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闯山门

　　十月中旬，蜀中地处盆地，三伏天气夜雨阴天不少，作为一地省会的成都更是如此。所以即便是已经算是入秋不少时日的现在，成都府天上高悬的日头之下，还是有着些许炎热气息，街上行人大多依然身穿短袖衣衫，只有少许人穿着长袖乃至外套出行。
　　这么一来，围坐在街头面馆的桌前，每人身穿一套看着就不薄的黑色衣服，神情还淡然自若的一帮人，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就显得尤为吸引眼球了。
　　桌子其实不大，刚刚好能够容纳七八人而已，桌面还算干净，看不见半点油污汤水，一把澄黄木筷放在长筒中，任由顾客取用，除此之外，桌上还有一份辣椒油，半碗干山椒，一小瓶醋，一碟白芝麻，一碗花生碎，调料一应俱全。
　　屋内店主开着不大但算的上凉爽的空调，在这种稍有热气的日子里，倒也算的上是清凉怡人。
　　桌边一共八人，监察院天尊少昊，以及七位来着座主们的选中者，圆桌不大，稍显拥挤。
　　这个时间段，入职已经超过一周的新人监察官们早就被派遣到各地处理事务，调查事件。唯独按理说会被更早发配任务的这七个人，一直没接到什么通知，直到今天被天尊叫出监察院。
　　八人一共要了六份清汤牛肉拉面，两份鸡汤拉面。拉面师傅是个憨厚壮实的中年男人，看的出来手艺不错，柜台里的大妈自他们一进店来，就与天尊两人各自操着一口有所区别，但大致相同的川蜀方言熟练的打起招呼，应该是熟客。
　　这只是一家成都府街头随处可见的路边面馆，生意不算好，也不算萧条，一行人坐在店里，静等店主端面上桌。门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种声音在街上此起彼伏，好生热闹。
　　只是一门之隔，他们却好似与门外人间，隔了一座大天地。
　　“待在院里这么久没出来过，很正常，平时你们在山头家中修行，难得出来，自然感受不到，但是监察院与成都府不过一墙之隔，两者变化不小，以后走动甚多，尽早适应。”
　　几人想法只是刚刚萌生出来，还在脑海里打转儿，就被少昊一语道破，当下便各自收拢逸散心念。
　　“监察院创立时间时到如今也不过十年，诸多山水洞天福地之间，还有许多动辄闭关数以百年计的老家伙，他们既不知道监察院，也不知道世道如何，即便是知道了，也总以为还是以前那套办事法子。”
　　说道这里，少昊笑着瞟了一眼秦濛。
　　“除了这些该死之人以外，还有就是注意那些活的很久，见证了我们所有过程的老一辈人，他们虽然知道监察院现在干着什么事，但是这些习惯以前逍遥自在的老前辈们，他们总觉得如今天地规矩极多，束手束脚，骨子里对我们的作风意见不小，难保这些老前辈跟咱们院里有些冲突，虽然他们也不会犯事儿，但是出门在外，为难总是有的。”
　　秦濛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原本说好只是来观礼，结果反而入职监察院一事，她与家里闹了不小的矛盾，好说歹说了许久才让父亲勉强答应下来。
　　监察院有个不成文，但是天下修行者心知肚明的规矩。
　　无论以前出身那座山头，学的哪家学问，师承来自何处，家世亲族如何，一入监察院，平时看上去只不过好像一份工作一般，其实已经是在天地大势中选定了站位。
　　供职之余，可以探亲访友，拜会师长，与人饮酒，谈笑无忌。
　　但是若至某时，宗族亲友，律令之下，该死则死，山门师承，有所违逆，当杀则杀，六亲不认，欺师灭祖，宗族祠堂同根血脉，昔日同门师兄弟，动辄一屠而空，这些凄厉不忍言之事，在监察院之中，不算少见。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监察院往往会给当事人两个选择，要么脱了这身衣服回家去，就当从没有过这桩因果，要么亲自带队去，问个清楚明白再回来。
　　这个时候，大妈刚好端面上桌。
　　二两面条，碗很大，看着至少得有二两半，面汤被熬成看着都开胃的浓浓乳白色，面汤上撒了一把翠绿葱花，一上桌香味就扑鼻而来。最上面是四五片半指宽的牛肉，很厚，看着松软刚刚好，在黄澄澄的面条间，还藏着不少青翠喜人的青菜，让人看着便食欲激增。
　　崔冥从木筒中取出筷子，分给众人。
