之后用堵头一拧，丝扣就成了铁渣，于是也就没有再堵，准备等水电工查明用途之后再处理。
这一周时间，每天下班前去工地检查一遍是柳智豫必做的工作，今天也没有例外。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安全隐患，这才放心回家。
周五的工作相对轻松，智豫下班买了两天份量的菜，准备给涛涛改善一下伙食。涛涛这学期明显长高了，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
红烧排骨散发着浓郁的诱惑。涛涛刚刚消灭一块大骨头，把剩下咬不动的脆骨扔到爸爸碗里，突发感慨地说：“我原来总羡慕你们不用上学，每天上班下班就可以有钱花，现在才知道原来老爸也要考试啊。您也辛苦了，吃点脆骨补补钙吧。”
智豫嘎嘣嘎嘣嚼着脆骨，对涛涛的高论哭笑不得。
涛涛又接着说：“我们老师说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的关心爱护。你们以后别对我这么好了，我也好难的……”
说着，很懂事的给妈妈碗里夹了一块多肉的排骨。想了想，又给爸爸夹了一块小点的。
智豫看了看陈文睫，发现她也正在看他。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谁先开口对孩子说点什么。
又吃了几口饭，智豫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呀？爸爸妈妈希望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生活。至于学习，你努力了、尽力了，爸妈就满意了……”
陈文睫打断他的话，快言快语地说：“别净说些单位里面假大空的套话。老师说的对，你要把爸妈对你的爱转化成学习的动力，长大了考上名牌大学。这就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
智豫突然觉得一股压力落在自己肩头，连碗都变得沉重起来。他分明感受到妻子和儿子寄予的厚望，也许是他自己的猜测自己的妄念，但总是压在心头上让他升起阵阵的恐慌——万一竞争上岗失利，他对妻子和儿子又将如何交代呢？他突然有了学生时代的考前焦虑症。
柳智豫是在洗碗的时候接到那个致命电话的。
电话是供热交换站的龚师傅打过来的。由于是单位内部供暖，所以供热交换站并没有外包给物业公司管理，而是由办公室直属。柳智豫作为办公室主任，是第一责任人。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但因为单位宿舍区居住的离退休老同志比较多，所以供暖还没有停。单位有一项特殊的福利，就是每周供应两次热水，虽然是有偿的，但两块钱一吨热水，比起用热水器不知要便宜多少。按惯例，今天是周五，供热水。
电话的内容是：三号楼二单元被热水淹了!
虽然在当时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件事竟会完全改变了柳智豫的命运，至少基本终结了他的政治生命。
晚上七点，热交换站的龚师傅准时打开阀门给宿舍区供应热水，还不到二十分钟，突然有电话打进来，说三号楼被热水淹了，赶快停止供水。龚师傅大惊，停水之后，就打电话给柳智豫汇报情况。
柳智豫一听，马上就猜到王岳苍新房子里的废弃水管是干什么用的了。心里一阵阵地揪着痛——那个悔呀！怎么早了就想不到呢？
装修公司进驻的时候，是给中心办公室报备过的，但文档资料都锁在柜子里，要打电话找装修公司，还得赶到办公室去。
柳智豫没有犹豫，冲着给涛涛辅导功课的陈文睫那边丢了一句，“单位有事，我去加班。”就急匆匆地开车赶了过去。
智豫一边开车一边用蓝牙电话给王岳苍汇报情况。刚到单位门口，就见到一群宿舍区的住户——有在职的同事，也有退下来的老同志，正在七嘴八舌地询问：为什么热水供了半截又停了？龚师傅耐心作着解释。柳智豫顾不上这些，直奔办公室，翻出号码打电话让装修公司来人处理。然后迅速下楼疏散围困供热交换站的住户。受灾的几户人家得知情况已经得到缓解，便打算等上班后再找领导要求赔偿，各自叫了一通苦，相互说着自家的损失慢慢散去，各自回家打扫残局。
这时候王岳苍也从宾馆赶了过来，与柳智豫汇合，两人直奔三号楼。
房子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建的，受限于当时的建筑水平，用的是预制楼板。楼板中间带贯通孔，两块板之间也有缝隙，所以除了厨房卫生间这些专门做过防水层的地方之外，其他地方基本上是存不住水的。卫生间的热水漫出来，一旦灌到房间里，就会顺着楼板空隙渗流到左邻右舍和楼下。
王岳苍在基层当领导时间长了，哪里会管具体的小事，拿到钥匙就全部交给装修公司了，自己连一把备用的也没有。两个人看到防盗门外还有热水流出的痕迹，基本确定了热水的来源。当下也不等装修公司来人，便直接到楼下去维护邻里关系平息事端。毕竟左右邻居只是波及，受损最严重的还是楼下，而楼下并没有代表出现，这让王岳苍心里更加没有底细。
王岳苍家楼下住的是退休很多年不知是哪一任的老主任。出事时只有老两口和保姆在家。楼上热水浇灌下来，家里顿时成了水乡泽国。保姆首先反应过来，但面对从天而降的“温暖”，她也束手无策。
两位老人家睡得早，连人带被子都被淋潮了。保姆只能从衣柜里找出干毛巾，给老人擦干了头脸，找到水少的地方让老人站着。室外气温只有几度，保姆也不敢让老人家出去躲避。她又惊又急，赶紧给老人的孙女打电话。
王岳苍和柳智豫敲门的时候，大面积的漏水已经停止，只有客厅中间还偶尔有滴滴嗒嗒的水落下来。王岳苍看到这幅景象，心中又是不忍又是惭愧，向两位老人真诚道歉，并承诺维修赔偿……说话间，老人的孙女赶到家里，她是商场女精英，说话又急又快，先是劈头盖脸把王岳苍一顿训斥，然后提出老人的安置问题，约定第二天再抽时间检查损失并索赔。王岳苍立即安排柳智豫调来值班车辆，先送两位老人去宾馆住下，特别嘱咐：天冷风大，一定不能让老人家着凉了。
商场女精英虽然强悍，却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见王岳苍态度诚恳，漏水的原因也是因为房子设施情况特殊，装修公司没弄清真相，确属有情可原，加上事态已经得到控制，于是便不再一味发火，而是把话题转到屋内家具、书籍、字画和照片的特殊意义上。
这是一个无底洞。黄金有价、古董无价。古董的价值是文化意义上的，根本无法估量。而她们家老房子里就是一屋子的“古董”。特别是对她爷爷奶奶来说，更是意义非凡。那是老人一生的记忆，是维系她们家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王岳苍和柳智豫心里暗暗叫苦，在这个结骨眼上却又不敢激化矛盾据理反驳——到了这个年龄的老人，家里存点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简直太正常了。无奈之下只有反复道歉，一再承诺善后事宜。
刚刚拍着胸脯说不会再产生新的损失，客厅中间原本几分钟滴一滴的热水，突然像上了发条一般肉眼可见地加速运转，转眼就成了新的水帘洞。房子各处漏点也突然活跃起来，从各个地方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像塞住出口的泉水突然揭开了盖子。站在屋里说话的一群人，躲闪不及，集体被洗了个狼狈的热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