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张三,交个朋友?

　　多年之后，十九倚在玉清境那颗长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建木旁，看着脚下风起云涌的三十五重天，有人问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也回答不上来，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
　　这一切都是从北荒三六三年的那个春天开始的，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些日子，但他确信，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东西，都是在那些日子里学到的。
　　现在他当然还没有这么深刻的觉悟。
　　实际上，十九连他现在在学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不太确定，陆斩之说的上课现在已经开始了。
　　今天早上吃过早饭，十九问什么时候开始上课，陆斩之只留下一句：“你该干嘛干嘛。”就消失不见了——当然也没忘了带走桌上剩下的那半只松鸡。
　　十九再三思考也没明白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深意，索性就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了。
　　他盘算了一下日子，差不多也该把最近采的药材卖掉去换点银子回来了。
　　离南山村最近的就是北邙城，大概一百四五十里地，十九一直没舍得买一匹马，不过十九知道山里有条小路。他心里盘算了一下，脚力快点的话，应该能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内回来。
　　计议已定，十九用泥巴包了两只松鸡，埋在火坑下，寻思着火灭了应该差不多刚刚好，留下一张字条“鸡埋在火里。”又给自己割了两块腌鹿肉，关上门背起药篓子，朝北邙城出发。
　　说是捷径，其实就是十九打猎的时候硬生生踩出来的，根本算不上路。平时没事基本上也不会去北邙城，快两个月没走，路上隔三差五就是新长的荆棘和横生的树枝，十九一路披荆斩棘，到北邙城下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正午。
　　北荒浩瀚，地广人稀，北邙城只是一座快被世界遗忘的小城，青石砌筑的城墙高不过两丈，宽不过三尺，年久失修的缘故，已经风化的七七八八，要说挡住山里的虎豹豺狼还行，若是面对涨潮——就勉强把它当做心理安慰吧。
　　城小自然贸易萧条，平日里鲜少有外地人来往。十九来北邙城十次，起码有八次，除了城门口那两个上了年纪的守卫，进城的路上都是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但今天北邙城好像突然就被世界记起来了。
　　张老二和李老六当北邙城的守城卒已经当了整整二十六年。
　　早上卯时刚过，天还一片漆黑，两匹青鬓马就拉着一辆梨花木马车来到北邙城下，两个老卒接过文牒一看——哟，是几百里外涂山部的首领，大人物，稀客稀客，赶紧忙不迭的移开角马，一路马屁把马车拍进城里。还指望着能给大人物留个好印象，万一和城主提起，兴许能把自己从这个该死的看门岗调开，升个小队长之类的，从此免受风吹日晒雨淋。
　　辰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几辆马车，从附近的几个小部落的首领，到天水城的使者，更多的是两个老卒根本连那官职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的人物。两个老卒觉得今天是走了大运，一致同意等到今天下了值一定得去红泥巷子。
　　——就今天见过的大人物（的马车），起码也能和酒肆里那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吹一年。
　　不曾想自从过了午时，几乎每刻钟都有马车进城，而且不止是北荒六部，南疆、西域、东境，似乎全九州的大人物一夜之间全都想来看看北邙这座小城。
　　现在，北邙城排满了入城的车马，浩浩荡荡。
　　至于城门？
　　早就没有了
　　一个多时辰之前，一辆两丈来宽的玄铁马车来到北邙城下——北邙城不过区区一丈不到的城门修建的时候肯定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接待两丈来宽的马车。张老二和李老六眼睁睁看着马车旁的两个武士，一人一剑又把城门拓宽了两丈。
　　两个老卒当然屁都不敢放，玄铁车辕上的青羽神鹰告诉他们那是北荒第一大部柔然部王族的车。
　　而他们两个脚下所站的这片土地，准确来说——这座北邙城，就是柔然部的。
　　现在张老三和李老六已经有点恍惚了，他们俩早就放弃了看文书这种毫无用处的形式工作，很干脆的放开城门——反正也没有门了，恭恭敬敬的跪在一旁，每一辆马车过去，他们两个就磕一个头，只求各路神仙赶紧进城，千万不要生出什么事端让自己这颗可怜的小脑莫名其妙的呱呱落地。
　　十九这辈子也没见过这阵仗，他好奇的看着路上的车队，粗略估计了下入眼处就至少有几十辆马车。
　　十九认出几辆甚至是沉香木、水曲柳这一类的名贵木材打造的，车身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车辕上竖着狮虎之类的或者其它十九认不出来的装饰——大约是图腾或者家徽之类的东西。
　　就连十九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都看得出来，北邙城这座小庙，今天来了一群大神。
　　拉车的不仅有北地著名青鬓马、雪风狼这种十九叫得出来的名贵坐骑，更多的是十九见都没见过的奇珍异兽。
　　他甚至看到有一只后半段是狮子、前半段却是一只白头雪雕的奇怪动物，生着一双靛青的大翅膀，头上长着一只两尺多长的白角，拉着一辆通体火红的马车、不知是何材质铸成，车体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光芒，威风凛凛的走在队伍的中段，火红的蹄子敲在路上就像是四团燃烧的火焰。路上本来也都算名贵的车马，叫这辆一比马上就失了颜色，都显得黯淡下来。
