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获罪于天

　　等到黑袍天尊带着秦濛一行人走进祖师堂内时，除开元浮屠外，其余六人见到堂内景象，无不微微皱眉，侧过头去。
　　实在惨不忍睹。
　　掩日山整座祖师堂，连同老宗主新宗主韩真，韦不正二人在内一共十一人，人人跪伏，以头触地。
　　其中又以两位宗主模样最为凄惨，头下石板地面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小坑，碎石嵌入血肉中，鲜血横流不止，已在坑底之中汇成一处小水洼。
　　座上白衣天尊，好整以暇，正在饮茶。
　　祖师堂内，鸦雀无声。
　　少昊推门而入，与自己相视一笑，问道：“如何？”
　　白衣天尊摇头笑道：“一问三不知。”
　　“好事。”
　　众人眼前一花，门口座上两位天尊，骤然合二为一，身上黑袍袖口处，有雪白裂纹缓缓蔓延，呈现为光滑镜面破碎状，越往上去，裂纹越密，止于小臂处。
　　天尊再落座。
　　于是众人只好小心绕过满堂朝天脊背，立在天尊身侧。
　　“韦宗主，好久不见，好像上一次见你，还是在监察院，依稀记得是跟韩老宗主一起来的，报备宗主更替一事。”
　　言语温和，有些笑意，好似老友寒暄。
　　堂下大半头颅陷入地面的中年儒生，面不改色，声音平静，应声答道：“难得天尊记得韦某，韦某愧不敢当。”
　　少昊一笑置之，再问道：“本座今日来，所为何事，你心里应该有数，先前遍察诸位心境，虽然无甚因果脉络纠缠，但你身为一宗之主，事情出在你宗内，解决不好，死了莫怨。”
　　身为一宗之主的中年儒生看似依旧面不改色，实则心湖之上，早已泛起惊涛骇浪。十年时间，已经让修行中人对监察院有一个很深的了解。众所周知，天尊行事，大多在规矩之内，虽然严苛，也时时有宽仁之举。
　　但天尊若自称“本座”，这就说明天尊真正动怒，开始真正以天道的身份俯瞰人间万事万物，沧海桑田。
　　天道无情，故以赏善罚恶。
　　知而寻之，寻而杀之，杀而枭之，枭而焚之，这句杀气冲天的言语可不是从“最擅杀生”的修罗座主嘴里说出来的。
　　本来兵家虽然支脉繁多，四散各方，但也有祖庭坐镇中央，随时可以化零为整。直到那场血战，不仅好不容易才重新出世的三位兵家老祖，横死当场，连屹立千年不倒的祖庭都被天尊盛怒之下，一剑摧之，化为飞灰，祖庭内兵家弟子更是死伤无数。
　　此事影响极为深远，本来在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中兵家已经逐渐脱离出来，有了个“三教一家”的说法，但是中坚弟子经此一事，死伤大半，导致青黄不接，没有数百年的修生养息极难回复元气，而被寄予厚望的几位老祖的陨落更是令兵家雪上加霜。
　　兵家千年以来无数门人弟子心心念念的立教一事，成了光阴长河中的一桩笑谈。
　　为何偏偏是我掩日山？
　　其实天尊说的没错，他的确知道天尊为何而来。
　　平安寺的事情，他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后来那个撞了大运的凡人死了，还被人以邪门手段抽干魂魄。当时他就知道，这件事必定会惊动七大座主，毕竟是上百家山头在监察院报备过的大事，结果有些人偏偏不甘心，出了这种事，不知道是哪座宗门担责任。
　　万万没想到，原本只是打算看个笑话的事，最后落到了自己头上。能惊动天尊亲自前来兴师问罪的，除开这件跟掩日山弟子有关的大事，再无其他。
　　天尊携怒而来，不仅说明这桩大案与掩日山弟子脱不了干系，更说明此事监察院证据确凿。此次前来，不是调查，而是想看看到底多少人与此事有关。
　　换而言之，掩日山内到底要死多少人，这事儿在监察院看来才算完。
　　只是几个呼吸间，震惊之余，诸多繁杂心念逐一流淌过中年儒生心头，各自呼应联系，最后盖棺定论。
　　最后那中年儒生仍然不曾抬头，只是拱手平静道：“在下有数。”
