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话,抱紧哥

　　十九对这个词比较陌生，自从南山村涨潮过后，附近本来也就没剩下几个同龄人，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南山村，更加是一个都见不着。要说最熟的，反而是正阳斋里收药的林老头儿——虽然这种熟基本表现为结账的时候为了一两或者五钱银子斤斤计较之类的。
　　鬼使神差般，十九握住了那只手。
　　北荒三六三年清冷的春天里，十九收获了十六年来的第一个朋友。
　　张三看了眼十九背上的箩筐道：“所以你是进城来卖草药？”
　　十九点点头：“嗯，一两个月总要来那么一次的，去城北正阳斋卖药材，那里给的价钱最公道。张三你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吧，你来这儿干什么的？北邙城很少有人来的。”
　　张三摇了摇扇子：“我是东境汝南过来的，我家听说听说有个平常很难见到的大人物要来这儿，就让我来碰碰运气。”
　　十九惊疑道：“那路上这些人也是——？”
　　张三摊了摊手接着道：“这我就不敢打包票了，不过我老爹经常有句话挂在嘴边，叫做世人熙攘皆为利往，至少我猜这些大人物肯定不是为了欣赏北邙山的风景，集体来春游的吧？”
　　十九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他也不能确定，他突然想起来身边有位张公子可以问，话到了嘴边十九又想起些什么东西，把那个问题咽了回去。
　　他欲言又止的犹豫了一会儿，想起昨晚刚学到的新技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开口道：“你吃了没？”
　　张公子是何等七窍玲珑的生意人，十九这点微妙的心思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张公子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妙人，当然不会去问十九刚才想问什么。
　　张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别说，本来没有，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饿了。”
　　十九变魔术般的从怀里掏出早上那两块腌鹿肉，掀开油纸，看向张三：“要不尝尝我的手艺？”
　　张公子算不上有洁癖但绝对是个爱干净的主，这点从他赶了几千里路来到北邙这座小城，身上的白衫还是一尘未染也不难看出来，他看着十九从怀里掏出黄油纸包着的微微有些泛黑的鹿肉，有张黄油纸似乎还破了个洞，张公子终于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当然。”拎起那张没破的油纸里包着的鹿肉，端详起来。
　　十九热情满满：“尝尝！很好吃的。”
　　张公子小心翼翼的撕下一片，塞进嘴里，他的眼睛突然亮了。
　　嗯？！
　　真香！
　　一刻钟后，张三把油纸上散落的鹿肉倒进嘴里，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满意的睁开眼睛看着一双油汪汪的手，不由有点尴尬——他没带手帕。
　　张三公子出门当然是不用带手帕的，实际上，就算是现在，他只要招招手，马上也会有人跑过来递给他一块干干净净、温度正好的手帕，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做，十九直接拉过他的手在自己的兽皮衣上抹了个干干净净，张三不由愣住。
　　十九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我平常都是这么干的，这是火狐皮，擦的可干净了，我自己猎的，不值钱。”又指了指张三身上的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嘿嘿笑道：“你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的样子，弄脏了可不好。”
　　张三自幼在商会长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是第一次碰到，好在三公子聪明过人，连忙换了个话题赞叹道：“要我说，十九你这手艺真是——，我刚刚仔细想了想，在我这辈子吃过的东西里面至少能排前十。”
　　如果十九知道张三都吃过哪些东西，就会明白张三这句话的评价有多高。
　　只是十九根本没有去纠结自己的鹿肉排名第几这个事情，他关心的是赶紧把草药卖了回家给陆斩之烧饭。
　　城门口的队伍排了差不多两刻钟才终于让十九他们进城，城内更加拥挤，到处都是大人物的马车，十九小心翼翼的尽量走得快些。
　　张三倒是一点不急，跟着十九不紧不慢的在城里晃悠，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十九讲着九州上的趣闻。
　　比如九州只是不知沿袭了多少年的旧称，其实现在按地方势力来说，用的更多的是四域的说法，大体可以分为北荒六部，南疆九郡，西域七国，东境三族，当然还有其它数不过来的排不上号的小势力，基本上都是各自为战，不过这些年南疆出了一个叫秦渊的狠人，把南疆九郡都治的服服帖帖的，大有成一国之势。能让那些南蛮子都乖乖听话，也不知道那人怎么做到的。
　　或者是不到一个月之前东境第二大城安阳就爆发了一次潮涌，整个东境最近几十年来都没碰见过这么大规模的潮涌，据说除了低等魔之外，还有数量不少的中等魔，甚至大魔，光是赶潮人就战死了几十位，就连成名已久的弄潮儿——定洋刀孙怀义都折在这场潮涌里。昆仑界今年又多派出了几百名赶潮人，这已经是连续五年往九州增派赶潮人了，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这类的感叹。
　　十九听得半懂不懂的，却也津津有味。
　　比平常多花了差不多两倍的时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们站在一栋两层的飞檐小楼前，檐下挂了一块红漆匾额，上面写着“正阳斋”三个字。
　　十九舒了口气：“到了。”
　　正准备进去，张三一把拉住了他，十九扭过头，看见张三向他伸出手微微一笑道：“给我。”
　　十九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张三指了指他背上的药篓子，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相信我，本公子很会卖东西的。”
　　十九把篓子递了过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十九拿着十两五钱八分银子从正阳斋走出来——这差不多是平时他自己卖药一倍的钱，他觉得自己过去这十年可能亏掉了一匹马、也有可能是两匹之类的。
