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阪城之约 下

　　从大阪出发的羽柴秀吉的军队，与来自周边地区的本方部队汇合后，达到了十万之众。而织田信雄和德川家康的联军，一共也就将近三万多人。羽柴大军进入犬山城后，由于秀吉还没有子嗣，为了培养和扶植潜在的继承人，于是派外甥羽柴信吉（之后的丰臣秀次），作为大将前去交锋。结果在善于作战谋略的家康的指挥下，被杀得人仰马翻，还损失了池田恒兴父子，以及森长可为首的几员大将。其中池田恒兴是当年在织田信长死后，所召开的“清须会议”之中，对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这对自己的亲信势力上是个惨痛损失，并且对士气上也是巨大的挫折。这场被后人称作“小牧长久手之战”的战役，前后经过十几次大小战斗，尽管在兵力上具备压倒优势，但是局势愈发的对羽柴秀吉不利。
　　战场失利，情场也不得意。就在交战的数月内，秀吉数次派人给在大阪城的茶茶，以各种借口送去的礼物和信件，包括不止一次的邀请茶茶来到军中，所有这些示好的信号，都是不置可否的石沉大海。但是在官场仕途上，却有了巨大的收获。十月中，通过向京都的公卿进献大量的财物，秀吉得到了朝廷的敕封，由从前的“筑前守”成为了“左近卫权少将”，这使得他在官职上，已经凌驾在当年的织田信长之上。
　　胶着不利的战局，突然之间形势发生了巨变。11月11日，织田信雄单独的向秀吉提出求和，这使得危机中的秀吉一举逆转了战局，因此迅速接受并达成了和解。如此一来，以帮助织田后人夺回政权为口号，作为同盟而加入战斗的德川家康，陷入了毫无出兵大义的立场之中。为了不被秀吉军就地消灭，家康迅速脱离了战场，向自己的居城滨松城退兵。
　　尽管秀吉希望斩草除根，但是眼下首先需要休整兵马，于是向德川家康方面派出了使者，要求对自己表示臣服。五年前，面对来自权力达到顶峰的织田信长，对于自己家族的猜疑，为了向信长表达忠心，以及保住自己的性命，家康让长子德川信康自尽，并且杀死了正妻筑山夫人。而今天，同样善于隐忍的他，又把次子作为人质交给了秀吉。
　　由于织田信雄割让了大面积的土地，包括在官位上的提升，让秀吉不需要再伪装自己，还在效力于织田家的假象。随着对地位的更加强烈的渴望，从这个时候开始，秀吉不再使用“羽柴”这个姓氏，同时不间断的派人继续进献金钱，与公卿们和朝廷斡旋，谋求更大的官职和称号。
　　在这场战役的期间内，秀吉先是把茶茶三姐妹之中，仅仅十一岁的阿江，安排嫁给了她的表哥佐治一成。战后，又因为一成在战时，加入了德川家康一方，因此强行的让他们离婚，转而将阿江许配给了自己的养子秀胜。这如花似玉的三姐妹，已经成为了秀吉的政治联姻筹码。茶茶本人对此进行了强烈抗议，也是被秀吉避而不见。在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想到阿江和秀吉与茶茶，包括与德川家康的家族之间，未来会产生出那么多的交集。
　　11月23日，朝廷加封秀吉为“权大纳言”。这个“从三品”的高级官位，使得秀吉也跻身进入了公卿行列。同时他还回绝了朝廷的提议，拒绝同时兼任“征夷大将军”（注1）的职位。秀吉不禁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作为信长随身马童的他，在寒冷天气之中，怀揣织田信长的草鞋，站在户外苦苦等候。当他为信长递上去，带着体温的草鞋之后，终于得到了主公的欣赏。时至今日，这个曾经的织田家的小卒，已经超越了信长的成就。但是对于权力的追求和渴望，这才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天正十三年（1585年），新年过后又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秀吉升任正二品的“内大臣”。三月开始，为征讨统一了四国地区的长宗我部元亲，秀吉派出了亲弟弟羽柴秀长作为主将，以军师黑田官兵卫，作为监军的十万大军，与此同时还动员了毛利辉元与小早川隆景，等等实力强大的地方大名（注2）。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七月的时候，秀吉迎来了他的人生的第一个顶峰。
　　经过无数次的向贵族进献金钱，与朝廷和公卿们的斡旋。秀吉先是拜认了“五摄家”（注3）之一的近卫前久为义父，在7月11日收到了来自天皇的任命诏书：
　　“诏、以庸质当金镜、妥政绩于通三、以愚昧受瑶图、增德耀于明一、梦不见良弼、谁能谏言、内大臣藤原朝臣、名翼翔朝、威霆惊世、固禁阙之藩屛、忠信无私、居藤门之栋梁、奇才惟异、夫万机巨细、百官惣己、皆先关白、然后奏下、一如旧典、庶归五风十雨之旧日、专听一天四海之艾宁、布告遐迩、俾知朕意、主者施行、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日”
　　被称作猴子的秀吉，已然站在了公卿家的顶点，成为相当于宰相职位的关白大臣。借着这个势头，7月25日，四国地区战事结束，长宗我部元亲表示臣服。同年八月，德川家康与真田昌幸之间产生了军事冲突，在秀吉的介入下达成了停战。真田家的二公子真田信繁（未来的真田幸村），在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想到，从今以后和秀吉与茶茶，还有“难攻不落”的大阪城之间的一生缘分。
　　秀吉统一日本的野心丝毫没有停下，厉兵秣马的准备进攻宿敌德川家康，而家康也毫不示弱的在前线屯有重兵。进入11月的某一天，德川家康的重臣石川数正，突然叛逃到秀吉的大阪城。这不亚于官渡之战的曹操，得到了来自袁绍方面的许攸一般。熟知了家康兵力部署的秀吉，在11月19日着手部署军队向德川方面出兵。
