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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日山自立宗以来数百年，从没有在自家山头见过如此光景。
这一代中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弟子，李成李师兄，被人一脚踩在血泊中，而自家上至宗主长老，下至门人弟子，不要说上前喝止，连开口言语都不曾，只是默默旁观。
毕竟那人，身穿黑袍。
奉为天尊者，横压一世。
这四个字，绝非好事之人嘴上说说而已。
少昊并未将脚从李成的脑袋上移开，反而注视着脚下这个已然破烂不堪的年轻人，开口笑道：“李成，出身东北济南一户三口之家，母亲是个寻常女子，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父亲是老一辈的兵家弟子了，可惜修为不高，福缘不深，止步第五境，早早死了，死之前托自己好友送你来掩日山修行兵家，那时不过才八岁年纪。”
“后来被意外发现是个修行兵家术法的好苗子，收入祖师堂嫡传，成为甘华峰峰主赵千明座下第六名弟子，十九岁时下山历练三年，携女而归，二十三岁与其成婚，上报监察院，同年十一月破开五境门槛，跻身第六境筑基，一生轨迹，谈不上多灾多难，勉强能说的上顺风顺水，平日表现倒也规规矩矩，尊敬师长，交好同门，挑不出什么差错。”
他微微俯身，笑问道：“你猜猜我们是怎么发现你的？”
脚下才刚刚传来一两句断断续续的言语，结果少昊眉头一挑，反而加重力道，李成整个人顿时身陷大坑之中。
“我问你，你不必答，听着就好。”
“阴司遍察参与此事的上百家宗门门人弟子，都无甚纰漏破绽，唯独在你掩日山内，有个未在掩日山名册上的妇人女子，不仅三魂七魄缺失大半，就连人生而有之的一点真灵都即将消失殆尽，这个手法，不觉得眼熟吗？”
大坑之中，有含糊不清，却充满怨毒的声音响起。
“是老子做的又怎么样？老子在庙里辛辛苦苦大半个月，那个凡俗的畜生，不过是从旁路过就得了老子求之不得的大机缘，凭什么？他不过一个寿命不过百年的蝼蚁，算个什么东西，要和我争？他女人虽然是个凡人，但是身段相貌那叫一个绝，我骗她说只要她肯好好伺候小爷，小爷就放过他一家三口，眼看都要说动了，他还在一旁鼓噪不休，只好顺手杀了他，结果那女人还要跟我玩贞洁烈妇这一出，等到老子用迷魂法迷了她的心神，那身段，那娇媚样，还不是把小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只可惜那小孩实在太小，不然怎么的也得来点刺....”
李成越说越兴奋，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对于那一家三口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的晚上。不等他多说两句，满地鲜血仿佛活物一般涌动起来，沿着他的七窍处蜂拥而入。
他还想言语，鲜血涌入喉头，立时令他咳嗽不已。
这些如同活物一般的血液不仅堵住了他的嘴，还在他体内如同蝗虫般到处窜动，吸纳他本就不多的生机。李成的身体如同将死的鱼一般抽搐起来，然后只过了数息时间，便彻底不再动弹。
众人看的真切，那具身体中，不仅生机消弭，连魂魄被那来自李成夫妻二人的鲜血吞噬的干干净净，唯独一点真灵消失不见，料想应该是被天尊收敛起来了。
黑袍天尊，复归座上，一脸浅淡笑意，还端起茶杯，饮下一小口。
好似山间农夫，闲时扫叶而归。
门外山道，鲜血干涸，一具尸体，一滩烂肉，触目心惊。
韦不正替少昊斟满茶水，笑问道：“敢问天尊，此间可曾事了？”
若只死一人，保得整座掩日山，掩日山不仅不亏，反而大赚。毕竟此事的的确确，出自掩日山弟子之手，没的辩解。
