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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客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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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客,名叫李煊,字砚博。陇西大族李氏子弟。其父是北境魏国声名煊赫的“八大柱国”之一——“陇西郡公”李虎。
  李煊出生之时,正值天下南北两分之际,他所在的北地魏国,立国已一百四十四年。魏国是在前秦崩乱、纷争四起之时,开国皇帝鲜卑族人拓跋珪,联合北方各部族,立国号为“魏”,取其美好伟大之意,隐含向南朝夸示自己是“神州正统”之意。而南朝之地开始是由西晋枭雄司马睿南迁后建立起来的晋王朝,领地大部分在江左地区,朝中门阀士族林立,各有各的不服,往后将近两百年间,南朝几经易主。到李煊出生时,已经经历了晋、宋、齐三朝之后的南地,则是萧家的梁朝天下,都城建康。
  常言说道“言必称陇西李”,意思是在李姓家族中,最为显赫的,便是陇西这一支。其家族中,秦有陇西侯大将军李信,汉有飞将军李广,五胡之乱时,还出了一个开国皇帝李暠,建国西凉,虽说这西凉建国到亡国,不过二十一年光景,但李氏一族俾睨天下的胸襟抱负可见一斑。
  李煊的父亲李虎,就是这西凉开国皇帝李暠的第五世孙。李虎少时倜傥有大志,文武双才,喜好读书而不拘于章句,武艺卓绝尤善射箭,轻财重义,雅尚名节,因此深得魏国王朝的器重。
  李煊四岁那年,北地魏国以黄河为界,东西两裂。权臣高欢逼走了当时在位的魏国皇帝元修,改拥十一岁的元善见为新皇。而败走的旧帝元修,带着自己的妹子,也是最喜欢的情人平原公主元明月,一路向西逃至关陇,投奔了当时关陇集团军的魁首——宇文泰。
  宇文泰,字黑獭,曾是参与过魏国叛乱的绿林出身,在“六镇之乱”中,骁勇异常,后来魏国平叛六镇之后,被关陇集团收归麾下,得以重用。亦可见者关陇集团不臣之心并非一日两日。得到关陇军队实权后的宇文黑獭更非池中之物,岂会甘愿供元修驱使?就在元修投奔关陇的当年年末,宇文泰以元修“淫及从姊妹,枉顾人伦,有伤大雅”为由,下令处死元修和元明月,改而拥立元明月的哥哥元宝炬当了皇帝。宇文泰自己则成了西魏真正意义上的掌权者。
  李煊的父亲李虎,虽与宇文泰同属关陇集团,但政见抱负却有颇多相左之处。加上宇文家族本是北方游牧部族,与拓跋氏“汉化”的政策不同,宇文泰一直想的是恢复北方部族的统治、文化传统,一心想要将治下之地“胡化”,这无异与祖上源于中原汉家的李氏家族之间,产生了无法消弭的文化、政见等诸多隔阂。但碍于李氏家族在陇西根基深厚,仰仗“关陇联合”起家夺权的宇文泰,对李虎一直秉持“用之、防之、削之”的态度。
  早在魏室分裂之前,李氏族规就有“逢战之时,族中但凡十岁以上男丁,皆入行伍,无论嫡庶”的严苛规定,还规定战时“凡是身有功名俸禄的李氏族人,家中一概金银珠玉、器物首饰、非留种之粮、非繁育之畜,一并捐于军中”。也因李氏家族这种破釜沉舟,置死地而后生的族规家训,李家军中儿郎个个骁勇无双,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屡建奇功。