　　少昊吃面的法子还算讲究，一小撮芝麻，一点干椒，几滴香醋，少许花生碎，用筷子搅拌一通，清香扑鼻。
　　一筷子面条下肚，少昊抬头向柜台笑道：“师傅手艺没落下。”
　　柜台后的中年男子腼腆一笑，算是回应。
　　少昊回之一笑，接着扭过头，环视了一圈围坐桌边的七人，缓缓笑道：“市井摊贩，山上神仙，哪来上下高低贵贱之分。莫非有个不错的资质根骨，仰仗前人余荫得了点本事，真就觉得自己是老天爷了？这才离天庭分崩离析，坠落为大墟过了多久？几百年的时间，就把三教圣人登天而去的初衷忘的一干二净，一个个只想自个儿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好生潇洒。当神仙，神仙真有那么好当？”
　　这番话，言语不见如何有力，却说的杀气四溢，桌上几人，不由得默然。
　　“所以才会有监察院，当年血战之后，我们七个大可以花些时间，将天下所有修行者找出来，一个一个的斩杀掉，自然世上就没有什么修行之法，山上神仙了。可是这种手段一开始就不对，我死之前，可能世上无修行，等我死了之后，千万种修行之法又会冒出来，世上重回百无禁忌的时代。监察院的目的就是把定下的规矩变成已有的一种规矩框架，一种对天下修行者冥冥之中符合因果的的大拘束，这个想法，我不曾杀人的时候就有了。”
　　“可是啊，光有想法是不行的，于是我就去找那些声名赫赫的大山门谈，希望他们能站出来作个表率。到了地方，他们很热情的欢迎了我，我以为这是成功的前兆，于是我与他们说了很久，他们也与我说了很久，好一个宾主尽欢，等我下了山门，恍然如梦间才发现，看似他们什么都应下了，其实什么都没认同。”
　　“那时年轻，总以为会被支持，就不断的去讲道理，可是后来我发现，他们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们只是不愿意因为这个道理而损失，他们就是那帮想当神仙的人。于是道理，就真的只是个道理。”
　　“后来事实证明，讲道理的确不怎么管用。”
　　言语间，碗中面条已经下肚大半。
　　“今天带你们出来，算是惯例，看看道理与山巅宗门之间，到底哪点互相容不得。每次大选后，我们都会留出这么一桩能作为处理范本的案子，今天之后，我相信你们会更加理解监察院的存在意义。”
　　温如玉突然想起，便开口问道：“出自前几天发给我们，让我们仔细查阅的卷宗？”
　　少昊含笑点头。
　　“吃饭，吃过了饭，我们就去掩日山。”
　　吃过早饭，付过面钱，一行人走出面馆，正好看见早一步出来的温如玉在隔壁铺子买了一张锅盔，边走边吃。
　　男人们的嘴角都有点微微抽搐，这碗二两面下肚，其实都有个七八分饱了，不说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至少不太想吃了。其中元浮屠当先一步，好奇问道：“面不够刚刚怎么不点大份的？”
　　温如玉一边小口啃着锅盔，一边老实答道：“我看你们都要的二两中份，就没好意思要大份。”
　　秦濛不由得叹了口气，姐姐你也太实诚了点吧。
　　掩日山，东北一带有名的山上仙家，隶属兵家正统一脉。就在不久前，十一境化生境的老宗主韩真卸下宗主一职，由刚刚突破至十境归真境的韦不正接任宗主，昭告四方，倒也算的上是近年来修行界难得听闻的大事。
　　不过掩日山地处东北，距离蜀中何止万里之遥，所以这帮修为不过金丹境的人只好齐齐看着天尊，毕竟，总不可能自己飞过去吧。
　　路上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大多投来怪异的目光，只不过转瞬就抛在脑后，最多日后与旁人提一句，今日遇见了几个大热天还穿着外套的奇人。
　　“看我干嘛，先走着。”
　　说着，少昊打头第一个沿着街道走去，他们只好无奈跟上，七人并肩而行，有些挡路，但是碍于队伍中有些别样的好看风景，所以旁人大多也就绕了过去。
　　“给你们看的卷宗里，有一桩平安寺的案子，还记得吗？”
　　一行人中最吸引旁人目光，而自己好似没有半点自觉的齐澪皱眉答道：“七月十六日，在湘西有古寺于地下重见天日，寺内宝光冲天三十丈，方圆百里可见，于是有众多修行之人前往探宝，此事事先已经报备过人间山海二司。结果寺内那盏已经生出灵智的佛灯机缘巧合之下认了一个凡人为主，大多修行之人无功而返。七天之后，这人一家三口被发现惨死家中，佛灯不翼而飞，即便以阴司拘魂之法，也不曾找到这一家三口的魂魄，只好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少昊笑道：“世上哪来无头公案，只是还没找到对的人罢了。”
