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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旷的玉石大地上，原本一身雪白衣衫纤尘不染，现在满是灰尘污迹的少年与一袭古怪灰色衣袍的青年并肩躺着，两两双眼无神。
实在是打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才郁闷道：“你突然打我做什么？”
尽管很是疲累，少年还是悲愤的以自己仅余的气力大叫道：“你要吃我还指望我自缚双手，送到口边不成？”
“谁要吃你？”青年舔了舔嘴唇“我可是来参选的，你也不想想，要是我真想吃你，外面七位座主不得把骨灰都给我扬了。”
少年两只眼睛一转，仔细琢磨琢磨，好像是这么个理。
正当他稍稍宽心时，青年抽了抽鼻子，自欺欺人道：“你也就是闻着香，肯定不好吃。”
少年长叹一声，只觉得今日生死难料。
洛羲，神都洛阳人士，降生之时先有雷龙当空轰鸣，洛阳城大雨连绵，三日不绝，再有群星于九天之上坠落，划破夜空。出生不过岁余，便能人言，明辨是非，体魄坚韧，与上古年间出世的先天灵宝一般夺天地造化而生，后拜入阴阳家门下，修得一身天机推演之术，才能稍微遮掩自身气机。在这之前，只要稍微会些望气之术的人，远在百里之外就能看到他身上如同烈日升腾一般的浓烈气运。
既然有生来便似天命之子的人，便也有打一开始就被天地所厌弃的人。
出生时日全合天地血光凶煞之数，父憎母厌，注定天煞孤星，明明一介生灵，比之僵尸还不如。走路会被绊倒，打水会落入井中，身在何处那里便起刀兵，水灾，蝗虫，大旱，天灾人祸，不一而足。
这等生来不容于天地间的人，大多有莫大才能，往往又不得好死，所以修行中人便以为天妒其才，称他们为天地异数。
气运越大越重的人，在异数眼中便尤为显眼，甚至冥冥之中生有感应，而且对他们有一种极难抗拒的吸引力。不知何时起，在修行之人中便有了一则不知源头的传言，据说只要天地不容的异数噬杀这些气运浓厚的天命之子，连同魂魄血肉一同吞下，就有机会截取一线天机，夺运而来，摆脱天地异数早已注定的凄惨结局。
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五岁时被父母抛弃，独自于大山中求活，结果被他误入一座修行洞府，得了一本《左道》，就这么踏上了修行路。
天底下异数最多的地方就是监察院，六司之中的虚空司专门收纳不容于天地之间的异人异物，而监察院又有天尊镇压气运，即便是这些等同于人形移动天灾的天地异数，只要加入监察司，也会变的与常人无异。
“听说第二环的考核还严于第一环良多，我们就这么躺在这儿，出去了不会被骂吧？”
青年有些担忧。
少年翻个白眼，笑道：“那你倒是起来走两步。”
“走不动啊。”
“那不就得了。”
少年仰天大笑道：“人间大美，天地幽微，青山风雪，苍茫皑皑，晨起练剑，肩挑日月，暮出扫雪，星夜掌灯。”
少年每念一句，便有无穷意象自虚无中浮现，先是化为一座青山，接着便有大雪挥洒落入天地间，有人与山中结庐而居，清晨起身练剑，一片白茫茫间，人影剑光浮动，日月左右悬天，如在那人肩头，傍晚持一杆枯枝扫帚轻轻扫去门前雪，坐在院中长椅上，一壶清茶如酒饮，四周枝头有鸟雀。
大道至简，可以观天。
青年缓缓起身，正对少年而端坐，缓缓道：“好一个“深知阴阳消息，而作迂怪之变”的阴阳学问。”
宁师双眼直视少年，面色庄重严肃，沉声道：“洛羲，我有三问百思不得其解，你若能答我，我愿请天尊见证，保你一生平安无事，你死我死，我死你活，如何？”
在他身后，有无数高矮不一，身形不一的模糊身影缓缓浮现，与他一同扭头看向少年。
少年一怔，接着便大笑出声，挥动大袖以身上刚积蓄起来的一点气力震散衣衫上的各处污迹，费力起身，与宁师相对而坐，二人之间，不多不少，正好九尺，意在数之极。
洛羲身后远处，浮现阵阵水光涟漪，有一黑一白两尾大鱼从中一跃而起，互相口衔其尾，形如大圆，鲤身龙须。
白衣少年伸出一手，平直摊开，微笑道：“请先生指教。”
天地之间突然有一股莫大意志从天而降，自七重圆环之外，天穹之上而来，就在二人头顶上方百丈处停步悬停，好似一只无形无质的空洞竖瞳在俯瞰二人。
二人只感觉彼此之间好似多出了一条无形的粗大绳索，连接牵引着冥冥中不知何物的东西，两者身躯皆是一沉，隐约间有一条路自白色花海中浮现，一人在起始，一人在终点。
在宁师身后无数模糊身影中，有一道身影突然膨胀，化为巨大的好似比肩天地之高的万丈法相，两只笼罩在无穷阴影中的眸子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场别开生面的三问三答。
