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见我为何不磕头

　　听着响彻山峰间的一声声短促而洪亮的钟声，看着那个在亭中四处观瞧，气定神闲的黑衣青年，广苍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倒了大霉了。
　　本来自己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弟子，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了门中一位长老在战场遗迹中吸纳兵家所需的锋锐之气打磨道躯，没办法，只好带着自己拜入门中。年轻人嘛，谁还没有个修仙梦呢，奈何自己没本事，修行八年，也不过刚刚勉强突破第三境，成了一名光荣的第四境返虚境小修士，资质不行，但自忖修行一事上也算的上勤勉。
　　本来今日不该自己当值山门，只是那人修行出了岔子，平时又与自己交好，无奈之下才来顶班，谁曾想，一来就遇到这种事。
　　少昊看着年轻人的脸色愈发苦大仇深，不由得哑然失笑，只好开口安慰道：“没事，等我闯过山门，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你说不为难就不为难，大哥，我知道你厉害，至少得是元婴境的地仙修士吧，但是这儿可是掩日山啊，你说闯就闯啊。
　　要知道，监察院并没有禁绝修士之间的厮杀斗争，反倒对此持乐见其成的鼓励态度。
　　主动上门启衅的，死了白死，事后报备一声即可。
　　约好了问拳问剑，要分生死的，事先报备监察院，寻个无人之地，爱咋打咋打。
　　甚至连体量极大的宗门山头之间，抢夺地盘，争权夺利，只要报备过，监察院来人看着，不管死了多少人，何等修为境界，也不过一纸名单。
　　只要不卷入凡人，修行之人死多少监察院都不在乎。
　　但只要死了一个无辜的凡人，无论多少宗门世家参与其中，立刻就是一桩泼天祸事落到头上。
　　原本世上，拳头够大够硬的人，他们说的话就是在讲道理，可是现在，最讲道理的一群人拳头最硬，没办法，大家只好都开始讲道理。
　　本来广苍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他远远瞧见走的慢些的另外七人。
　　还有他们那身标志性的黑衣。
　　他娘的，早说是监察院的人，让我敲什么闯山钟啊。年轻人原本就苦不堪言的脸上，多了几分好似女子般的哀怨。
　　亭外七人立定，远观那道长达两千丈的沟壑剑痕。在广苍眼中，这就只是一道裂痕而已，但在他们眼中，这道沟壑之上，有无数细小剑意如同飞剑般盘旋其间，森然冷冽，锋锐尖厉，只是多瞧了几眼，以他们的修为体魄都觉的双目刺痛，如被灼烧。
　　此时，钟声渐歇。
　　山间有成百上千道人影向山下凉亭御风而来，在天上拉出一道道各具风采的绚丽长虹。
　　兵家修士，出了名的好斗擅战，长于谋划，体魄坚韧，杀人不沾因果。
　　闯山门？求之不得。
　　不到半刻钟，山脚凉亭天上，便悬停了上百道大多身着白衣袍服的各色人影，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不过尚无一人敢落地，只能维持道法，悬停空中，不上不下。
　　监察院那身黑衣，十年时光，由不得他们记不住。
　　黑袍天尊走出凉亭，抬头望向天上越来越多的掩日山修士，似笑非笑。
　　那人站在亭外，轻笑道：“莫非站的高，就觉的自己真的很高了？”
　　地上尘土，震起又落下，落下又震起。
　　重物坠地，咚咚之声不绝于耳。
　　青石山道之上，凭空多出数百余处坑洼。
　　人人身形佝偻，咬牙切齿，大汗淋漓，一身气象被压制拘束于自身小天地间，好似一座无形牢笼。
　　其中有人即使发狠，拼尽全身灵气，依旧连抬头正眼瞧上一瞧那人都做不到。
　　于是大部分人只好对此时还立在那座亭中的年轻人怒目而视。
　　监察院来人，你敲什么闯山钟。
　　年轻人只觉得嘴里发苦，且苦不堪言，他娘的不敲不行啊。