　　少昊点头道：“有数就行，要是没数的话，还当什么宗主？这件事情既然由你宗内率先挑起，监察院就只想找你要个交待，给的了，今天本座半个字都懒得多说，给不了，本座自己来。”
　　韦不正起身再拜，头颅砸在已然破碎不堪的石板上，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座上天尊大袖鼓动，伸手虚抬，笑道：“都起来吧，顺便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自己到底跟这事儿脱不脱的了干系。”
　　于是众人只好起身再落座，虽然已经尽量让自己显的不是那么狼狈不堪，也难以遮掩个个灰头土脸的模样。当着天尊的面，又不敢动用法术清理，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韦不正与外事长老纪远心低声说了几句，这位高大汉子就走出祖师堂，不过片刻就再次返回，重新落座，闭口不言。
　　在这段时间内，天尊身侧七个年轻人就格外引人注目了。大选结束不过数日，但这些被七大座主挑选而来的年轻人，他们的面目容貌，来历跟脚，甚至是在尸山血海中已展露过的神通术法，早就在各大宗门之间流传已久。
　　其中以女子之身成为一宗财神爷的闻妙音更是下意识的侧过头去，不敢直视。
　　在精擅望气之术的人眼中，这几人身上的气运本就庞大繁杂，此刻聚在一起，更是令人看上一眼，就不由得眼花缭乱，心乱神迷。
　　至于天尊，倘若天尊在外行走，不刻意压制拘束自己一身宏大气象，只要有人胆敢运转神通，远远望气，怕是会直接将一双眼睛烧为焦炭。
　　想到此处，闻妙音不由得悄悄看向座上那人，结果正好迎上少昊饶有兴趣，上下打量她的目光，只一眼，年轻妇人便如遭雷击，头皮发麻，所有想法尽皆不翼而飞，直到少昊移开目光，心头才升起一股大难不死的庆幸。
　　恍惚间，身上法袍腰背处，已被冷汗浸湿一大片。
　　天尊嘴角微勾，轻声笑道：“人间颜色如尘土？”
　　场间众人大多只觉得莫名其妙，唯有黑衣少年打扮的洛羲眼中黑白二气一闪而逝，开始认真仔细的打量起年轻妇人。
　　就在此时，祖师堂大门被人从中推开。
　　祖师堂外山道处，跪着两道身穿灰袍的苍老身影。
　　他们身后不远处，跪着三十三道身穿掩日山弟子洁白法袍的年轻身影。
　　掩日山参与平安寺一行，三十名普通弟子，三名祖师堂嫡传，两位带队峰主，一共三十五人，一个不落。
　　不等韦不正开口，座上一袭黑袍便放下茶杯，对着自己身侧那七人笑道：“今日第二事，监察院规矩，凡违逆之人，向来奉行连坐之法。”
　　整座掩日山上空卷动翻滚的无边云海缓缓下沉。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沉闷雷鸣，一道炽白的电光撕裂阴暗的天空和晦明不定的乌黑云海，如同神人于天上执鞭，奋力的向人间鞭挞而下，笔直的落在门口两位老者的头顶。
　　两人脊背顿时向下一沉，不敢多言半句，只好凭借自身道行咬牙硬撑，不一会儿便口吐白沫，满身焦黑。
　　足足持续了一刻，那道粗如水桶般的雷霆才缓缓消散。
　　两名老者虽然一身衣袍已然破烂，并且伤势不轻，但在深深吐出一口黑气之后，也只觉得如释重负。
　　两人向座上那人拱手作揖，敬声道：“谢天尊。”
　　然而这并不算完。
　　起先那道雷霆好似说书人拍下了开场的惊堂木，不是完结，只是拉开一道序幕。
　　一道又一道的电光从云层间窜出，精准的落向了更远处的那些掩日山弟子。
　　一时之间，雷鸣声不绝于耳，祖师堂外，雷霆如雨下，好似苍天发怒。
　　那些一身白袍的掩日山弟子，大多浑身颤抖，却既不敢起身，也不敢抬头，只好自己消磨修为，抵去一二。
　　祖师堂內，少昊又重新端起茶杯，对着身边一脸平静神色的韦不正笑道：“韦宗主，您继续。”
　　中年儒生沉默片刻，敬声道：“请天尊指条明路。”
　　总不可能要我掩日山三十三位精英弟子，两位元婴峰主，个个都要死了才行吧。
　　少昊没有理会他，反而对身侧站着的崔冥问道：“平安寺中三名死者，以阴司通晓阴阳，执掌轮回之能，为何都寻不到那一家三口的魂魄？”
