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不堪回首

　　
　　那时他还在部队，与陈文睫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在陈文睫的母亲胡玉芳的刚性要求下，买房成了柳智豫一家的头等大事。柳智豫现在住的房子并不是他买的第一套房子。事实上，他在部队的时候，思想观念就很超前，在所有的战友当中，他是第一个按揭买房的人。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大湖名城的房价还相当的便宜，离闹市区稍远的经济适用房，最差的楼层每平方不足千元，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六万多元就可以买下，放到二十年后简直就是比白菜还白菜的价钱，称之为白水价也不为过。然而，那个时代的经济收入普遍不高，对于柳智豫的家庭而言，六万多元虽然不能算是天文数字，至少也远远超出了这个家庭的承受能力。当时小妹柳婉清已经上了大学，大妹柳丝雨的工作还没有着落，父亲和母亲把三个孩子送进大学，已是穷尽了全部的力量，哪里还有什么积蓄？农村老家的亲戚朋友，大多手头也是并不宽裕的，最终把所有能借的——包括远在外省的姑姑舅舅都借了个遍，才勉强凑了一万块钱。柳智豫虽然平时省吃俭用，除了买书之外也没有别的开销，但多少还要补贴一下两个求学的妹妹，一来二去，也只存了不到两万。这两部分钱加在一起，留下税费和乱七八糟的手续费，距离百分之五十的首付款，还有一定的差距。于是陈文睫便求助于她的父母。
　　陈文睫结婚前的收入都是交给家里的。她爸爸陈顺利是大湖名城一家国企的职工，早早的就分到了单位的福利房，所以陈家并不存在买房的问题。然而，陈文睫的大姐夫庞栖梧下海做生意，当时正是小有起色，准备扩大规模的时候，胡玉芳就把家里的钱都投到了庞栖梧的生意上，占了一些股份。听到二女儿要钱买房，胡玉芳便颇有微词：“智豫这孩子，自身素质还不错，就是家里人太不像话，不是过日子的人！儿子娶媳妇，连套房都不给买，愧为人父，愧为人母啊！”
　　陈文睫在家里一直没有太多的话语权，母亲说什么她是绝不敢争辩的，但她也参加工作不久，没有什么过硬的社会关系可以借钱，只能陪着小心对母亲说：“智豫也是想尽办法了，只要凑够了首付，剩下一半的钱，我们两个都有收入，慢慢还银行贷款呗……”
　　胡玉芳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还以为你们就差几千块钱了呢。搞了半天，连一半的钱都没有凑够，剩下的钱还要借银行的？！利息是多少？这个柳智豫呀，就是个书呆子！一点经济头脑都没有，等还完银行的钱，你们俩头发都白了，半辈子都在给银行打工了！我是没钱给你们，文军上大学还要钱，毕业了也要谈朋友、买房子结婚，哪哪都是要花钱的地方。你一伸手就问我要钱，我问谁要去？总之一句话，我们家就这个条件，你们看着办！”
　　陈文睫嚅嚅了半天，终于还是小声地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我上班这几年，也是给家里作了贡献的……”
　　胡玉芳马上把眼一瞪，厉声说道：“嘀咕什么？！你挣的钱？你这几年把脖子扎上不吃不喝了？你翅膀硬了想自己单飞了，就连父母都不要了，是吧？我们把你养这么大花多少钱你算过没有？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白眼狼！哎哟，气死我了……”说得兴起，一边叫骂，一边双脚跳起，伸着手指朝着陈文睫的鼻子一下下戳去。
　　最终，还是没有筹到钱。看中的那套房子眼见就要泡汤，没成想，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事情有了转机。柳智豫在参加一次画家聚会时，遇到一位企业老板，是智豫国画老师的崇拜者。那位老板非常想入手一幅老师的画，而柳智豫手里正好有一幅。一番交涉之后，最终以八千元的价格，忍痛割爱。几年后这幅画在拍卖公司出现，成交价是三十二万元，报纸上的消息正巧被智豫看到，他心头猛的一震象吞下一整颗柠檬，过了很多天才坦然——如果没有那救急的八千元，损失的将不是一套房子，也许是那一段还没有开始的婚姻。多年之后，当柳智豫与陈文睫最终分开的时候，他想起这段往事，又突然觉得，如果这段婚姻没有开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无论如何，相比感情，钱反倒是最不起眼的东西。
