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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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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事们入座以后,阴云密布的天空豁然开朗,大厅后面的门扉再次打开。
  锐雯看到满屋子村民被一束炽烈的阳光分成两边,她走进大厅,推开了凝固的空气,就像一口憋了许久的闷气终于长吁而出。
  门扉在她身后关闭,两名武士祭司押着她走过人群中间的通道。
  议会大厅再次笼罩在阴影之中,只有天棚上蜿蜒的窗户和棚顶吊着的圆柱形灯笼洒下昏暗的光。
  经过莎瓦·孔德的时候,她看到老妇人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哽咽。
  她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白色的头发上粘着牢房里的稻草杆,陌生人,敌人,诺克萨斯的女儿。
  一种深入骨髓的困乏缠住了锐雯,就像田里的泥附在了衣服上。
  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僵化变形。
  但是,当她的目光扫到了圆凳上的老伯,便稍微挺直了腰杆。
  她看到面前的三位推事端坐在审判席上。中间那位一脸严肃地示意她坐下,不必戴着镣铐站着。
  锐雯拒绝坐在那把魔力塑形的木椅上,她认出那个庭吏就是在老夫妇田里遇到的骑兵领队,他细薄的嘴唇依然撇着不可一世的微笑。
  “随你便,保准让你好受。”
  庭吏自己坐到了椅子上,满意地叹了口气。坐在中间的推事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口对锐雯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这边的方言不好学,我会说通用语,这样兴许更容易交流。”
  锐雯和大多数诺克萨斯人一样都学过一些艾欧尼亚通用语,足以应付日常的指示和命令,但这里的语言就像水土,每个村子的口音都反映着当地人独一无二的性格,她对推事点点头,静静等待。
  “你叫什么名字?”
  “锐雯,”
  她的嗓音嘶哑,卡在了喉头。
  “给她水。”
  庭吏站起来,拿了一个水袋,举到她面前。锐雯看了看水袋,没有伸手。
  “就是水,孩子,”
  坐在旁席的推事说道,向前俯身说。
  “怎么,你还怕我们下毒?”
  锐雯摇头拒绝了恩赐,她清了清嗓子,打定主意就这样继续说话。
  庭吏撇撇嘴,举起水袋牛饮起来,一股水沿着他的嘴角淌下来,喝完还故意亮出一排牙,向锐雯耀武扬威。
  “你被本庭传唤,”
  推事打断了这一幕,让锐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三位身穿长袍的人物和大厅里的人群身上。
  “是因为我们想要听听你的说辞。”
  “我不是要被判刑吗?”
  推事硬是咽下了自己的惊讶。
  “我不太清楚你们那边是如何履行正义的,但在这儿,我们相信正义首先需要的是理解和启迪。”
  推事对锐雯说话的口吻像是在面对一个孩童。
  “我们相信你掌握着关于某一事件的信息。而这份信息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要是因此揭露了罪行,那才轮到量刑和处罚。”
  锐雯看了看推事,又看看亚撒,再看回推事,诺克萨斯的正义经常是在战斗中定下的。如果一个人运气好,锋利的武器就会痛快地做出决断。
  锐雯警惕地注视着推事。
  “你想知道什么?”
  推事向后靠到椅背上。
  “你从哪儿来,锐雯?”
  “我没有家乡。”
  对方怀疑的眼神告诉锐雯,这句回答被当成了一种忤逆,那位鹰面推事停顿了一下,试探着她的回应。
  “你肯定是在某个地方出生的吧。”
  “特里威尔的一个农场。”
  锐雯看向老伯。
  “在诺克萨斯。”
  她承认道。
  前一刻还是鸦雀无声的大厅,响起了整齐的吸气声。
  “我知道了,”
  推事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不把那个地方称作家乡了呢?”
  “一心想要你死的地方,还能叫家乡吗?”
  “这么说,你是被流放的?”
  “这个说法意味着我还想回去。”
  锐雯说道。
  “你不想吗?”
  “诺克萨斯已经变了。”
  锐雯的声音中开始切入不耐烦的声调。
  “下一个问题好吗?”
  “那好,”
  推事的冷静语气比她手腕上的镣铐更让锐雯十分反感。
  “你是跟随诺克萨斯舰队一起来的,是吗?”
  “我猜是吧。”
  “你不确定吗?”
  推事看上去很疑惑。
  “我不记得了,”
  锐雯说道,她斜眼看了看人群,眼角正好对上莎瓦的目光,老妇人曾经问过她类似的问题。锐雯摇了摇头。
  “很重要吗?打仗了,死了许多人。我只知道这么多。”
  人们心中关于战争的痛苦回忆本来就在闷燃,锐雯话音刚落,就点燃了这股怒火。他们互相推搡、大声叫嚷,所有人都想要站起来。
  有人破口大骂。
  “诺克萨斯的杂碎!我的儿子就是被你们杀的!”
  一只发霉的蛋果飞来打在锐雯的脖子上。
  酸败的汁液和果肉顺着她的后领口流进衣服里。
  一股腐臭涌来,但锐雯不愿让这死亡的味道带她回到那个遥远的时刻,她闭上双眼,长吁了一口气。
  人群爆发了,斯特知道瑞雯的回答欠考虑,让人们觉得她对死者毫无同情怜悯。
  “拜托了。”
  她悄悄对自己说,不知道是想求他们停下,还是想鼓励他们将难以压抑的愤怒彻底释放出来。
  似乎是在回答她的请求,更多晚季的蛋果在石头地面上炸开了花,还有一只砸在锐雯的膝后,她踉跄了一下,由于被束缚着双手,险些失去平衡。
  推事高高站起,身影笼罩着座位上的人群和锐雯,她将球栗用力敲向底座,推事长袍瞬间像火苗一样腾起,人们身下的木质长凳应着推事的意志扭曲、变形、发出呻吟。
  “均衡由我重现!”