　　然而就在十天后，发生了著名的“天正大地震”，秀吉准备作为大军先锋据点的长浜城，军粮储备基地的大恒城，在地震中基本烧毁。使得秀吉无法在短时间内，再组织起对德川家的侵攻。他也慢慢意识到，如果沿用强攻政策，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可以征服统一日本。于是开始着手使用兵不血刃的方法，争取收服德川家康。
　　进入天正十四年（1586年）之后，秀吉从新年伊始就开始与德川进行沟通，5月初强行的让自己的亲妹妹离婚，把她作为正妻嫁给了德川家康，借此与家康成为了异性兄弟。9月初，舍弃了“羽柴”这个姓氏的秀吉，得到了正町天皇御赐的“丰臣”作为姓氏，自此改名为丰臣秀吉。看到家康还是不肯前来臣服，9月底，秀吉又以去探望女儿的名义，把自己的亲生母亲作为人质，送到了德川家康的滨松城，以此打动家康前来归降。如此一来，家康在舆论和道义上，完全处于劣势，只得在10月24日出发奔赴大阪去拜见秀吉。
　　26日深夜的大阪城，德川家康下榻的驿馆之中，突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当家康发现是丰臣秀吉的时候，尴尬的不知道如何作答。秀吉恭恭敬敬的对家康行礼，又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慰问和鼓励，终于进入正题之后，凑到家康的耳边鬼鬼祟祟的说：
　　“德川大人，请您明天在大阪城拜见在下的时候，务必请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
　　家康苦笑的打量着说完话之后，像家臣一般跪拜在脚下的秀吉，只得应承下来。
　　第二天，大阪城的奢华的议事厅内，来自各地的大名们，和丰臣家的家臣正坐于两侧。当德川家康走进大厅之后，无数双眼睛在一瞬间都集中在他这里。满身戎装的秀吉，一改昨夜那种谦卑之态，下巴微微的扬起着，慵懒的倚靠在华丽的扶手上，半蜷着腿轻蔑的向下睨视，看到家康走进来，才慢吞吞的盘腿坐直。家康不免暗自好笑，内心轻松但是表情肃穆的，环视下四周在场的众人后，用双手甩开宽大的衣袖，顺势盘腿而坐，然后双拳撑地俯首至胸，沉默了片刻：
　　“不才家康，愿为关白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于家康如此低调的臣服，议事厅的众人不禁窃窃私语。秀吉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好像已经夺取了天下的胜利者一般，脑海里回味着当年，织田信长对自己说话的语气说道：
　　“家康此言，甚微欣慰，无需多礼，平身吧”
　　德川家康面对如此盛气凌人的口气，甚至没有按照最基础的礼节，称呼自己为德川殿（注4）而是直呼其名的这个事情，丝毫没有恼怒之态，反而继续端坐在原地，更加恭敬的请示：
　　“家康起身之前，还有一个小事恳请关白大人”
　　秀吉暗自享受着，家康的恭敬从顺的态度，有些故作惊讶，面带不悦的轻微的欠了下身:
　　“不妨说来一听”
　　家康面带真诚和恭敬的直视着秀吉的身上，轻缓的抬起右腕之后，把大拇指收拢起来，以其余四指指向秀吉的阵羽织（注5）：
　　“请大人，务必把您身上的阵羽织，赐予微臣家康”
　　不等大厅之内其他人的反应，秀吉迅速愤怒的回问：
　　“大胆家康，你不知道这是死去的先主信长公所赐吗”
　　随着质问，安静的议事厅内众人交头接耳。家康毫不畏惧，平静而自信的对答：
　　“深知如此，所以斗胆相求。乱世之中，征战不止，今后但有家康在，不需大人亲上阵”
　　闻听至此，秀吉充满喜悦之色的大呼：
　　“好，说的太好了”
　　紧接着面带欣慰不已的表情，起身后径直走向家康，身上铠甲的甲叶随着步伐哗哗作响。走到家康的身后站定，顺势解下身披的阵羽织，庄严的披在了家康的后背之上。然后又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说的真好，多谢了，这是你我的大阪城之约”
　　家康会心的面带着微笑，顺势又躬身行礼表示感恩。
　　秀吉转身回到高高在上的主位，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原地，满脸踌躇满志的向前方远眺。尽管议事厅所有的门都是紧闭着的，秀吉感到丰臣家的“五三桐纹”，将会遍布在整个日本。而死去的先主织田信长，和信长公的妹妹阿市，就站在德川家康的背后，充满期待和欣慰的看着自己，拥抱着朝思暮想的茶茶。下一步的大事，就是和茶茶生个孩子，继承自己的事业。
　　这短暂几秒的展望梦想，让秀吉忘了所有人的存在，就那样傻乎乎的笑着，嘴边充满了几乎就要流出来的口水。
　　第四章终
　　注1：征夷大将军，在日本历史上1192年至1868年是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将军的政府称为“幕府”。故中文俗称其为幕府将军，在日本，也常简称其为将军。
　　注2：大名，是日本古时封建制度对领主的称呼。由比较大的名主一词转变而来，所谓名主就是某些土地或庄园的领主，土地较多、较大的就是大名主，简称大名。相对于中国的诸侯。
　　注3：五摄家，五个日本的贵族的姓氏，由近卫氏，九条氏，鹰司氏，二条氏，一条氏组成。公卿家之中最高的出身姓氏。是成为摄政大臣的必须姓氏。
　　注4：德川殿，古时候的日本武士阶层，士族阶层，称呼别人的姓氏都要叫上一个尊称“殿”。相当于今天的先生。
　　注5：阵羽织，相当于中国的罩甲的外衣，或者说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