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扣1

　　既然男人先有了反应，曲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笑盈盈地看向那个男人，问道：“先生终于想点单了？”
　　男人的笑容如释重负，他长叹道：“啊……是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他把平板的屏幕向下扣在了桌上，饮完了茶杯中最后一口水，看向曲琪，说道：“我现在要点的，就是孟婆汤？或者，该称之为孟婆酒？”
　　曲琪答道：“正是如此。”
　　“那之前，能否允许我问几个问题？”
　　曲琪应道：“可以，您尽管问，在我所知范围内一定如实回答。”
　　男人环顾了下这间酒吧，整个店里只有他和两位店里的人。酒吧的照明全都靠蜡烛，墙壁上嵌着一盏烛灯，吧台上点着一盏烛灯，烛台上皆雕刻有栩栩如生的乌龟。最后一处光明便是他面前桌上的一只幽黄的蜡烛。烛火的光芒跟随着轻音乐的舒缓节奏悠悠晃着，整个空间带上了那么点不真实的感觉。
　　他初次被带到这里的时候内心还有些小激动，而过了三天，心态也平稳许多。把内心对于人世的情绪整理清楚后，他才有了心思琢磨着自己已经琢磨了一生的东西。
　　“这个望乡台，是那个书中阴曹地府的望乡台？”
　　曲琪点头：“没错，本来就是一个小丘，门口那石碑您应该也见着了，那里就是望乡台的入口。不过我老板闲不住，一千年过去了突然想要学着现代年轻人开始创业，于是就有了这座酒吧。”
　　男人噗嗤笑出了声，他从无数的人口中听到过对于冥界的描述，但却从来没有一个描述是这样的接地气。
　　“还没问先生您怎么称呼？”曲琪给男人上了一碟花生，顺口问道。
　　男人很有礼貌地道了声谢，答道：“免贵姓张，张岁平。”
　　“哦，张……老师？”
　　男人抿嘴笑着，眼神中透出了一丝意外和一丝自豪。
　　他夸奖道：“你真是好眼光，怎么知道我是老师的？”
　　曲琪谦虚道：“之前听您说话，就觉得您博才多学。还有身上这份学者的气质，怕是想掩盖也掩盖不住吧。”一般人恐怕也不会对某个词的定义那么的执着。
　　张岁平十分钦佩地注视着吧台中的男生，职业病似的琢磨着，孺子可教呵。
　　“所以，您是研究佛学的？”之前的那句“一切有为法”给曲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张岁平笑道：“差不多。我做的是宗教的研究。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中国的道教、日本的神教、印度教、犹太教等等，都略微有过了解。兴趣广泛，都学得很杂，说白了就是半吊子，所以总是评不上教授，现在的位置都呆了有五年了吧。”
　　“您现在是？”
　　“副教授。我今年三十三，博士论文有幸得到导师的认可，助教的第二年就提拔我做了副教授，那会可是鼻子都伸到天上去了，以为三十岁当个教授没什么问题，现在想想，真为那时候的狂妄感到羞愧啊。”
　　曲琪赞叹道：“三十三岁的副教授已经很厉害了。学习这个东西和做人一样，厚积薄发嘛。”
　　张岁平又笑了笑，此时却多了份无奈。别说发了，他这是直接熄火了。
　　“张老师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这儿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是亡魂们死后必经的地方。人真的有来世，只不过没有人记得罢了。”
　　面对专业时的张岁平全然没有了看平板屏幕时的神经质，变得分外认真。他问道：“我刚才听你们的意思，不是所有人在死后都会来这里？”
　　曲琪肯定道：“是的。我也是听老板说的，生前有信仰的人会被带到他们信仰的那个阴间。基督教徒死后由上帝的审判或是进入地狱、或是进入天堂。佛教徒死后，经过业果的计算，决定入那六道的哪一道重生。而我们这儿则是没有外教信仰的中国人的阴曹地府。”
　　“那样的话，人也太少了点。”张岁平看了眼空荡荡的酒吧，不禁感叹。
　　“是的呢，这也是我一直的疑问。”曲琪很坦诚地表示出了自己的疑惑，他指指站在旁边的孟周，道，“我问过老板，他只回答说有更多的亡魂由于种种的原因或是徘徊迷失在黄泉路上，或是没有路引根本过不了鬼门关。还有一些人他们放不下这一世，不愿意喝孟婆汤、不愿意投胎转世，宁可在此间游荡，等待那个自己最想见的人。”
　　张岁平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孟婆汤是强制的。”
　　曲琪笑了，他瞅了眼孟周，别有意味地说道：“曾经有段时间确实是强制的。然后就……发生了点问题。”
　　被针对的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张岁平又问：“那么饮了孟婆汤，失去记忆之后，我们会被带去哪里？”
　　曲琪说：“这我也是听老板说的，用孟婆汤清洗了记忆之后，亡魂就回归了一张白纸，被鬼差带到酆都城，拜见十殿阎罗，接受阎罗大人的审判。一般来说，饮了孟婆汤的人基本都能获得转世重生，毕竟孟婆汤已经为他们洗清了前一世所有的恩怨情仇，简单来说就是放下了。对于这些灵魂，无论前一世犯了什么错误，只要不是滔天大罪都可以获得赦免，能够重新做人。”