  待到宇文泰与高欢以河为界割据之时,李虎奉诏到当时西魏都城长安受封“陇西郡公”之际,宇文泰便要李虎将随行的长子——年方五岁的李煊留于京中,名曰“随圣上左右,蒙恩教化”,实则是要以李虎嫡长子性命为要挟,掣肘陇西势力。
  如所有乱世英雄一般,李虎虽有舐犊之情,但他的远志抱负是不能为与一子之亲情所阻的,他明知这是宇文泰制衡要挟之计,但也不由得他在暂为顺从的前提下,再想办法相抗一二。就在李虎离京之时,他将幼子抱在膝上,将一首童谣教给李煊,告诉李煊日后可以常常将这首童谣唱给宇文伯伯听。
  只听那童谣是这样唱道:“河东好,河西好,高贼不好黑獭好;六镇乱,黑獭发,黑獭狡猾咬帝家;帝家乱,黑獭欢,恩义不存大散关。”
  这首儿歌是李虎自己所做,是尽揭着宇文泰的短处骂,骂他原是“六镇之乱”中犯上作乱的反贼;后来被纳到贺拔岳麾下时候,飞黄腾达,私心裂国,弑帝谋权,末了一句“恩义不存大散关”更是铆足了劲儿的要跟宇文泰撕破脸决裂。因为这“大散关”乃是关中入陇的咽喉要地,宇文泰实力主要在关中地区,而李虎则是坐镇陇右,如果李虎扼住“大散关”,与关中决裂,届时不仅关陇联盟实力大为削弱,宇文泰更是要陷于四面受敌的困境,所处情势不能仅用“危急”二字能形容,实有一朝覆灭之忧。
  李虎料定宇文泰闻听这童谣,迁怒李煊再所难免,想到这朝野割据之事,祸及幼子,心内不免悲怆万分,但思及祖上功业到得自己手上,纵对幼子有万般不舍,也不得不做好舍其李煊的准备。只见他教完童谣,听着坐在膝上的李煊奶声奶气的拍着手唱了两遍,便将幼子交给副将,自己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去。
  果然,李虎离京后,宇文泰手下密报被关在偏院的李煊,时时因为思念父母亲哭闹之后,嘴上便嘟哝着的这首儿歌,宇文泰大怒,亲自去偏院听了,怒不可遏,拔出佩刀便要将李煊砍杀,幸好被身边谋士急忙拦住,言明勿要中李虎圈套,此子一死,等于给了陇右一个借口,关陇联盟双方就此决裂,于当下形势乃是大大不利。宇文泰闻言听劝,打消砍杀李煊的念头,只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随即下令将李家跟来的奶娘、管事等一概处死,偏院其他一干仆妇下人都撤走,只留这一孤零零的五岁孩童在院子里,吩咐每日只许送一碗冷粥,留他一口气在,死不了就行。
  就这样,在李家众星捧月的嫡长子李煊,突然之间没了人照顾,生生熬不到二十日,便发了高烧昏迷不醒,宇文泰得知后,不但没有请大夫诊治,反而命人以“稚子思亲,不忍夺天伦”的理由,要傀儡皇帝元善见拟了封赏诏书,命京畿将士快马加鞭,将李煊连同诏书,一并从长安送回陇西成纪。
  可怜李煊年纪尚幼,又生着病,马上颠簸一个昼夜,被送还到李虎夫妇手上时,小小孩童已经奄奄一息。随李煊一同送到李虎手上的,还有一封按照宇文泰意思拟定的诏书,上面尽是夸赞李家功勋卓著,教子有方,李煊年纪虽小,但德行很好,长大定是栋梁之才云云,最后将五岁的李煊以皇子身份封了“天水郡王”。
  李虎岂能不知,这貌似圣恩隆宠之下,是要他打落牙齿还要和血往肚里咽,自己五岁幼子奄奄一息,生死未卜,受封这道隆恩之后,自己再无理由与宇文泰找还这夺子之恨。于是,李虎抱着自己孩儿作势要下拜接诏之际,暗以掌力震昏幼子,这一拜尚未拜下去,便假意慌称幼子气绝,如以幼子身死之躯受封,乃是于皇恩不敬,须得要先行救治,再接封赏。那前来传令的京畿将士虽也明白此番陇右之行干系重大,但终归没有这些乱世枭雄们心中的谋略奇诡,只听“于皇恩不敬”便难以决断,于是擎着将将展开的诏书,眼睁睁的看着李家人纷纷簇拥着“气绝”的李煊奔往后堂,只剩漠然的为他安排茶水点心的李家婢女,与他相顾无言。
