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从此披黑衣

　　随着这场涉及天机的大道之辨以极其戏剧化的方式落下帷幕，这场牵涉天下修行者的大选也终于接近尾声。
　　仿佛冥冥之中应运而生一般，这届大选参选者的质量要远远高出往届，其中又不乏千年难得一见的奇人异事，神仙道种。天生通明剑心，杀伐果决的女子剑仙，踏足成神登山路的女子武夫，自上古年代便已踪迹罕见的祥瑞之兽麒麟，执掌元屠阿鼻二剑这等杀伐至宝，又显化出一梦一心相的年轻人，有“飞天夜叉”凶名在外的僵尸，更不论惊动四大座主，天命之子与天地异数各执一词的大道之辨了。
　　此次大选，可称的上人才济济。
　　那座不过九重楼高的血狱，再次洒落出数千道淡红光柱，皆是一人大小，沿着此前的位置原封不动的落在场中。
　　有无数人影自那光中浮现，在第一环不曾渡过血海，受业火焚烧之人大多眼神飘忽迷茫，好似大梦初醒，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一时之间，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思绪念头，一片空洞虚无。
　　在第二环中，不曾前行，未杀一人，止步不前者，大多眉头紧锁，思绪繁杂，第二环玉石大之上，看似只是杀人与否，实则其间有大问，直指本心，答的上来，自可裨益大道，答不上来，一个不着生了心魔，说不准他日便是一头化外天魔的雏形跟脚。
　　更有甚者，干脆直接不省人事，从虹光中落下便直接瘫软在地。
　　唯有那些既过了心性勘验，又跳出问心局的人，或是一脸明悟神色，或是面带悲悯，或是一脸漠然。
　　红光逐渐淡去，其中诸多人影逐渐清晰明朗。
　　秦濛一脸恍惚神色，原本衣衫上残留的大片血迹早已消失，只是还残留着一时之间还洗不去的淡淡血腥气，那柄寻常铁剑被她握在手中，剑刃尚在鞘内，她以拇指推剑出鞘，剑刃光滑平整，云纹清晰可见，不染纤尘，仿佛从不曾砍杀过数百人，从而饱尝鲜血的痕迹。只是那双在厮杀中被毁去的鞋子是真的毁去了，此刻她赤足站在人群中，望着四周神情姿态各不一的人间百貌，终于给她带来了一丝来之不易的真实感。
　　温如玉就站在她身边，明显极累，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两只拳头血肉模糊，几乎可见森森白骨，不过脸上倒是一副满意神色，甚至还有几分意犹未尽。她刚一出现，身子一软，就要顺势倒地，还好秦濛及时反应过来，伸手扶住了她。
　　离的如此近，二人都闻到了彼此身上再熟悉不过的血腥气，不由得相视一笑。
　　“看样子咱们在里面过的都挺不容易。”
　　秦濛失笑摇头道：“也不看看自己身上这些伤，还有力气说笑。”
　　高挑女子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除开生死，都是小伤。”
　　人之间，尤其是女子之间的友情，往往奇怪的很，有的人彼此相处数十年，结果形同陌路人，而有的人相见相识不过几天时间，就足以互相托付生死。
　　远处的高大青年远远的看着两位女子说笑，想要过来道声谢，又觉得不免有些尴尬，只能以后再说了。
　　崔冥立在人群间，看着掌间一束二尺长短的青丝，想起那个跪地苦苦哀求的女子，不由得长叹一声，罢了，既杀你身，担你因果，份内之事，寻个时间了结了就行，不必多想。
　　那缕青丝好似得了什么确切回复一般，立时沿着发梢无风自燃，只消片刻，便化为一捧飞灰，随风远去。
　　那位身负青色长翎的银发女子身周三丈方圆，自动的空出一个大圈，不同于始终面目不清的崔冥，齐澪在血海中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行事风格和自身高深莫测的修为给血海中目击全程的上千人都留下了一个脾气不好，行事霸道的固有印象，她本人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面色坦荡，泰然自若。
　　行天机大道之辨的天地异数和天命之子打一出现就不断的引来周围人的怪异目光，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年坐在青年的头上，双腿紧紧夹着宁师的头，还保留着揪头发的姿势，看上去就像人间儿童与父兄之间所谓骑马的玩闹一般。
　　少年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中开始不断一闪而过各色光芒和各种不知名的符号，疯狂思考着如何化解眼前这个足以让他彻底社会性死亡的局面。
　　结果下面传来宁师闷闷的声音，几乎让他再次抓狂。
　　“我们出来了吗？能不能从我身上下来，我看不清。”
　　周围投来的目光愈发怪异起来。
　　好在此时，高悬天幕的七张石座之上，数道人影缓缓起身，立刻就把所有人的心神吸引过去，令洛羲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并趁此空隙，悄然从宁师身上落下。宁师只感觉身上一轻，眼前视野豁然开朗，不由得深深呼出一口苦尽甘来的浊气。
　　那七张宽大的石座骤然炸开，无数繁多的细密碎石如滂沱大雨一般从天上落下，中途又在半空中飞快的聚合在一起，堆积为一级又一级整齐的石阶，从那七道身影脚下，一直蔓延至地面之上，足足有百丈之高。
　　有人漫步而下。
　　那遮挡面目的黑光也逐渐消散，显露出这些立于监察院顶端的存在真容。
　　他们各自并肩而行，在万众瞩目中显的淡然而平静。
　　一身黑金华袍，棱角分明，面容冷峻，威严漠然的黑龙座主。
　　慵懒而优雅，像一个研究者更甚于一司座主的造化座主。
　　连每一步的距离都完美契合，举手投足都透着“规矩”二字的观道座主。
　　居中黑白二色皆有，面带笑意，却无人敢长久注视的天尊。
　　行走之间有刀剑声音，带着铁锈味道与血腥气的修罗座主。