　　进去之后十九从头到尾几乎一句话都没说，他看着张三不紧不慢的和收药的林老头提起最近赤水泛滥，附近瘟疫流行，蕴阳草的行情早就涨了不少开始。慢慢讲到寒腥草在初春的日子里总是要紧俏些，最后提起讲到城里来了这么多外地人，肯定有水土不服的，都是不差钱的主，老板你应该多备些决明子，我这儿的都成色上佳。
　　十九看着收药的价钱一路从六两四钱涨到了八两四钱，李老头脸也一路由红转绿。
　　收药的李老头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吹胡子瞪眼的表示最多八两五钱八分，多一分都不收，爱卖不卖的时候。
　　十九正准备见好就收。
　　张三凑到林老头身边，准确把蕴阳草的收购价精确到几钱几分，并且贱兮兮的笑着问李老头，要不要自己去外面把这个消息说出来。
　　李老头干脆利落的加了二两银子，恶狠狠的瞪了十九一眼，挥了挥手。
　　那意思相当明显——滚。
　　一旁的张三甩了甩头发，甩给十九一个“不要太崇拜”的眼神，潇洒的摇了摇扇子：“不用说出来，刚才就说了，本公子可是很会卖东西的，这都是常规操作，常规操作。”
　　十九本来确实有那么点崇拜，看着张三那张潇洒的面孔想了想突然道：“张三你老是摇扇子…….冷不冷？”
　　张公子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出了正阳斋的门，十九从刚才卖药的收获——十两五钱八分，拿出四两银子递给张三。
　　张三摇了摇扇子，表示自己是个有钱人完全看不上这么点银子，十九请他吃饭，他帮十九卖药，公平买卖。
　　十九可从来不知道自己一块鹿肉能值四两银子——对北邙山下的人来说，好吃和不好吃其实没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能吃饱。
　　不过张三不收他也没什么办法，他想了想，决定先把这笔银子收起来，以后有机会再给他。
　　他看了眼头顶的太阳，进城本来就耽误了不少时间，正阳斋里讲价又花了不少功夫，这一晃居然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心想今天回南山村恐怕要是夜里了。
　　张三看他发呆，开口道：“来不及回去了？要不你带我转转？晚上我也请你吃一顿？”
　　十九摇了摇手：“不了不了，我今天还要回村里呢，咱们……..”
　　十九迟疑了一下，他本来准备说有缘再见。
　　犹豫了片刻，他似乎是做了个很重大的决定，接着道：“咱们家还有鹿肉，你要是喜欢，可以来我家吃饭。”
　　张三公子自从六岁开始就没错过过任何一次机会，这次也不例外——
　　十九话音刚落，张三就干脆利落的接道：“怎么走？”
　　十九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走过来的，他自己走回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还要带个客人去走那条小路，他有点犯难，尴尬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张三你能走远路么？”
　　“多远？”
　　“走大路有一百五十六里，山路也有五六十里，不过不太好走。”
　　“你等我一下。”张三撂下这句话，消失在人海里。
　　不过片刻的功夫，张三就回来了，还牵着一匹高大威猛的雪风狼，他扭过头朝十九招了招手，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你在等什么？”
　　十九一脸懵逼的上了车。
　　成年的雪风狼足有一丈多长，背上坐两个人绰绰有余，十九第一次坐上这种北荒特有的神骏坐骑难免有些激动，好不容易一路忍到他们出了城，终于问道：“你怎么弄到这匹雪风狼的？”
　　前面的张三摊了摊手：“当然是买的咯，你以为呢？”
　　十九意识到这个问题表达的有些问题，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听说这一匹好几千两银子呢，你这么随随便便就买回来了？”
　　“当然不随便，本公子可是费尽了口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当然，最重要的是，现在雪风狼的市价大概四千两银子左右，为了不耽误去你家吃饭，本公子给了他八千两。”
　　……
　　张三扭过头来对着十九笑了笑：“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本公子是个有钱人。”
　　十九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听过的最牛逼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接。
　　不过他马上就听到了更牛逼的话。
　　张三不以为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不要觉得有压力，我张三交朋友从来不看他们有没有钱——因为不管他有没有钱，反正都没我有钱。”
　　十九简直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牛逼的话。
　　他还没想好这话应该怎么接，张三朗声一笑：
　　“别说话！抱紧哥！”
　　双手一抖缰绳，两腿一夹，胯下的雪风狼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呼啸而至的风迎面灌来，把十九剩下的话灌回了肚子里。
　　道路两旁的风景迅速往后退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十九老老实实的抱紧了——狼。
　　四千两银子的雪风狼自然不是一百两银子的枣红马可以比的。
　　一百五六十里的路，不过小半个时辰不到，张三和十九就站在了南山村的小牌楼前。
　　十九把狼栓在牌楼下，领着张三到小柴门前，推开门喊道：“大叔，我回来啦！”
　　茅草屋里探出一张黢黑的坚毅脸庞。
　　张三突然明白了十九城门前的欲言又止和提起请他来吃饭时的犹豫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新朋友可能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憨。
　　张三意识到，这匹八千两银子买来的雪风狼，很可能给自己带来了这辈子——也极有可能是汝南张家历史上最珍贵的一次投资机会。
　　他理了理白衫，尽量表现出东境三族汝南张家独子该有气度风仪，朝着屋里的人一揖到底，用不卑不亢的声音对里面的人说：“晚辈汝南张三，拜见陆前辈。”
　　屋里的人听起来心情不太好，淡淡开口道：“进来吧。”
　　十九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他现在确信自己的猜测大概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