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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鼎柜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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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凡庸领着一干大臣走出议政堂,在门外静候。时值六月,暑气蒸蒸正盛,蝉鸣错乱不止,骄阳炽烈,天地之间有如枯柴烈火中烘煮沸腾,不一会众人便就汗流浃背,纷纷以袖抹汗。
  方才谏言的青衣女官此刻正立于赵凡庸的身旁,她冠带整齐利落,长袍也掩饰不住体态上的某些微妙曲线。
  她依旧轻纱隔面,令人瞧不清面容,仿佛袅袅云雾遮蔽了那些需要放眼眺望的青山细河,显露出的唯有颀长的白颈,纤纤玉手,葱荑之指,但仅仅这些就足以引人浮想联翩。
  只听她轻言,声如百灵鸟般婉转悦耳,气如雨滴般滋润心脾,缓缓道:
  “大王行事雷厉风行,一朝就铲除殆尽了吕议在赵国积蓄已久的犬牙势力,如今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狗急尚且跳墙,困兽犹且搏斗,微臣唯恐赵国危在旦夕,祸不远矣。”
  赵平庸摇头哂笑:“独孤尧尧,天下三智之一,难道还会看不出孤家的行事用意吗?”
  “微臣自是能猜到一星半点的,唯叹赵国后路坎坷难行。那区区吕议除去权势后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谋士黄言,此人与我师出同门,善于施展诡计,攻人心术、运筹天下不在话下。”
  顿了顿接着道:
  “据细作传报,黄言已行连横之策,游走各方,并与西门国、东方国达成政治联姻,不日这两个国家的王姬(诸侯王之女)就会嫁于皇室,待其北方的戎狄之患得以缓除,边疆安定,届时姜、西门、东方三大国或形成联盟,其浩浩军威必定如洪水倾泻之势扫荡南下各个诸侯国。”
  “战争是迟早的事情,大王不过是想及时清理赵国门户,重整衣冠,而后枕戈待旦。”
  “是也。”赵凡庸指着远处从飞扬尘土中而来的姜国车马,沉声道,“今乱臣贼子当道,姜不复姜,天下已然乱世,赵若不奋起,有如眼前车马,将任凭驱驰、宰杀果腹,是时赵亦不复赵。”
  说话间,眼前疾驰的车马在滚滚浓烟中停下,这才得以看清,其来行的阵仗果真堪比天子。
  四匹赤红色汗血宝马同乘,尽皆神采奕奕,车配宽大如戎狄的帐篷,内外着色纷繁,装饰恢宏大气而不失雅致,左边配坐御者操纵马车,右有带剑侍卫维护安全。
  首先是三名穿着赵国服饰的女身奴婢,她们出来后做犬兽之状,俯首跪立在下车的旁处,高低错落,摆成人肉台阶,全然不顾热浪翻涌的地面所带来的炙烫。
  紧接着出来的则是体态肥硕的吕议,只见他披散着一头杂密的乱发,须盈满面,两腮似山豕鼓起,贼眉鼠眼,那宽敞的绣袍也掩盖不住丑态,举手投足之间浑身骨肉乱颤。
  他由侍卫小心扶持,厚重的木屐踩在娇小的奴婢体背上缓缓下来。
  那三名弱不禁风的奴婢吃力撑住,紧咬牙关,双手紧攥住沙土,显然隐隐承受不住这么重的压力。
  最终还是禁不住如这山般的坠压。一个咧咀之间吕议失去平衡,顿时大吃一惊,若不是有搀扶的侍卫护住,恐怕早就摔了下来。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三名奴婢看见主子这般狼狈,更是惊心惧怕,连忙磕头悲咽着求饶。
  “狗杂种!痴心妄想,谋害咱家?”吕议脚跟站稳,喘着如狂风般的粗气平复惊吓,竟不顾周围人等视线聚集,抬脚就踹往那匍匐的奴婢的脑袋,大声怒喝,“哇呀呀呀!真乃贱人也!当死!”