　　除开脸色过于苍白，较之其他人最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的黄泉座主。
　　身上各处都显得平平无奇，面带微笑的不死座主。
　　七大座主，联袂而下。
　　对于外围林立在小山头之上的受邀者而言，只感到一股无比磅礴的压力朝他们各自压迫而来，让他们只敢看着，不敢稍作出声，甚至是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而对于阶下数千位参选者而言，不仅毫无压力可言，反而感觉自血狱中得来的压抑心境和沉重心神为之一轻，当下舒坦了不少。
　　那道长阶与参选者所构成的人群相距不过数十丈，以修行者们的眼力，自然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百丈长阶，那七人看似一步一步的慢慢走下，实则走的的极快，不过十息间，便从天上走到了长阶的尽头，各自立在最后一阶上，遥遥打量着参选者们。
　　在那人群之中，突有七道流光拔地而起，越过人群，径直落在阶上七人身前，显露出七道截然不同的身影。
　　龙邪身前立着的银发女子。
　　司幽意身前不敢抬头正眼看她的白衣少年。
　　张怕身前即使站着高出一阶，自己身高也不过高出一丁点儿的高挑女子。
　　天尊身前的持剑之人。
　　常行身前衣衫破烂的高大青年。
　　楚歌身前一脸歉意的黑衣男人。
　　左长安身前一脸懵懂迷茫，奇装异服的怪异青年。
　　满座哗然。
　　每届大选，所有通过的参选者，此后各人进入哪一司，全看自己如何报名，以及哪一司收不收自己，所以各司之间人数各自都有大不同，参选者自己心意如何，往往是决定性的因素。
　　但在此基本条例之外，又规定每一届大选，各司座主可以指定一人加入本司，多位座主指定，相互冲突者，便由该人自己判断加入哪一司。
　　即便是多位座主同时指定，即使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令场中无论是外围受邀而来的各大世家宗门，还是目前已有的监察院内部监察官们都感到惊愕万分的是，天尊的首次指定！
　　数届大选以来头一回。
　　龙邪赞许的看着自己挑选的人，齐澪也抬头看着他，两两对视，彼此身形好似同龄人，关系却奇怪的如同父女一般。
　　“你在里面所言所行，外面都能看到听到。”
　　那人温声道，似乎话中有话。
　　银发女子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先是恍然大悟，接着脸颊上便不由自主的飘起两抹淡红。
　　这么羞耻的嘛。
　　龙邪淡然一笑，数年来最为难堪的感受，始作俑者还想脱身事外？他伸出手宽慰似的拍了拍齐澪的肩膀。
　　少年根本不敢抬头，直到自己的耳朵被一只小手揪住，并且用力的扭了起来，他不由得吃痛抬头，结果正好迎上一张冷笑连连的绝美脸颊，刹那间，少年脸上颜色变换，精彩纷呈，最后变为一张哭丧着的脸。
　　“你可真给我长脸啊。”
　　“平时不是自吹自擂的很嘛，怎么一到里面就被人吓的抱头鼠串不说，还被人家当傻子一样捉弄，你平时那机灵劲儿呢？”
　　少年还想开口辩驳两句，结果感到耳朵上力道稍稍加重，立刻闭口不言。
　　张怕怪异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高挑女子，高挑女子不由得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于是张怕的神色就更加怪异了。明明生有一张清秀而好看的脸庞，为什么笑起来莫名有种憨憨的感觉。
　　但是看到温如玉身上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血痕，张怕又不由得一笑。
　　憨一点又怎么样，武夫出拳，重在心气。
　　于是他便笑道：“不错。”
　　秦濛还未从不断厮杀出剑的心境中完全脱离出来，只是抬头，便迎上了少昊带着浅浅笑意的目光，他仿佛在忍着笑，嘴角却不由自主的翘起，眼神明亮而温和。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于是当着无数人落在她身上艳羡而惊奇的目光，她微微仰起头，眉眼绽开，神采飞扬，正对天尊，粲然一笑。
　　这一笑，绝美，极好看，眉眼似青山。
　　万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常行伸手掸去元浮屠身上的干涸的血痂，叹道：“渡过就好。”
　　“这么说，今日起，我便是罗刹了。”
　　元浮屠笑问道。
　　常行一怔，随即大笑出声。
　　崔冥拱手拜道：“委实对不住座主。”
　　“哪里对不住了。”楚歌笑道：“崔先生不是一向自诩冷血无情嘛。”
　　这句言语如鲠在喉，最后只化作一身长叹从崔冥口中缓缓飘出。
　　“良善是好事，我不怪你。”
　　楚歌伸手扶起崔冥，笑道：“只是有时须行不忍言。”
　　崔冥再拜，长揖及地，答道：“受教。”
　　楚歌坦然受之。
　　只有最后一组画风与大家都不同，而且相差甚远。
　　宁师指着左长安跟见了鬼似的大叫道：“就是你骗我来参选监察院的？”
　　左长安好整以暇的喝了口水，才认真纠正道：“我没有说过一句假话，怎么能叫骗呢。”
　　宁师一时语塞，指着左长安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个人，几个月前在饭馆偶遇，极为热情，说同是天地异数，难得一见，又说自己已经加入监察院，不用再受此磨难，各种吹嘘不断，临走还暗示他监察院最近就是大选，顺带还让他付了饭钱。
　　足足一百多啊。
　　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有清冷的声音复又响起，宣告着此次大选的终结。
　　“礼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