少昊看着韦不正，笑答道：“那就得看韦宗主了。”
来了。
韦不正脸上波澜不惊，放下茶壶的手却微不可察的有一丝颤抖。
方才天尊踩着李正说的那番有关李正生平的话，不仅仅是说给掩日山所有门人弟子听的，也是说给他韦不正听的。
李正自幼在掩日山修行长大，除开下山历练三年以外，平日里几乎不曾踏出过掩日山山门，那么他一身明显来自鬼王宗嫡传的阴诡术法，到底出自哪里？又是何人传授？
韦不正开始倒茶时看似送客的一问，实则是问天尊，这份传承出处到底跟掩日山内部有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那么死上一个李成，其实已经抵过大半，最多他这个宗主加上李成的恩师，有些许不察之过，受些小惩，这事儿就算完了。
要是有关系，不仅他这个一宗之主要担责，整座掩日山指不定都会牵连其中。
天尊所说，看似模棱两可，实则明确告诉了韦不正，这份传承与掩日山之间，不仅有关系，而且还不浅。
韦不正沉思之际，少昊的目光却在祖师堂内游移不定，最后停在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老宗主，韩真身上。
老人此刻，双眼微阖，端坐其上，白发白须，身边淡淡白气缭绕，若是略去额前那一抹尚未完全散去的淤青淡红不看，几乎与世人眼中的老神仙一般无二。
少昊向着旁边沉思的韦不正笑问道：“韦宗主是何时接过宗主一职的？”
被少昊打断思考的韦不正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答道：“是七月二十日，韦某突破至十境不久，虽然有些仓促，但宗内二十年前就决定在韦某突破十境后继任宗主一职，所以门内弟子倒也不觉得突兀。”
少昊轻笑道：“这么说，是在平安寺事发之后了？”
韦不正点点头。
“这就有意思了。”
少昊嘴角微微勾起，神情似笑非笑，接着便向堂下左边好似正在休憩的老人笑问道：“韩老前辈觉不觉得这一出有些熟悉啊，前几年鬼王宗出事的时候，正好也是老鬼王退下，新鬼王刚刚上位，阴司屠空鬼王宗后，找遍湘西一带，也没有找见这位退下来的老前辈的踪迹，只当他已然兵解离世了。”
此言一出，祖师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少昊又补上一句：“我记得这个时候，韩老宗主不是刚跻身十一境出关嘛，应该对此事有所耳闻吧。”
偌大一座祖师堂，鸦雀无声，人人屏息，共看一人。
原本好似养身休憩的老人骤然睁眼，祖师堂内，好似凭空而生一道刺目亮光，一闪而逝。
老人身下木椅，轰然粉碎。
众人身下这座高达数千丈的山峰，竟也随之一沉，山道上的弟子，顿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一道白虹自山顶拔地而起，直接撞烂掩日山祖师堂房顶，犹如白日飞升般骤然拔高，向着远处一闪而逝，有如流星破空，很快连那细微黑点都彻底消失不见，只在身后留下一道极淡的寥寥白烟。
祖师堂内众人，大抵都纹丝不动。
掩日山众人，许多的还没从执掌宗门百年之久的老宗主的真实身份缓过来，而更多心思深沉，对监察院了解颇深的老一辈，则是选择视若无睹，不去想韩真逃跑一事，而是开始细细思考如何才能将自己从这件势必波及掩日山的大事中将自己摘出去，就算摘不出去，也要想办法把降低自己的风险。
原本门外跪着的其中一位灰袍老人，李成的授业恩师，甘华峰峰主赵千明，才挨过雷劈，体魄神魂都被击溃大半，正暗自调息，见到自家弟子竟然是这桩连天尊都被惊动的大案的始作俑者，根据监察院向来的连坐之法，他身为授业座师，就算勉强不死，也要沦为道行被废，天地桥折断的凄惨下场，现如今，逃不过是个死字，不如认罪，还能搏条活路。正打算对自己的悲哀命数认命呢，结果又发现原来自己的老宗主才是罪魁祸首，原本面如死灰的脸上反倒凭空多出几分血色。