　　秦濛微微皱眉，有些不忍。毕竟看上去，这些普通的掩日山弟子，似乎对于平安京的事情知道的不多，要是真的牵连其中，在看到监察院来人的那一刻，不可能会是这种不知所措的反应。
　　除非这人心思够缜密，早早就想到了监察院登门来访的这一天，并且做足了准备，才不会有所破绽。
　　天尊眼角微微弯起，再笑道：“他们可以站着，你不行。”
　　一袭黑袍拔地而起，接连撞烂山间数座云海，那柄借来的长剑随之呼啸而去，直冲云霄。
　　直到众人竭尽目力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时，天上才炸起一连串沉闷的雷鸣声响。
　　远处山间，被连绵不绝的钟声惊醒的千丈白猿正欲起身，却好似有重物突然落在肩头，巍峨如山岳的身躯尚未直起，便猛然半跪在地。
　　抬头仔细观瞧，那白猿头顶，有一粒较之白猿巍峨身躯显得无比渺小的细小身影。
　　“跪着认罚。”
　　那勉强支撑身子的白猿声如洪钟，怨愤无比。
　　“我何错之有？”
　　没有声音答它。
　　有人一脚重重踩在他后颈处。
　　千丈身躯，骤然倒下，被这一脚直接踩的陷入大坑中。
　　地面树木惨遭波及，立时倒塌无数，成百上千只在林中被惊起的飞鸟侥幸逃过一劫，不停在高空中盘旋往复。
　　有剑自天上来。
　　剑光洞穿白猿胸腹处，将试图挣扎起身的白猿死死钉在地上。
　　不过片刻，那头千丈白猿好似用光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大坑中，胸腹处的鲜血溅满全身，奄奄一息。
　　有人立在猿首处，俯身讥笑道：“错在何处尚不自知，还不肯跪？”
　　一袭宽大黑袍，复归亭边。
　　天上响起破风声，一抹细长剑光坠向大地，长剑自行归鞘。
　　少昊随手将长剑抛给年轻人，笑道：“还你。”
　　年轻人连忙伸手接住，存了好久钱才请人打造的一把法器，可不敢磨损了。
　　这一举措，又引来众多山脚下的愤恨目光。
　　好啊，你小子原来是监察院安插的奸细啊。
　　年轻人向自己同门摆摆手，面容凄苦，真不是。
　　那头白猿，明显源自古老的搬山之属，且血脉纯正，抛去妖族天生强悍体魄不谈，至少也算得上是十境归真境的练气士，就这么一头已经勉强够的上开宗立派资格的大妖，天尊谈笑间，就完成了镇压这一壮举。
　　崔冥看着那头白猿的凄惨模样，暗自心惊，接着又生出些许自嘲，如果自己没能遇见那个男人，或许不久之后，也会是这般下场吧。
　　不行，作为报答，这次回去一定要给他介绍一门亲事。村头乱葬岗上的小薇姑娘就挺好的，岁数不大，开朗活泼，乖巧懂事，无父无母的，最主要的是死的好看，模样周正，不差了，免的他天天念叨。
　　不知不觉，崔冥的思绪飘的极远。
　　远在监察院内的楚歌突然间有些莫名的心悸，不由得微微皱眉。
　　作为千年冥胎，心这玩意儿，他还真没有，这是来自灵觉的一种启示，冥冥中有什么灾祸在沿着光阴长河靠近他。作为天生半鬼半神的存在，他是没有命数这种东西的，这就是说，这桩祸事必定是他自己惹来的因果。
　　最近黄泉有点不安宁啊，他摸着自己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思考着。
　　在那头千丈白猿倒下，生死不知后，天上就不再有御风而行的人影了，但又不能不来。于是那道蔓延两千丈的沟壑裂缝侧，不知何时起，已然站了两千余人，都在山脚处，人头攒动，黑白分明。
　　掩日山，在平安寺出土之后，是第三家向监察院报备探宝一事的宗门，时间是七月十八日早上九点，出动弟子三十余人，其中祖师堂嫡传弟子又有三位，无一身陨平安寺，此事由门内首席供奉袁山提起，祖师堂众议通过后，才向监察院报备。
　　掩日山与平安寺的联系在众人心湖间缓缓流过，宁师怜悯地看了一眼远处瘫软在地的搬山白猿，袁山，这一剑挨的不冤。
　　掩日山，遮天蔽日，口气倒是不小。若是三足金乌出世，光凭这个名字，就能平白惹来一桩滔天祸事。
　　少昊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向前跨出一步。