  片刻光景不到,只见身着素缟、面露悲色的李家众仆一番忙进忙出,请这前来传旨的京畿将士入后堂。那将士入得后堂后,就见亦是满身素缟的李虎夫妇,拂着李煊身体,双双悲啼哀嚎,来将上前探查李煊,只见躺着的小小孩儿不仅气息全无,已饿成皮骨相包的稚嫩脸颊,已然青灰无色,不免心下也没了主意。
  李虎英雄垂泪,悲怆哀戚的与来将告罪,言明犬子已然气绝无救,无福受封天恩,请来将速速返回京中秉明圣上。随即吩咐左右,“护送”着来将出府回京去了。
  其实,李虎到得后堂之后,果决密请常年客居陇右的好友——笈多王朝僧医丹塔,以曼陀罗秘丸,使李煊呈现假死的状态,以拒封赏。自此,宇文泰害“死”李虎年幼嫡长子这一笔账,算是结结实实的记下了,这笔账,翻或不翻,何时翻,完全取决于李虎,或者说是取决于陇右势力。这样一来,不仅宇文泰的种种算计落空,反而因心量狭小虐待李虎幼子的缘故,授人以柄。这一次交锋中,宇文泰企图效仿曹魏枭雄“挟天子以令陇右”的计划落空,被李虎以幼子苦肉计,加金蝉脱壳的连环之计,尽数破除。
  但是,这番“假死”的金蝉脱壳之计,一旦使出,就必是要将此事终生隐瞒,如若有半分泄露,那“欺君之罪”更是要祸及全族。这就意味着李煊作为陇右李氏嫡长子的身份不复存在,也意味着他从此,甚至连见一见双亲,都是不能的。
  于是,李煊假死这件事情,只有李虎和丹塔知晓,就连李煊的母亲,也并不知晓自己的孩子只是服用了曼陀罗蜜丸而导致一时间的气息全无。那时北朝民俗中小儿未及成年夭折,便是凶事,不会大操大办,加上其时无论东西魏还是南梁,佛教盛行,李虎便以“幼子未成,终命付以佛陀度化”为由,将李煊“尸身”交于丹塔,由丹塔带回禅院,以沙弥度亡之仪焚化超度。
  此后,李煊便被送到笈多医僧丹塔身边抚养,名字也不再叫李煊,李虎将他提前给李煊取好的字“砚博”做了这个孩子的名,称作李砚博。
  砚博跟随在丹塔身边长大,丹塔不仅精研笈多大乘佛学,更是通晓中原经史子集、道家经典及练气心法等诸多经典。而其父李虎,一半基于愧疚、一半基于疼惜,更是多聘军中谋士,前去教习砚博。所以,自砚博六岁起,什么大乘佛教的《华严经》《法华经》《大般涅槃经》、孔孟诸子百家经论,《孙子兵法》《太公六韬》等等百家巨著,一股脑儿的都要灌进他小小脑瓜之中。这些经典,成人尚且觉得拗口难背,更何况小小孩童连鸡鸭鱼肉、霞蔚气象尚未见全,对于什么中观唯识、济世善身、龙虎豹犬的文韬武略自然懂也不懂,就算他再怎么聪慧绝伦,也自然是孩童稚真,顽心一片,无甚进益。
  砚博的亲父李父虽是武将,但更是饱学之士;义丹塔虽是修行甚深的方外之人,但碍于挚友托子大任,也不能放任砚博不管。二人眼见着无论经略还是功法都“愚鲁不能开窍”的娃娃,都也不免时常忿怒攻心,对砚博的体罚是再所难免。
  久而久之,砚博对于边体罚边念书练武的学习模式,已然习惯。
  到得砚博七岁时,李虎为他请了硬功的学武的师父,从格斗、兵刃、弓马一一逐项学起。
  待到砚博十岁时,已是学习了四年经史子集、兵法韬略、练气功法,以及三年武艺教习。倒头来,这孩子里文章武艺样样稀松,唯独膂力惊人。十岁的砚博素日喜好跑去校场,与校场武士比试举石,每每被丹塔所知,回家便是一顿体罚加抄经。经年被罚抄经,砚博虽佛理文章皆不在意,但这字却练得极好,顺带梵文通晓得也是一等一的水准。
  及到总角,昭昭少年逐渐脱去孩童稚气,不及十二岁的砚博面容英武清俊,身姿挺拔轩朗,加之数年虽不通文理的经典教化,内里积淀的经儒教化,也渐渐形成一股且放且敛的风雅之气,使得这面容清朗的俊美少年,凭空多了些不着人间烟火的意味。