　　大姐夫庞栖梧是大湖名城本地人，他与大姐陈文枫结婚的时候，正好赶上家里拆迁，不光分了一套一百多平的大房子，还净得了十几万的现金，他也正是用这笔钱作为启动资金，开启了商海沉浮。有了庞栖梧的对比，胡玉芳便打心底里看不上柳智豫的家庭，甚至觉得他们是乡下小县城里来的“土包子”，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轻慢。柳智豫的母亲是个顾大局的人，遇到亲家说话夹枪带棒，就自己忍着，从来不敢向儿子透露半句。只是日子久了，智豫也总能从只言片语中，听得一个大概。
　　结束了无聊的工作，柳智豫象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下班回家，他并不知道自己余生的轨迹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更不知道变化的帷幕已经不受控制的拉开了。
　　刚到自家电梯间门口，就遇到楼上邻居亮亮和他妈妈。小家伙只比柳智豫的儿子涛涛大两岁，穿着桔黄色的冲锋衣，懂事却又有些害羞的微微低着头，遍布胶原蛋白的小脸蛋有些苍白，大大的眼睛周边，一抹淡淡的黑黄隐约浮现。这个年龄原本应该充沛着蓬勃朝气，亮亮的脸上却多了几分不相称的成熟与忧伤。柳智豫油然生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忍不住摸了摸他乌黑而坚硬的头发。
　　亮亮抬头，有些木然地看了智豫一眼，在母亲的注视下喊了一声叔叔好。亮亮妈勉强挤出笑容跟智豫打个招呼，就转向亮亮又迅速板起脸来，一刻不停地唠叨：“一点小小的失误就可能酿成大祸……你说你总这么粗心大意，以后还能干什么？我没你这么不求上进的孩子……”见亮亮低着头不说话，她伸手推向孩子的肩膀，“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谦虚才能进步，谦虚！谦虚！谦虚……”
　　亮亮被推得趔趄，向柳智豫身后退来，智豫连忙挡在母子二人中间，问：“出什么事了？别打孩子呀……”
　　亮亮没吭声，眼泪悄悄落到电梯间的磁砖上。
　　亮亮妈发现自己有点失控，便不好意思起来，又挟着对孩子不成器的愤怒，对一脸关心的柳智豫倾诉道：“全市中学生编程大赛，老师们都对他寄予厚望。结果他倒好，看错一个符号，失了0.7分！只得了个第四名。前三名在中考的时候能加分啊……你说气不气人！太让我失望了……”
　　智豫说：“中学生大赛？亮亮不才初一吗？跟初二、初三的比？第四名真心不错了，孩子很优秀呀。”
　　亮亮妈焦燥起来，解释说：“老柳你们家涛涛还小，到了初中你就知道了——初三哪有时间学编程呀，都是初一初二的学生来比赛。这次没拿前三名，明年又要浪费时间再比一次。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给他浪费呀！我都联系好下学期的预科班了……”
　　说话间，电梯到了。亮亮妈先进了电梯，亮亮却跟在智豫后面，懂事的去按按钮。突然，亮亮抬头冲智豫诡异地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转瞬即失的狡黠，问道：“叔叔，你知道从三十五米的高空落地，需要多长时间吗？”智豫一楞，没有答上来。亮亮却自问自答：“2.67秒。很快的。”
　　智豫看到青涩少年脸上的书生气，想起中学时代自己曾经设计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物理题，用来为难同学甚至老师，现在的一幕仿佛让他看到时光轮回，角色互换。于是他有些尴尬地笑了。
　　亮亮妈误会了智豫的尴尬，便又训斥儿子：“一天到晚想些神经兮兮的问题，有这些心思，用在学习上多好……”
　　智豫于是更加尴尬，觉得因为自己的存在，给他们母子带来冲突。正巧，电梯到了十二楼，急忙打了招呼出来。
　　一进家门，就听到妻子陈文睫正在斥骂涛涛。
　　柳智豫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正是文要谋大局、当参谋、提建议，武要带头干、抬桌子、搬板凳的角色。虽然这些工作都是低层次死循环，无聊透顶了无新意，但为了前方不远处的光明和稳定的收入，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实做好。一天下来，身心俱疲。再加上职责特殊，平时加班加点、迎来送往是常态，能按时下班回家已是庆幸，关注儿子学习的时间少之又少。妻子和儿子也不指望他，只要承载工资和奖金的银行卡在陈文睫手里，平时倒也不太管他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