　　“按你的说法，还有不饮孟婆汤的人？”
　　“嗯。有些就像我刚才说的，徘徊在奈何桥这一头的人，他们永远只能在这一带游荡，换种意思来说，是他们自己放弃了重生。也有一些人，他们既不愿意喝孟婆汤，又想要投胎转世，那么鬼差会直接把他们带到阎罗大人面前，由阎罗大人和四位判官亲自审断，再决定他们的去处。这些人往往都是在这一世种下了很深的因缘而不愿舍弃，比方说‘杀心’。生前杀过人的亡魂是没有资格喝孟婆汤的，他们会被直接带到阎罗殿上，宣判罪行和惩罚。”
　　张岁平抬手阻止了曲琪继续的说明：“等等，我需要整理一下。”他拧起眉头，摩挲着下巴，口中念念有词道，“也就是说，死者分为三种。一种是被前世因缘束缚不愿投胎转世之人，这类人就彷徨在黄泉路上。一种是了却前生事，饮下孟婆汤的人，这类人可以获得投胎转世的资格。剩下一种人是前生种下深厚因缘的人，他们不喝孟婆汤直接接受阎罗的审判。没错吧？”
　　曲琪欣慰地笑道：“简单来分，就是这样。”
　　“因此望乡台的人才那么少……能够放下前世因缘的人又有多少呢。”张岁平轻轻叹道。
　　曲琪只是微笑着并不作答，而孟周却十分得意又嘚瑟地看着曲琪，好像他是一个神奇宝贝。
　　过了一会，张岁平又问：“那么我能来这里，是不是说明我是有转世投胎资格的人？”
　　“嗯……那全取决于您，张老师。”
　　张岁平不愧是大学副教授，领悟力十分高：“只要我喝下孟婆汤……对吧？”
　　曲琪十分赞赏地看着他，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所以，您要点单吗？”
　　“那之前，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张岁平有些不太好意思，他似乎和这个青年说得太多了。尤其是青年身边的老板明显表现出了不耐烦的神情，频频飘来的眼神，每一道都足以杀他多次。
　　曲琪却是亲切又有耐心，他点点头，示意张岁平随便问。
　　“你是谁？”
　　曲琪一愣，显然没有料想到话题会被引到自己身上。
　　张岁平连忙解释：“啊，不是那个……那位先生是姓孟吧？他刚才也说了，他是孟婆的外孙。之前带那个足球选手进来的两位想必就是黑白无常，而把人带走的看模样应该也是阴间的鬼差之类的。但我看你不像是此间之人，有些好奇，所以……”
　　“我和您一样，不过一个亡魂罢了。”
　　“那你是哪一类人？”
　　曲琪的笑容逐渐消失，变得沉默不语。
　　同时，孟周的耐心终于被磨到了极限，他冷冰冰地冲张岁平道：“点吗？不点请出门。外头自有人接应你。”
　　这是被下了逐客令了。
　　张岁平内心有些小紧张，他双眼紧盯着曲琪，青年失去笑容的脸庞却也不见任何愠怒，只是一片云淡风轻。
　　张岁平升起了一点小期待，他对这一世很有执着，因为这一世他亏欠了两个人，是他一生之憾，若就此饮下了孟婆汤，忘记了她们，这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可是若是徘徊在外成为了无主的鬼魂，又难保哪一天他不会失了心智，成为恶鬼。当然他更不可能现在就去接受阎罗的审判，他还想要再见她们一面，当面和她们道歉、忏悔。
　　他看到了曲琪，就冒出了这个想法。如果也能像这个青年一样，既能保持神志，又能逗留此处，岂不完美？
　　“小黑！”孟周忽然高声一吼，外面即时传来一声清亮的狗吠，居然还能听出隐隐的兴奋。
　　张岁平依然是凝视着曲琪，额头却见一滴滴的汗珠。
　　这一赌，可赌大了。
　　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节奏啊。
　　终于，曲琪笑了。
　　张岁平以为自己等到了希望，却不想一句话把他打回了深渊。
　　“我的命运是我老板掌握的。也许你可以问他愿不愿意再养一个人？”
　　张岁平彻底败下阵来，孟周从刚才起就像看敌人一样看他，他分明在其中闻到了酸酸的味道。这三天他在这儿也不是白待的，孟周和曲琪的互动那可是全都看在了眼里。很明显，曲琪在孟周那儿占了很大的分量，这种分量怎么说，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人的一辈子可以攒下来的。
　　张岁平不是曲琪，自然获得不到孟周的支持。他能不吃了自己就已经是万幸了。
　　曲琪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张岁平的耳边，像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怎么样？想好点什么了吗？”
　　再赖下去就真的太难看了。
　　张岁平叹了口气，把眼睛紧紧闭上，五官用力地拧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的一下子卸掉了所有的力气，睁开双眼，豁然道：“平安扣。”
　　说完这三个字，他双目放空地盯着盖在桌上的平板电脑，深深的绝望爬上了他的眉目。
　　曲琪把视线转向孟周，确认了订单：“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