连那道淡淡白烟都渐渐散去，少昊仍在饮茶，甚至还有空闲转头对秦濛调侃道：“瞧瞧人家，不愧是已然十一境，博采众家之长的大修士，这份逃遁神通，都快比得上同境剑仙御剑远游了。”
言语中浓浓讥讽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老人针对事发后监察院来人调查明显做过周全的准备。若是查不出来是李成做的，这事儿也就当没发生过。若是找上门来，查出是李成干的，那也与老人无关，自己已经从宗主之位上退下来，已经不管宗內大小诸事，虽然这事儿发生的时候是自己掌事，但是监察院向来只连坐至主要责任人，不至于牵连到他。而老人这一脉，明面上跟甘华峰一脉更是毫无瓜葛，说不上牵连。
要是监察院真查到自己头上，大不了一逃了之。
身为擅长正面搏杀的兵家修士，又兼修鬼王宗的种种鬼道阴阳秘术，老人早就深谙世上最怕那万中有一的巧合之事，私底下在逃遁之法上下过大工夫，包括道家种种玄妙高深的符隶之术，蜀山剑仙闻名天下的御剑远游，乃至鬼道中半生半死的邪门秘法，都涉猎颇深。
老人针对种种情况皆有准备，算得上是万事周全。要说整件事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哪怕老人一早就算到监察院的调查手段，但是谁能想到，不过死了区区一户人家，三个凡人，居然引来天尊亲至。
祖师堂上空，又有一道白虹掠过，于天幕处一闪而逝。
祖师堂内，少昊似笑非笑。
整座掩日山洞天外，东北中部上空，无边云海之上。
有一人通体漆黑如墨，眉心一道黑色裂纹，法相不知高几千几万丈，立在天幕处，有遮天蔽日之感。掩日山所在洞天数百里疆域，悬浮在他身前，有如一粒此人眼珠大小的珠子。
珠子之中，有一道白虹横冲直撞。
那人大袖飘摇，立在天上，似笑非笑。
掩日山天上，暗沉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垂，原本还残存一丝天光的掩日山，彻底由白昼变为黑夜。
天幕极高处，云海被破开一个宏大窟窿。
从那之中，先是露出一粒细小黑点，笔直朝下，接着便是半截指尖，最后显露出全貌，是一根粗如山岳般的巨大白皙手指。
第一根刚刚破开云海，接着便是第二根紧随其后，挨着第一根落下，随后又有第三第四根，依次破开云海落在掩日山上方，共计五根，刚好一掌之数。
五根手指向下搅动，拨开厚重云雾，露出一个仿佛天缺一般的巨大空洞。
有金色光柱自其中落下，正好落在那道横冲直撞的白虹身前。
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那道无比壮观宏大的窟窿之外，有威严且清冷的声音如天雷炸响。
“韩真，你放肆！”
“倘若你肯回头是岸，本座念你修行不易，尸山血海中只压你千年，千年之后，可入轮回转世投胎。”
白虹之中，老人抬头望天，不见悲苦，反而笑意洒脱。
“老夫一生之中，还不曾与人低头。”
那道白虹不再奔逃，反而沿着那处破开的巨大窟窿冲霄而起，直去天外。
“不自量力。”
那声音云淡风轻，却好似神人擂鼓，震的整片天空轰隆作响。
云海骤然如沸水翻腾，无数细小的淡金丝线透过云海，犹如大雨倾盆，从天而降。
那些丝线看似不起眼，但是若有精擅那法眼瞳术的修行之人，便可勉强瞧见，那些远远看去好似绣花针大小的丝线，实则是一柄柄大小不一，款式各异的长剑，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剑雨，其中剑意森森，惊心动魄。
老人身上，先是有白光大炽，身下地面处，有无数手持枪矛战戈，身披金甲，宛如神将一般的虚影冒出，各自冲天而起，在老人身前舞动兵刃，为老人拨开剑雨。
几乎每前行百丈，这些金甲神将身上的光芒便要弱上一成。
自掩日山祖师堂后，一道金色长虹拔地而起，离老人还有数百丈便凭空炸开，化为一尊顶天立地，面目模糊的披甲之人，立在老人身后，身躯高大的仿佛要撑起此方天地。