  “砰——”被踹的奴婢重重地撞到车轮,当场骨断血流,毙命无疑。
  马匹立刻受惊,前蹄扬起,长啸嘶鸣。
  “相国且慢。”一声急切之语传来,止住了吕议的第二次踢踹报复。
  “赵王赵凡庸拜见相国。”赵凡庸上前,施礼作揖,“今日乃小王即位元日,请相国卖孤家几分薄面,亦行好生之德,姑且绕过她们小命。”
  “你就是赵凡庸?”吕议伸头探眼看去。
  “正是小王。”赵凡庸再次作揖,细看这些奴婢相貌不差,特点颇具,应为赵人,她们虽已沦为奴仆,却终究不忍她们就此丧命于国贼。
  “好,今日算你们走运,若非赵王出面,咱家非收拾你们不可!”吕议一边修整衣冠,一边骂骂咧咧,“赵奴光有卖相,内无文雅又无武斗,何用之有?咱家真恨不得即刻就修理一番!”
  此话表面说的是奴婢,却相当于变相辱骂了赵国,在场者闻言,皆是如石落于水面,人人心中顷刻之间一片波澜,怒意愠火尽攒于眉目之中。
  “自是不如也,君子有言,天子贵为至尊,诸侯国家不过为其奴仆,似星辰般拱卫左右,我等人臣士子就愈加不必提及了,与之相比更为微末,或许连渺小的蝼蚁都尚且弗如,不过,我们的所思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天子,再卑贱又有何妨,相国您认为呢?”
  独孤尧尧笑道,算是回击了吕议的冷嘲暗讽,吕议虽执天下之牛耳,势力遍及九州各处,但毕竟只是皇室外戚,不过位及人臣。
  此中之意,暗谴吕议一则不知尊贵、二则藐视天子。
  吕议似乎听出了其中韵味,脸色阴云飘忽,一时之间对答不出,哑口无言,对此唯有默不作声。赵平庸使扇奴为吕议扇风,同时秘密传言左右,寻那死去的奴婢人家,赐予一些钱币布匹,聊以充当慰抚。
  许久,踱步至议政堂,吕议正想问封受之事,这才注意到赵凡庸头上早已戴有王冠,他疾声大呼,同乌鸦似的吵杂:“你这小子,咱家还未到,你就不顾天子之意、礼乐之制,擅自称王?”
  赵凡庸身旁的独孤尧尧平静对答:
  “彼时天子勤于祭祀无暇掌政,特将五湖四海大小差务尽授与相国,而今相国在玄河南畔勤于传宗接代的人生要事,或恐无暇顾及繁俗礼仪,我等自是不敢贻误,效仿相国为主分忧罢了;再说那天子之意、礼乐之制,赵国偏僻穷壤,苟且偷生尚不可得,怎敢高谈相国所尊崇的东西,唯敢尾随相国,行同与相国所为,便就知足了。”
  “哼!”小娃子好生巧舌如簧!吕议暗自揣忖,被气堵得咳嗽不止,吐出一痰,捉起那左奴婢的小口就吐了进去,全然将人充作了痰盂,接着将满是粗须的大嘴靠近那右奴的胸脯处,来回擦拭。
  只听身旁传来一道细小的铜铁磨砺之声,赵凡庸伸手止住,摇头示退。拔剑的乃是他的外甥赵禾,尚且十四五岁的血气方刚少年,自然是容忍不了吕议在赵国议政堂前这番恣肆撒野。
  古人言血勇乃面红,脉勇乃面青,骨勇乃面白,神勇乃怒而面色不变。
  赵凡庸不禁叹然赵禾仍属稚嫩,重任或难堪当,将来要成长的路途还有很长很长。赵禾见舅舅止住了他,即是迷惑又是气愤,身为臣子他不得不服从王令,唯有退回身后待命。
  吕议走进议政堂前一看,环视一圈,冷冷清清,既没有张灯结彩,有没有果肉酒宴,这让他有点不悦。但细细一闻,隐隐有香火气息扑鼻而来。
  “怎么会有一股煮肉香味,莫不是摆了酒肉大宴咱家?”吕议瘫坐在王座,抚摸肚子。
  “禀相国,方才所煮的乃是乱国祸民的贼子,吾等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饮其血,不曾想相国兴致勃勃也想分羹一杯,今日定与相国不醉不归。”独孤尧尧暗藏笑意。
  吕议闻言,一下子从躺卧之姿态挺坐起来,往底下伸头眯眼看去,自己安排的犬牙早已不见一星半点。
  大骇,骤然立起,手伸出来直指,发须直竖,怒目通圆,但看到大堂左右布下了不少甲兵,嘴巴颤抖得说不出话,料想他怒而不敢言。
  “你……你……你是何人也?”