  陇右向来为西北诸族往来聚居之地,民风奔放热情。每当砚博走在在街市之上,每每会被娇羞少女掷花掷果,更有火辣大胆的女子,直接当街示爱的次数,委实有点多。
  砚博开始几次被姑娘突然表白,会因害羞而手足无措、落荒而逃;次数渐渐多了,也就习惯了。不仅习惯,在遇上美貌女子示好求爱时,内心还会暗暗自得。
  于是少年虚荣作祟,砚博但凡出门,也是必要修整姿容,严正衣饰一番。只因义父与李父管束严格,砚博也不敢怎样胡作妄为,遇上示好的美貌女子,最多也只是报以微笑,却少有交谈,更不敢收那些示爱之物。
  但这种内心蠢蠢而貌似无意的少年情愫,其实只是迫于家教,而他那种禁欲高冷的姿态,反而让一众女子更加疯狂追求。
  这样被疯狂追捧的日子,并没让砚博得意多久,直至某日陇西郡公府衙门口被喧哗的人群惊动,砚博的“好日子”就算结束了。
  原来,是城中杨姓翁妪,将寻了短见的女儿尸首抬到了郡公府门前,抚尸痛哭哀嚎,控诉丹塔义子李砚博招摇过市的罪过。
  丹塔闻讯大惊,携砚博赶往郡公府,其时,郡公李虎已经问明缘由,原来是这杨家姑娘二十有六的年纪,仍未出嫁。近一年间,对砚博极为痴迷,日日清晨便匿于丹塔门前,只等砚博出门后,便紧跟其后,仰慕痴随。
  因这杨家姑娘体胖且样貌不佳,极其自卑,毫无勇气示爱,又觉此生深爱砚博,非砚博不嫁,思来想去,百般无望,不能解脱。便自己私下找人刻了“李砚博之妻杨氏”的牌位,自己抱着牌位溺水自绝了。这杨姑娘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怀中还死死抱着牌位,其状至诚至惨,令人唏嘘。
  丹塔将杨氏翁妪说的这桩事情,原原委委的听完,自己双手合十,向已亡故的杨氏姑娘跪倒在地,佛号连声,自称教子不严,实为罪过深重。
  此时站在丹塔身后的砚博,却倔然不跪。丹塔并未回头,也深知义子秉性,唤来随行的四名门下沙弥,将砚博押至杨氏翁妪面前,说道:“逆子!今日,还不谢罪于亡故的杨氏姑娘!”
  砚博心中惊怒义父糊涂,愤然答道:“义父!砚博不跪!敢问罪从何来?”
  立时,杨氏翁妪再度大声嚎哭,围观人群窃窃议论鄙薄李砚博之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杨氏翁妪听到纷纷议论之声,嚎哭之声更加响亮悲苦,嘴里喊着:“女儿啊,今日爹爹妈妈就同你一起死在这儿吧!我的儿啊,命苦的儿啊!”周遭有心软之人也跟着掉眼泪,大声谴责道:“好个僧们儿郎,白白生了一副好皮相,竟是如此薄情寡性的浪荡子”“好好的清白姑娘,就这么被他毁了”“就是啊!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
  丹塔喝道:“逆子!你虽在我门下修行,但杨氏姑娘种种绮思妄念,皆是因你招摇姿容之故,因果不爽,你岂能无罪!”
  刚刚四下的混账话,砚博一句没落的全听进耳朵里,心中本就气愤难当,此时被丹塔这么一问,更是胸膛要被肺给气炸开来,本欲冲口大叫,但见义父无辜受自己牵连,不免压下胸中不忿,耐着性子道:“其一,我本与这杨家姑娘素不相识,既不知晓她情谊,何来薄情寡性?何来辜负?!其二,杨家二老适才也说,杨家姑娘与我未曾谋面,既无接触往来,又无约定终身,何来毁人清白一说?!其三,我李砚博今年不及十二!杨家姑娘今年二十有六!她年龄足足能与我母辈齐平,若硬要说今日有人仗势欺人,也是仗成年之势,欺负我年幼!”
  砚博越说越气,抬高声音道:“女子清白是清白,男子清白便不是清白了?!无父母之言,无媒妁之约,便自称我妻,荒唐至极!”