此人一出，天上剑雨声势立时弱上三分，好似被此人以身躯撑开了一把足以遮蔽天地的大伞。
“你还敢截取兵家气运，不知你兵家几位过世老祖若是泉下有知，会作何想？”
那人言语之中，尽是讥笑之意。
老人立在天幕下，放声大笑道：““二十年之前，你不过八岁孩童之身，老夫就已是一宗之主，如今老夫却是这幅苟且求活局面，当真是时过境迁，不可同日而语。”
天地之间，又响起无数凄厉悲惨的哭嚎。
自老人大袖之中，涌出两条如同奔流江河般的浓密黑烟，这些黑烟在空中一经扩散，便化为面目狰狞，模样凄惨但怨气冲天的厉鬼，哪怕身子被一剑削去半截，也依然尖嚎着向天幕高处涌去。
天幕之上，有人一声冷哼，犹如惊雷乍起。
“邪气冲天，还敢自持辈分！”
刹那之间，掩日山上下数千弟子，祖师堂内众人，包括秦濛一行七人在内，无不下意识的侧过头去，修为不够者不得已伸手遮眼，不敢再看天上。
动作不够快者，双眼之中，甚至渗出两行血泪。
原来那天幕之上，有一道璀璨剑光，撕裂数百里云海，剑意极重，剑气如虹，连同掩日山洞天外数道禁制，内部护山大阵，都在此剑中化为虚无。
剑光极其之长，拖曳百里不见消散，犹如流星坠地。剑光之后，剑气凝而不散，在原本暗沉的天空划出一道雪白的轨迹，仿佛一缕升腾而起的破晓之光，照破这数百里山河。
整座掩日山地面都在微微颤动，先被老人借去大半气运，再被一剑斩断山根，此刻的掩日山洞天，山水之气早就震动沸腾，倘若不及时填补各种天材地宝修复山根，不出两年，这座占地数百里的洞天就会直接破碎开来，化为无数碎片。
有渺小身影从天上坠下，身子从头到脚，仿若一把被人扬起的沙尘。
顶天立地的金甲神将头颅滚落，尚未落地，便化为条条金色长虹，融入掩日山山根之中。
那滚滚黑烟中的万般鬼物，更是被剑光直接冲散，一点痕迹都无。
一剑过后，天上空无一物。
老人死前，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
“黄口小儿，安敢误我。”
老人数百年道行，连同自家魂魄真灵，随着这句遗言，一同在剑光中消散。
祖师堂内，少昊不疾不徐的开口道：“掩日山门内，有弟子暗害凡人，以邪术抽取生魂，触犯第一律令，藏匿重犯，又触犯第一律令第三附属条例，根据连坐之法，掩日山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韦宗主想好了没有。”
韦不正此时方才从那道惊世骇俗的一剑中回过神来，苦笑一声，起身站到堂下，躬身拱手敬声道：“韦不正领剑。”
少昊点点头，朗声道：“即日起，掩日山降为二等宗门，每境渡劫名额，门人弟子总数，依例消减，宗主韦不正，门内赵千明，自断一臂，韩真，赵千明二人门下弟子，各取心头精血三滴，李成宗族之内，上下三代，不得修行。”
门外跪着的灰袍老者连忙起身，敬声道：“赵千明领剑。”
逃得一死，侥幸侥幸。
山下又是一片领剑声。
少昊笑道：“东西三日之内送到人间司，不得逾期。”
韦不正重重吐出一口气，深深弯腰。
“谢天尊。”
少昊摆摆手，起身扶起韦不正，不再多说，领着一行七人，就这么下山去了。
山道两侧，人人行礼，拜别天尊。
那道触目心惊的两千丈剑痕，日后不仅不会成为掩日山的屈辱，反而会是掩日山弟子与其他宗门弟子萍水相逢时，一桩必不可少的吹嘘美谈。
韦不正坐回长椅上，有些疲累。
这位不过百岁便破开九境门槛，成为名副其实大修士的年轻宗主，只觉得今日之事，不过一两个时辰，却好似用尽了往后十年他所有的心气。
山脚下，看大门的白衣青年喜滋滋的拔剑出鞘，一个不小心，被那剑上森森剑意在手腕上割出数道纵横交错的细小口子，连忙收剑。
心有余悸，同时欣喜若狂。
天尊还剑之前，在剑上留了一道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