　　他抬起头，声音中的笑意让人悚然一惊。
　　“不然我们来这里登山远游吗？”
　　刹那间，天地大变。
　　原本宽阔的水泥地面，拥挤如蚁群的茫茫人海，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一瞬之间，远离众人而去。
　　此时脚下，是一条通向远处的青石板路，论宽阔，不输给城市里的柏油马路，石板路四周，还种着不少在别处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珍奇树木。
　　道路所通向的地方，是云雾缭绕的群山。其中九座尤为高大巍峨的山峰拔地而起，互相辉映，早晨的日光穿过山峰的阻挡，有限度的洒在了山上建造的楼阁间。
　　山峰之上，有苍劲古朴的老松和槐木树点缀其间，充满诗意之美的小湖上，有鲤鱼一跃而起，再复落入水中，日光照耀在鱼鳞上，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黄金。湖边有人影起落，有男有女，各色光晕不时绽开。
　　山峰与山峰之间，有如同白云所筑造的拱桥互相连接，白鹤在云间起伏穿梭，不时高声长鸣，云桥之上，山峰之间，不时有人影踩剑御风而过，好生潇洒。
　　九座山峰之间，还有一头比肩山峰的千丈白猿靠山而眠，呼吸吐纳间，便是两道粗如匹练般的白烟从鼻窍激射而出，在空中蔓延数十丈才缓缓消散。
　　种种神仙光景，不由得让人感叹，当真是一派仙家福地气象。
　　掩日山，到了。
　　万里之遥，改天换地，不过弹指一挥间。
　　其余七人，此前都未曾察觉半分。
　　所以比起高山仰止的天尊神通，眼前这幅仙家洞府山水画卷反倒不是那么让人惊叹。
　　少昊站在几人身前，远眺山水，不由得恨恨道：“建的比我住的那地儿气派多了。”
　　七人相顾无言。
　　于是天尊一边领着他们向前走，一边跟他们抱怨道：“我当初就不该听了龙邪的鬼话，答应让他和张怕来办建房子这事儿，搞的院里很多建筑风格都是奇奇怪怪的。”
　　七人默不作声，脑海里却不断的浮现出那位看似威严的黑龙座主和那位总是一本正经的观道座主两个人凑在一起，不时对着房屋模型大笑的样子。
　　齐澪重重摇了摇头，罪过，罪过，我可没自己想，是天尊说的，要怪怪天尊。
　　温如玉一边走着一边笑，看不出来啊，咱们座主还有这个本事。
　　打小就是监察院铁杆粉丝的温如玉，没加入监察院之前，对七大座主的期待是最大的，所以加入之后，对他们的幻灭感也是最多的。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她对这七个人的尊敬，她只是换了个方式，变的更加隐晦而深刻。
　　不知不觉，几人距离几座山峰已经算不得远了。
　　山脚下有人远远的大声喝道：“何方来客，胆敢擅闯山门？”
　　走在最前面的少昊身形骤然消失。
　　一袭黑衫，落在了年轻人身前。
　　天尊的名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世上所有东西，都留不住天尊的形貌，因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在赋予天道一个具象的形体，而天道无情无形无名，本来就不存在形体。所以除开亲眼见过少昊的人之外，能一眼认出他的人，世上可谓是少之又少。
　　年轻人看着突兀出现在眼前的黑袍青年，右手不由得紧握住身后探出的剑柄。
　　然而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好似站在原地未动，手中却多出了一柄三尺长剑，而自己下意识的再往后一摸，却摸了个空。
　　年轻人一颗本来紧张无比的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完了，遇见高人了。
　　少昊看了他一眼，笑道：“不用紧张，敲闯山钟，就说有人闯山门。”
　　言语落地，有人拔剑出鞘，剑光冲天而起。
　　山道一瞬撕裂两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