  周遭再起议论之声:“是啊,别看沙门儿郎身量颇高,终究也还不及十二啊!”“杨家这本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自己寻了短,现下可要赖到这少年郎头上!”“谁说不是呢!这杨家怕不是来讹的吧?”“不知道呢!这老两口哭的怪可怜,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老妪此时听得砚博尽揭自己女儿痛处,哭的更是死去活来,上气不接下气。
  杨家老翁却一下子仿佛被抽干皮囊一样,精神灰败颓唐,摇摇欲坠,嘴中只是喃喃说道:“我家女儿不是嫁不出去,十三年前,我家女儿也是花骨朵一样的,她也有青梅竹马的男娃娃,跟我家定了亲的。那定亲的娃娃被李家军征去行军打仗再没回来,我家女儿就这么一年年的等啊等啊,再好看的花骨朵,等了十三年也该谢了。我女儿她心里苦啊!得多苦啊!”说着便哀哀哭倒在女儿尸身上。
  听闻这女子遭遇,堂上李虎心内大震,心道:是啊,我陇右李氏一族赫赫彪炳战功之下,埋葬了多少亡魂英烈,又造下了多少悲欢离合的冤孽!今日之祸虽不是我这小畜生所为,但李氏族望人心却定然不能因此而坏。转念想到当下僵局的破解之法,虽有委屈砚博之处,但也能完成自己认回砚博的夙愿,不禁神色中忧喜交加。
  李虎轻声安慰杨老翁道:“老丈节哀,此事本郡定然给老丈个答复。”于是再向砚博沉声问道:“念你李砚博年纪尚轻,不懂世情人心,但杨氏姑娘清誉性命甚重,也不由你狡辩!你虽无心,但诸事却是因你而起,无论如何是逃不了干系的!本郡与你做主,将这杨氏姑娘许你做正室亡妻。如你答允,我可将你继入族谱,做我李氏子孙,杨氏姑娘便是我李氏儿媳,你可愿意?”
  闻听李虎此言,丹塔难以置信的跪拜伏地,道:“郡公在上,犬子已入沙门,虽为带发,但也力求六根之净,结世俗婚约实为不妥,丹塔叩请郡公收回成命,杨氏姑娘性命,或偿或罪,请降于鄙僧一人之身,鄙僧甘愿受教习不严之责,虽死无悔!”
  砚博此前也不是不曾听闻自己为何要寄养到义父丹塔门下,只是觉得自己年幼之时,父亲李虎夹在西魏王朝与李氏家族之间,有难言苦衷。但今日一出杨氏父女的飞来莫名横祸,生父不仅不为自己做主,反而要拿自己作伐,成全李族名望与声望,只觉周身顿如堕千丈冰窟。再见到数年如一日里慈爱呵护自己的义父丹塔,此刻全无素日超然物外的不动如如,竟如俗世普通的老父亲一般,哭泣着恳求哀告,一时间胸中哀忿、悲戚、愤怒齐发,一面强行搀起丹塔,一面挺直脊背,冲口道:“不娶!我父丹塔曾教导孩儿‘大丈夫平生不做违心之事,纵有千钧压顶,虽化齑粉亦犹不悔’,今日杨家姑娘遭遇,砚博虽心中遗憾万分,但无半分有愧!此番,实难遵从郡公之命,无论郡公如何发落,砚博绝无半分怨言!”说完,少年坚毅清澈的眼神,疏离又决绝的望着自己的生父李虎。
  此刻,李虎仿佛生平第一次认真的看清自己这个抛诸家外七年的儿子,原来那个被从皇都送回来、奄奄一息的孩子,不知何时抽出了比自己期望的还要好的根骨,仿佛那铮铮的根骨正在节节冲破他稚嫩的皮囊,化为不摧的鳞甲金翅,此刻,他扑扇着金鳞羽翼,尝试冲天。他已经长大了,大到已经不能再重新收归到自己的羽翼之下教习了,他也真的长大到不容自己安排的境地了。
  李虎深吸一口气,失落又沉痛中带有一丝欣慰的说道:“好!李砚博,无论本郡今日如何发落,你都不要有怨言!”
  砚博听他言中决绝之意,偏过头去,望着自己义父丹塔,丹塔几近哀求的略略摇一摇头,却被砚博忽视,砚博只是对着他,眸中略带水光的唇角一弯,朗声答道:“但凭郡公发落!”
  只听李虎说道:“丹塔教子无方,管束不严,致使其义子李砚博招摇过市,滋生事端,致使杨氏之女殒命,且不知悔改!子不教,父之过,今命丹塔与其义子砚博各领军法五十。李砚博放浪无形,品行无端,本应罚至流放,但念其年幼,又值我陇右军中需丁,故将其罚至军中为卒,今后即便有军功在身,也罚十年间不得有升!”