  “禀相国,微臣乃赵王谋士,独孤尧尧。”
  “天下三智之一?”
  “相国谬赞了。”
  “看你能说会道,舌灿莲花,且回答于我。”吕议哼了一口气。
  “知无不言。”
  “这也是黄言托我来问的,其柜高几何又重几何?”
  吕议所指之柜,乃是身后的玉铜柜,此柜堪比赵国王室的宗庙,而在某些时候,宗庙比国家的地位更高,岂容他人随意言论?敢问几何,无异于心有侵吞之嫌,暗有取而代之意。
  此话一出,赵家伏卫“唰唰唰”四下刀剑齐出,吕议那右侍卫也拔出陨铁制成的长剑,刀光一下子照亮了大堂,大堂内的空气瞬间冷若冰霜,仿佛下一刻就要剑影纷飞,血染其间。
  但吕议并非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抛出这个问题,他早已料到了自己不会有性命之虞,因为此时的赵国绝对不敢动手,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强大的三国联盟——百万雄兵的刀剑相向。
  果不其然,赵凡庸不得不挥手止住,命使甲士收好刀剑,速速退去。
  吕议看着众人不敢动弹的样子,顿感威风占尽,自得其乐,心中大悦,仰天大笑,临走前大摇大摆来到赵凡庸面前,叉腰道狂言:
  “八月十五,咱家大姜联姻东方、西门两国,尔等赵国竖子记得携万金、徙千户、进美女朝觐,勿忘!勿忘!勿忘!哈哈哈哈哈哈。”
  “敢问相国姜国区区九鼎又有几何呢?”赵凡庸大声问道,整个大堂回响,气势滚滚如雷霆。
  吕议闻言,笑声戛然而止,眼中火光闪烁,闷声拂袖而去。
  不日,独孤尧尧舌挫吕议、柜鼎几何之事传遍大街小巷,天下人尽皆知。
  市井乡野有童谣唱道:阿猫作虎乱放火,谖州烧去爪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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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兀泽禾拉草原,阴殇界。
  琴声由急促转为舒缓,声音悠悠杨扬,如泉水泠泠淙淙,在风雪中潺潺流淌。
  男子大口大口地喝酒,身上的皮肤缓缓褪为正常的健康小麦色,“血河”插立在旁边雪地上,周围渐渐染成了一片绯红。
  他痴痴凝望着远方最高的山峰——阿勒斯山,在那座威严齐天的高山之后是兀泽禾拉的北部疆域,那里一望无际,草原延展到天边,无穷无尽,与天一样透着纯洁的单一色彩。
  人们在那边唱着歌,骑马打猎,放牛牧羊,是戎狄现存的最后家园,也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
  但似乎回不去了,他要前往的是风要去的方向,而不是来时的地方。
  北风呼呼,眼看着天空缓缓暗下,暗紫色泼染了大半片天空。锋利似刀的寒冷刮过,勾回了男子的所有思绪。他转头,看向弹琴者。
  那琴声终尾发散出激昂的多弦一声,如紧绷的丝帛骤然断裂,余音响彻天地,回荡在风雪回转之间,久久不能断绝。
  弹琴者是一名彩衣女子。
  雪滿其身上所披着的一条紫色的长貂裘,内里的裙子只是粗布而制,但做工精细别致,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酥胸已然发育隆起,纤细柔顺的黑发垂在上面,散发出独特的清香。
  眼眸中暗藏秋水,灵气动人,肤如凝脂,白嫩得吹破可弹,面容精致,笑起来两个酒窝附着其上,娇俏可爱。
  双颊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光彩,双唇则宛如冰冻住的樱桃,保有红焰又不缺几分润泽。
  “诶,冒颜,有没有感觉好点?”