　　于是天地之间，风云骤变。
　　原本阳光明媚，气候宜人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高悬天上的大日被无边无际，不知从何而来的晦暗乌云所遮蔽，只是顷刻间，便汇聚成一座占据整片天空的厚重云海。
　　整座被大修士开辟出来的洞天福地，清风流水，虫鱼鸟兽，一切寂静无声。
　　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有一处风眼缓缓成形，其中黑云卷动，长数百丈，宽百丈有余，如同一只高悬天幕之上的巨大竖瞳。
　　此时少昊额前眉心处，正好也浮现出与这竖瞳相似的黑色纹路。
　　于是山脚所立两千余人，各自低头，小心翼翼，尽量放缓自己呼吸吐纳，不敢稍有声响。
　　天道睁眼，是为天尊观人间。
　　黑袍天尊率先前行，沿着那条被一道裂痕贯穿始终的山道，逐级拾阶登高而上，两只大袖随风飘摇。身后又有披着黑衣的七人落后一步，登山跟随，人流在他们身前自动分开，侍立两侧。
　　天尊仰天大笑，声音如天雷纷纷在山道间炸响。
　　“今日第一事，监察院所属，在外行事，规矩之内，百无禁忌！”
　　他们沿着山道一路走过，身后不断有人俯身作揖，尊称道：“谒见天尊。”
　　这声音初时极小，慢慢变大，接着响彻山间，整齐划一。
　　跟世家成体系的权力建制不同，宗门山头之内，看一个人的地位如何，只需要看他在祖师堂内能不能有把椅子，有了椅子之后能不能说上话，这把椅子又在祖师堂中的那个位置，几乎可以一目了然。
　　掩日山祖师堂内，满满当当，人头攒动，几乎每把椅子都有自己的主人。
　　堂前上首，坐着现任宗主韦不正，看着好似三十四岁的中年男人，面目容貌英俊而刚毅，一袭雪白法袍，头发束起，比起往往锋芒毕露的兵家修士，更像是一位待人温良，持君子之道的儒家书生。
　　韦不正左手边第一把椅子，老宗主韩真。老人鹤发童颜，白眉白须，面上无甚老迹，看上去精神抖擞，此刻正端坐其上，闭目养神。
　　左手边第二把椅子，外事长老纪远心，面容刚毅的中年汉子，一袭纤尘不染的雪白法袍，修剪整齐的胡须，负责掩日山一切对外事务，地盘纷争，弟子历练，结盟往来，打生打死，都归他管。
　　右手边第一把椅子，掌刑长老霍元，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容貌，腰背极直，一身气象起伏不定，此刻面无表情，双目视地。
　　右手边第二把椅子，掩日山财神爷，主管宗内一切商贸产出，生意往来，权柄极大，却是位妇人。身穿一袭看着材质不凡的青色法袍，头发束起，一根玉簪刚刚好，面容姣好，身材窈窕，婀娜多姿。自打这位名叫闻妙音的妇人接手掩日山财务以来，掩日山不过数十年时间，底藴至少上涨了三成之多，所以纵使她修为不过元婴境，依然能在祖师堂内有一把占位较前的椅子。
　　除开这几人，祖师堂内还坐着另外五六人，各自分管宗内大小事务。
　　场中唯一空出的一把椅子，左手边第三张，原本应当属于首席供奉搬山猿猴袁山。
　　不过此刻，无人敢提。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小心饮茶。
　　一宗祖师堂议事，从未如此死气沉沉。
　　其实早在闯山钟响彻山峰间之前，这座祖师堂内就已人人端坐其中，除开供奉袁山之外，无人缺席。
　　祖师堂外，先有闯山钟响彻九座山峰，再有自家供奉凄厉痛苦的高声惨叫，还有此刻远远传来的，逐渐清晰的执礼拜见声，祖师堂内，其实清晰可闻。
　　只是堂中无人敢动，无人敢言，偌大一座祖师堂，此刻连一针坠地之声也显得尤为刺耳。
　　究其原因，是那个坐在宗主韦不正身边，始终笑而不语，只管饮茶的白衣青年。
　　祖师堂外山道上，一袭黑袍如墨，正率众登山。
　　祖师堂内，有人白衣如雪，高坐上首，环视堂下众人，抚杯笑问道：“见我为何不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