  听到李虎如此决断,丹塔怔怔的呆视堂上端坐之人,此刻偏巧,原本朗朗晴空,竟有一响闷雷破空,乌云翻滚,落下几滴豆大的雨来。丹塔木然的轻轻摇着头,嘴上喃喃之声尚未出口。搀着他的李砚博便决绝答道:“谢郡公!”随即再无二言,他究竟谢些什么,也不得而知。
  李虎看着堂下失神愣怔的昔日挚友丹塔,心下不忍,但想到自己决断之间的李氏荣辱,不由得轻叹着对丹塔说道:“丹塔先生早知有今日不消逆子,实是应当早日勤勉管教,不姑罔纵容,今日先生非但不规劝,反而替令郎求情再三,有失方外高人风范。”
  丹塔听李虎如此说,依然怔怔的,不加反驳,只是喃喃的说道:“吾儿尚幼,五十军杖恐怕会要掉他性命,可否请郡公高抬贵手,让鄙僧代吾儿受这五十军杖,留他一条性命,日后也好在军中好生效力?”
  砚博听义父丹塔这样说,哪里肯?立刻表明不要义父替自己受过,只是叫嚷着快写给自己行刑。
  李虎作为砚博的亲生父亲,见着自己儿子竟与丹塔如此亲厚,感动之余,多少是有些恼嫉,随即吩咐左右,将二人夹往,当众受刑。
  此时天色愈加暗沉,公堂之外雨滴越来越密。此令一出,四下看热闹的众人,连同那本来哭哭啼啼的杨氏翁妪都被这严厉的处罚震惊的鸦雀无声。
  似是这门外突如其来的雨,惊醒了众人,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句“陇西郡公,果然秉公无私,义薄云天”这样的话,四下众人也都像被感染一般,跟着喊“义薄云天”“秉公无私”之类的话,气氛一时热烈无比。
  公堂外雷声大作,大雨滂沱;公堂内丹塔、砚博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被堂上侍卫押着,端跪在地上。
  李虎问:“李砚博,今日之事,你可怨吗?”,砚博没做声。
  李虎又问:“今日之事,你可冤吗?”,砚博头向一侧偏了偏。
  李虎继续问道:“今日之事,你可觉得罚之过重?”,砚博咬紧下唇,依旧不做声。
  李虎叹了一声,陡然厉声喝道:“若今日因你无心招摇之过,你父丹塔济世救人的半生清誉将毁于你手,陇右之地,对你父丹塔敬重之人,必会对你心中有怨!若今日我对你从轻发落,那我治下之地,众子弟将争相效仿,说严重一点,将由你开始,致使我陇右世风不振!若是我对今日之事决心不笃,处罚不重,恐怕你也不能体会你父用心,得归正道!”
  听李虎一番言语说罢,砚博更不言语,只是忍着不将眼中泪水落下,依旧别着脑袋,不说话。
  李虎说道:“砚博,今日有什么话,就尽说,明日本郡便送你去军中。”
  砚博一听明日便走,想到不能跟在义父丹塔身边,心下不免一丝慌乱,但面上仍旧强自忍住,只是眼泪忍不住的滚落下来。
  李虎见砚博无甚言语,见他倔强的神情中透出一股凛然,简直与他身前跪着的丹塔一模一样。于是也不再说话,示意左右侍卫施行军法,一时间,堂上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五十下军法一下不落,尽数在丹塔和砚博身上罚完。
  被刑的丹塔和砚博两人,均都一声没吭。丹塔虽是三十出头的壮年僧人,挨完五十军法尚且面容惨白,仿佛在用极大的克制,忍住背后传来的痛楚。而砚博见义父受刑之时的脊背依然挺得直直的,自己也努力学着义父丹塔的样子,挺着自己尚显稚嫩的小身板。起初垂在身侧的双手,十指紧握成拳,指尖在掌心抓出的鲜血渗出拳缝,嘴唇咬的鲜血淋漓。到后来,不及十二岁的小身板实在熬不过,趴到了地上,闷不吭声的挨完最后十下。他唇上鲜血混着公堂地上的尘土,蹭到满脸都是,少年无暇的面上鲜红夹杂灰黑一片,凄惨可怜,但那一双眸子依然倔然闪亮。
  李虎眼见着丹塔、砚博受完刑,口中只说了“守业不易”“名高人傍”“圭角须藏”三个词之后,说了“退堂”之后再无言语,自顾起身走了。
  丹塔自己忍着疼,架起砚博,父子俩一瘸一拐的出了公堂大门,旁边有素日里受过丹塔施药施救的百姓,抬来担架,将砚博抬了起来。就这样,丹塔婉拒了要搀他的众人,只是跟着担架,紧紧牵着砚博的手,在大雨滂沱中,缓缓往丹塔的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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