　　崔冥若有所思的答道：“卷宗记载，阴司遍搜黄泉忘川，都不见这三人魂魄，生死簿上有关此三人命数的记载也模糊不清，难以辨别，阴司卷宗之中，只有一种事例与此种情况大致相符，这几人虽然身死灯灭，魂魄却并未融入忘川黄泉，而是被人以鬼道邪门秘术生生抽离身体，化为游魂。”
　　少昊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韦不正，随口问道：“监察院已有的记录中，有哪处山头是以精擅魂魄秘法闻名，又以驱使妖鬼见长的？”
　　温如玉略加思索便答道：“已记录在案的山门宗族之间，并没有与之相似的，但是前几年在湘西有过一家以鬼道秘术成名多年的鬼修宗门，名为鬼王宗，宗主自号鬼王，后来鬼王宗抽取活人魂魄修炼邪术，炼制法器一事败露，被人间司联合阴司，一举屠空了整座山门，其余相关人等，有的被压入尸山血海，有的被剥离灵根，放逐人世，重新做人。”
　　少昊轻笑道：“这样啊。”
　　掩日山上空，骤然响起一声妇人撕心裂肺的惊呼。
　　一道白影仿佛被一只巨手从天外掷下，整个人径直从天幕高处坠落，正好砸在掩日山祖师堂外的山道上。
　　与那道裂痕末端不过三丈，惊呼戛然而止，有人落在地上，有如烟花般绚烂绽开。
　　血肉横飞。
　　依稀看得出来，那应当是一位妇人，一身居家白裙上到处都是破碎的血肉，原本丰腴的身体只是让自己的血肉此刻在外人眼中更加不堪，犹如瀑布泻地般的乌黑青丝在满地血肉中显得格外刺目。
　　即使是一滩烂肉，人群中依然有人认出了这位妇人。
　　“那不是李师兄的道侣吗？我昨晚还与李师兄喝酒来着。”
　　三十三名弟子中，有一身焦黑，浑身血迹的年轻弟子强撑着说道。
　　“李师兄还拿嫂嫂的长发炫耀过。”
　　人群之前，有别于普通弟子，身穿一袭绣着金色丝线的白色法袍的青年男子蓦然转头低吼道：“闭嘴！”
　　原本一双气宇轩昂的眼睛中，猩红血丝密布其中，犹如饿兽欲噬人。
　　那名指认的年轻弟子看着往日总是和和气气，一脸笑意的师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
　　以韦不正的修为，自然一眼就看出，那具已经化为一滩烂肉的妇人躯体中，早就没了三魂七魄，甚至连那一点残余真灵都如同风中烛火，摇摇欲坠。
　　年轻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落在了宗主身前，左手边，便是他先前指认的李师兄。
　　头顶上方，传来宗主冰冷而内蕴锋锐之气的视线。
　　“说清楚。”
　　“弟子与李师兄关系还算不错，时常谈笑饮酒，说些趣事，李师兄与嫂嫂结为道侣多年，甚是恩爱，听李师兄说起，嫂嫂是彩玉涧的修士，因下历练才相遇生情，引为美谈，我也见过许多次嫂嫂，不会认错的。”
　　掩日山祖师堂嫡传之一的李成，浑身颤抖如筛糠。
　　韦不正冷声道：“连结发多年的妻子你也狠的下心蚕食魂魄真灵，恐怕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帮你干这些勾当吧。”
　　李成硬着头皮抬头，正要开口说话。
　　可还不等他完全抬头，便有一只手掌按住他整张面孔，轻轻一推。
　　“别看本座，反胃，今儿早上才吃过面，我怕吐出来。”
　　一道人影从祖师堂内抛飞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划过一道巨大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滩破碎血肉中。
　　还不等李成起身稳住身形，山间众人便看到，一袭宽大黑袍伸手拽住他的头发，然后将他面目朝下，整个人重重砸入血泊之中。
　　气府经脉全部断绝不说，七窍间更是鲜血如注。
　　一时间，李成脸上竟分不出到底何处是他自己的血，何处又是他妻子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