  受到呵斥的村民们安静了下来。
  “是的,锐雯,本庭记得那个时候,”
  推事用更委婉的方式继续说道。
  “许多艾欧尼亚人……和诺克萨斯人……都殒命了,你呢?”
  这个问题也让锐雯自己苦苦求索,为什么只有她活了下来?她无法找到满意的答案。
  “我好像幸免了。”
  她静静地说。
  “的确。”
  推事冷冷地微笑。
  锐雯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平复人们丧失亲人的痛苦,她欠所有人一个真相,但她却拿不出真相,她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是破碎的,此刻她只能低下头。
  “我不记得了,”
  锐雯说。
  推事并没有停止质询,锐雯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大厅中喷发出更多怒不可遏的声音,一次次打断审判。
  “你来到这片土地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村子的?”
  “我不记得了。”
  “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我……”
  锐雯迟疑了,她无法找到那段承载着准确答案的回忆。
  “我想不起来。”
  “你是否曾见过素马长老?”
  这个名字搅动了她内心的什么东西。一段回忆中的回忆穿过她的脑海,既模糊又锐利,曾经存在的空缺如今被愤怒淹没,她被人出卖。她也将人出卖。
  “我记不起来了!”
  锐雯懊恼地厉声说道,手腕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战争摧毁了许多,”
  推事柔声说道。
  “有些东西是我们看不见的。”
  迎面而来的开导让锐雯的战意平复了些许。
  “我记不得了,”
  她这次的语气比刚才更加冷静。
  推事点点头。
  “你记不得的东西,也许有人能替你回答。”
  锐雯看到老伯慢慢走向推事席前面的证人座位。他的手指颤抖着抚平厚厚的眉毛。
  “亚撒·孔德,”
  推事耐心地说道。
  “老爹爹,谢谢你今天与我们作证。”
  老伯点了点头。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这个锐雯?”
  推事问道。
  “是,”
  老伯说。
  “她到我们家的时候,今年湿季刚刚开始。”
  “你们?”
  “我和莎瓦,我老伴。”
  推事看了一眼孔德夫人,她依然在前排的长凳上坐立不安,推事指了指锐雯。
  “她去到了你们家?”
  “其实,是我在我们家的田里发现她的,”
  老伯诺诺地供认道。
  “当时有一头小牛在夜里走丢了,凌晨的时候我出去找。结果我找到了她。”
  人群再次骚动,又惊又忧地交头接耳。
  “间谍!”
  “后患无穷!”
  “我们必须自卫!”
  推事把手放在面前的球型惊堂木上,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当时要干什么,孔德老爷?”
  老伯又拂了一下眉毛,瞥了一眼锐雯,就像是在请求原谅。
  “她想寻死,推事。”
  他淡淡地说。
  推事附身向前。
  “湿季刚到,”
  亚撒继续解释。
  “她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几乎就是用泥巴和筋肉粘连的一把诺克萨斯骨头。”
  “你当时就知道她是诺克萨斯人?”
  “她带着武器,一把剑,剑鞘上铭刻着他们的语言,艾欧尼亚人绝不会带着这样的武器。”
  推事抿了抿嘴。
  “孔德老爷,你在这次入侵期间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吧。”
  “是的,推事。”
  老伯一边说,一边看向他的老伴。
  “两个儿子。”
  “你当时是怎么处理这个女人的?”
  老伯先是深呼吸。
  “我把她带回了家,交给了莎瓦。”
  他说道。
  大厅中的低语又开始高涨起来,人们纷纷质疑为何他对无情的敌人如此仁慈。
  大厅中的每一张脸都讲述着各自失去亲人的故事,这里的人们在这场冲突中无一幸免。老伯抬起头,然后转向人群,他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铁石心肠。
  “我的儿子们……我的孩子们……他们的尸骨早已被苍天清理洁净,那些逝去的人会希望看到我们被悲伤淹没,甚至将自己埋在他们身边吗?”
  锐雯看到老伯和他的老伴默契地对视。莎瓦圆睁的双眼也噙满了泪水。
  “我们不可能说忘就忘,但是……”
  老伯的声音颤抖着。
  “但是我们不能陷在过去的泥沼中,我们剩下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莎瓦咬着下嘴唇,挺直了身板,就像是要挡住身后任何胆敢诋毁他们选择的人。亚撒从众人的注视中转过身,他面向推事坐下,身下的圆凳发出嘎吱声。
  “已经有了那么多死亡,我不忍心放任不管,”
  他解释道。
  “我们给她擦洗干净,收留了她。”
  推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锐雯看到推事在仔细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裤子,想象着去掉镣铐。
  “她恢复了体力以后,要求到田里干活,”
  老伯继续说道。
  “我和我老伴都老了,我们很高兴有她帮忙。”
  “你和你的妻子就不怕送命吗?”
  “这个姑娘不想和诺克萨斯再有什么瓜葛。她憎恨诺克萨斯。”
  “是她这么对你说的吗?”
  “不,”
  他说:
  “她并没有说起自己的过去,莎瓦曾经问过一次,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我们发觉问起这个她很痛苦,所以就没再问。”
  “如果她什么都没说,那你是怎么得知她对自己祖国的感情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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