  彩衣女子抬头张口问道,伸手抢过冒颜的酒壶,仰天直饮一口,浓烈的酒冲进皓齿,裹住喉咙,最后再灌入肠胃,似火一样慢慢灼烧,驱逐体内严寒,喝完哈了一声,赞叹好酒。
  “我……好多了。”冒颜点头,穿好上衣,披紧兽皮,没有表情,“李爰爰,你的琴艺进步了不少,和侧阏氏比(天可汗的侧室,姜国镇北侯李缙之女)简直不相上下。”
  冒颜不会夸人,因为脸上总是板着,不见一丝笑容,像块粗鄙的枯木头,难免让人以为他言不由衷。
  “那是,在草原的那段日子里我每日定时和我的阏氏姐姐习琴,天可汗也常常夸我——不过,你的‘狂兽’状态维持时间变长了,也更凶狠了,照此发展下去,我的琴音对你迟早会失效。”
  李爰爰把酒壶扔回去,用布皮裹好琴挂往背后,绑紧绳结,她接着道,“到那时,你可能沦落为野兽,一头只会依靠本能不断进行野蛮杀戮的凶兽。”
  “我知道。”冒颜拿起“血河”头也不回地往南走去,脚上踏着雪,踩下去就陷出一个个不深不浅的脚印。李爰爰骑上一匹白色的马远远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入夜,在一处山洞,外面风雪呼号,内里柴火噼啪燃动,光亮映彻,分毫毕显。
  李爰爰翻身醒来,眉毛微动,再睁开眼睛,眼前,冒颜正专注地擦拭着剑身,她又缓缓闭眼假寐,有气无力问道:“你知道此去赵国路途多远,路况几何吗?”
  “不知。”冒颜摇头。
  “那你知道我爹爹李缙在姜北设防多少兵力,边巡排布如何吗?”
  “不知。”
  “那你知道那个人所在之处吗?”
  “不知。”
  双方沉默许久,李爰爰似乎睡着了,不再发问,而冒颜也不再作答,因为她知道他对此真的一无所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始终往南,带着“血河”去报仇。
  什么劝阻不过是自费口舌,改变不了他牛一样的倔强蛮横。戎狄的男人一向如此,一旦宣示了仇恨,就一定要以神的名义和自身的尊严手刃仇人才会罢休。
  不管天涯海角、山海万里,更不顾日月更迭、斗转星移。
  冒颜端详着火堆,火苗窜动中隐隐浮现出一个苍老的面容,是阿托密,他已故的老师,戎狄的智者。
  冒颜开始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阿托密送我‘血河’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我问他拿剑有什么用?”
  “他说:‘男孩总会长大成男人的,成为了男人也就成了天可汗的战士,到那时你会像兀泽禾拉草原上的野狼,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饥饿来临之前不断挥剑,显露出你最锋利的獠牙,唯有如此,你才不会暴露自己其实是那片草原上最肥硕的羊羔,平安地度过一个个寒夜和深冬。
  如果幸运的话你会捕捉到你喜欢的羊羔,可以挂在最喜欢的姑娘帐前,篝火上烤到微焦伴着葡萄酒大口撕咬,吃不完的骨头丢弃在最高的草原,让逝去的亲人化作鹰鹫雕食,如果不幸,天可汗会拾回你的獠牙,向草原那些所谓的继而长大的男人讲述一个个小羊羔成为大野狼的传说。
  到那时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天可汗的战士,都已经不重要了,你大概成为了天和白云,是他们在草原上无论饥饿和富足的都必须仰望的一个东西吧,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也在仰望,想说但说不出来。’”
  “现在,阿托密在天上看着我,说不出话,但此刻应该是我该为他挥剑的时候,就算天可汗和阏氏派你来阻止我,我也不会回头……”
  李爰爰翻了个身,背着他,迷迷糊糊道:“知道了……天下三智之一又怎样,在草原我可是最聪明的,他可能还不如我聪明——我也想杀了黄言,那家伙欺负我爹爹,还逼我逃到戎狄,我会帮你的,快睡吧……”
  冒颜心中一阵暖意,他最后一遍擦拭“血河”,把自己的兽皮披在李爰爰身上,倚靠墙壁睁眼而睡。
  一夜平静无言。
  清晨,难得的阳光透进,暖暖的似温火一样舒服,李爰爰醒来,揉着双眼,下意识环视山洞,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他早已经不见了,连同那把随身而带的“血河”,那个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山外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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