　　那拉车奇怪的动物环顾了一周，得意的打了一个鸣，声音和婴儿啼叫一般，周围几辆拉车的异兽都不安的躁动起来。
　　这条路上的人谁不是非富即贵，前后两辆马车的主人都把头伸出来，作势欲骂，看到那辆火红的马车，咽了两口唾沫又缩回车里，两辆车又分别前后让出一丈多的距离。
　　那似狮似雕的异兽见状又是一声胜利者的鸣叫，前后两辆马车又缩了缩，几乎快要撞到前后的车辆。
　　十九啧啧称奇，觉得自己今天这趟是见世面了，去队伍最后老老实实排起队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只似狮似雕的异兽。
　　看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神神秘秘的声音：“那是东境鹿吴山上的蛊雕，听说一天要吃一个人呢。”
　　十九转过头，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白衣公子，眉目清秀，摇着一把刺绣精细的折扇，笑岑岑的看着他。
　　十九只觉得这公子生得实在好看，心下不由的生出些几分好感，忍不住惊奇道：“只吃人？
　　那公子面容一肃，收了羽扇，朝十九挤了个眼色，十九看了看四周，犹疑了一下把耳朵伸了过去。
　　那公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接着道：“那倒也不是，鹿吴山上哪有那么多人给蛊雕吃，不过我听说，车里的那位，平时都是用人喂的。”
　　十九更加好奇：“车里？是哪位？”
　　那公子遥遥一指那马车道：“通体火红且隐隐有金芒涌动，显然是西域常阳山上的落阳岩，相传是上古大神后羿射日的落日残阳所化，至刚至阳，可是九州闻名的铸剑神材。据说指甲盖那么一点就能换十两黄金，眼前这辆可是整块的落阳岩直接雕琢而成，号称价值十城，要本公子说嘛多少有些吹牛的成分，不过也相去不远，起码五城是能值的。”
　　十九知道价值连城，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见到价值五城的马车，他觉得喉咙有点干，咽了咽唾沫。
　　俊俏公子只当是没有看到这一幕，摇摇折扇接着得意道：“蛊雕拉落阳，这可是日轮国皇室的专用牌面，车上坐着的，十有八九就是日轮王子闻人飞宇了。”
　　十九一脸崇拜：“你懂得真多。”
　　俊公子不以为然：“过奖过奖，无非是些九州上人尽皆知的趣闻罢了。”
　　十九有点尴尬，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就一点都不知道呢。”
　　俊公子摆摆手跳过这个话题：“这个嘛，尺有所长，看小哥你这身打扮，像是本地猎户？”
　　十九点了点头应道：“嗯，我自小在北邙山打猎长大。”
　　那公子微微一笑，诚恳道：“那我敢肯定，小哥对北邙山就比在下懂得就多些。”
　　十九觉得这位公子实在是善解人意，和他聊天简直如沐春风，不由的更加亲近。连忙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白衣公子折扇一收，行云流水的朝十九礼了一揖：“江湖相逢是缘，在下张三。”
　　十九只觉得眼前这位张三公子无论是外貌谈吐还是礼仪风度都叫人无可挑剔，叫人心生折服，心下暗自佩服。
　　张三看他愣神模样，对眼前这幕显然颇为熟悉，从不禁摇头自嘲一笑——从小这名字就没让自己省心过，接着道：“你别介意，张三这名字听起来奇怪了些，但确实在是我本名。”
　　十九见张公子会错了意，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公子名字听起来一点都不奇怪，我刚才只是看公子作揖都那么好看，一不小心就走了神，要说起来，我名字才算奇怪呢，我叫十九。”
　　张三自幼阅人无数，家中费尽心力教他识得人心鬼蜮，他自认在这一道也算是颇有天赋，十几岁起就执掌商会大权，识断人心几乎从未出错过。
　　他看十九这番话竟无丝毫作伪的意思，不由觉得眼前这少年愈发有趣。
　　他站到少年身旁挤了挤眼色：“也不用公子长公子短的了，我看我们也差不多大，你叫我张三也行，当然你要是叫我张三公子，我也不反对。我这名字取的是古籍中三生万物之意，倒是你这名字，我走南闯北，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十”这个姓呢，有什么来历嘛？”
　　十九摇摇头：“也算不上什么故事，这个名字，其实是北邙城荒政司大司徒取的。”
　　张三愈发好奇：“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名字？”说完又觉得有点冒犯，正想再解释一下，还没开口，十九就回答道：“也没啥特别的，十年前北邙山闹了一次涨潮，后来活下来的人都到北邙城荒政司去登记领取救济，我是第十九个，后来每年领接济，就都叫我十九啦。”
　　说完便卷起袖子，给张三看到手臂上当年打的记号，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依稀认得出是“十九”两个字
　　张三也没意料到自己问到如此敏感的问题上，心下有些尴尬。
　　十九不以为意：“都过去好久的事情了，没啥没啥。”
　　张三看他确实没有介意的意思，干脆接着问道：“那你原来父母起的名字呢？”
　　十九摊摊手：“可能有咯，不过那次涨潮我爹妈应该是都死了，那之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以往每年领取接济的时候，他们那些人一个个哭得可伤心了，我反正都记不得，也就没什么好伤心的，反而好些。”
　　张三看着少年浅笑着娓娓道来，仿佛讲着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毫无一点哀伤的意思。
　　张三突然有种直觉，觉得这次不管能不能见到那位，自己这趟北邙应该不会算白来。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鬼使神差般，张三伸出一只比女生还秀气的手，朝着十九微微一笑：“在下张三，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