一轮仿佛蕴含天地无穷造化，周天亿万星辰的皎洁圆盘自洛羲脑后一闪而过，化为一座高入云霄中的巨大仪器，一重又一重的巨大圆环嵌套其中，并且以某种符合大道至理的规律不停旋转滑动，好似要演尽天地万般变化才肯罢休。
天道之眼，火照之路。
不死意象，天机秘仪。
一场看似问答，实则问道的答辩，竟然招来了四大座主的注视。
两人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
“世上无天尊，天道无情，天地大公时，生有我这样的人，也生有先生这样的人，既如此，何来天地大公？”
青年高声道，身后无数模糊声音仰天咆哮，尽泻千年以来怨愤悲恨之气，那座万丈法相微微一笑，也不拦阻。
这些模糊身影，其实就是自天地间最初也是最大的异数不死诞生以来，所有受天地厌弃的异数残留在天地间的一股怨念怒气。
同是天地生灵，凭什么就我生来如此，生人勿近，会被咒死，不可久居，会有天灾，凭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曾做，生来就要承担大因果，凭什么那些人就可以过的有声有色，风生水起，一生顺遂，子女成群。
哪怕当真是因为天妒才能而降罪，可这份才能也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啊，一生躲躲藏藏，四海为家，甚至不敢亲近别人，孤独终老，最后还要落得一个灰飞烟灭的凄惨结局。
难道我活该如此？
数千年以来，凄惨死去的天地异数不知有多少，其中不乏打定主意逆天而行的人杰，可毕竟自有修行万年以来，只出了一位斩道见我的天尊。
怨天怨地怨众生，恨生恨死恨诸神。
这样的世道，说什么天地大公？
少年陷入沉沉思索，宁师便也不再问。过了良久，白衣少年骤然洒脱一笑，袖中涌出黑白二气，于二人之间，首尾相接，形若大圆，不断轮转。
“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划分天地玄黄，清气上升，浊气下沉，阴阳自混沌中而来，孕育天地万物法则。”
那黑白二气转动不休的大圆中，先是一片无穷白茫茫，接着黑白涌现，各占一半，自黑白深处，又浮现白黑两处小点，竟是化作一张再正统不过的道家太极图。
“阴阳者，有名无形，交感而生宇宙万物，两两对应，相反相成。”
“穷尽阴阳数理变化方有万物，万物内部亦有阴阳相生，形成对立统一的大格局。”
他一指宁师，笑道：“你是极阴。”
复而自指，笑道：“我是极阳。”
两人身后，各有一道黑白二气扶摇而起，直入云霄中。
“二者关系，无外乎八字，对立，互根，消长，转化。”
“我们天生对立，绝无幸免，所以在会在冥冥之中生有感应，同时我们又互为根基，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无你无我，无我无你，倘若我们凑在一起，应该会于冥冥之中气运彼此消长，直到复归阴阳本质，至于转化，想来不用我说了吧。”
宁师点点头，阴极若吞杀阳极，必然会完成从阴到阳的转化。
白衣少年挥袖散去太极阴阳，黑白二气，仰头笑道：“天地从来无不公，但有大不仁。”
宁师闭眼沉默，久久无言。
良久之后，青年睁眼，温和笑道：“谢先生答我。”
“第二问，如今人间，天尊压世，天地不公，乾坤有私，你我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天地之间，骤起雷音。
血狱之外，数万人为之一静，屏息凝神，竖耳静候。
出言便作狮子鸣。
这一问，直指如今人间大势，天道本源。
那只眼，仍然悬于天空之上，好似漠然俯瞰众生万物。
宁师根本不敢抬头看，只是开口问出这一句，便让他好似耗尽浑身所有气力，连神魂念头都为之一空，大汗如雨而下，只是数息间就让他衣衫全部湿透，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不过值了，朝闻道，夕死可矣。
白衣少年只是死死看着宁师，想要张口说话，却仿佛冥冥之中有莫大力量凭空而降，让他开口反而无言。
他伸手向二人中间，一字一顿，言语仿佛从齿缝间一点一点硬挤出来。
“请天尊落座。”
于是刹那间，以尸山血海天地之广袤，也不由得震动不已。
有人一声长叹。
无数半透明的流光从那只悬天之眼中如条条霞光般垂下，落在二人正当中，纠缠交融，最终化为一道雪白身影。
白衣天尊居中坐。
先是向宁师皱眉道：“大道不该如此小。”
求道求真而已，敢问能问便是好事，若是从来惧前怕后，他日如何登高。
又向白衣少年道：“尽管说。”
天地之间流动挤压的宏伟大力骤然消失，二人只觉得肩头一轻，已能畅所欲言，对视一眼，只觉得惊心动魄，劫后余生，连忙起身，作揖朗声道：“谒见天尊。”
白衣天尊一挥袖，二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待到复得清明时，已然重新盘坐在地。
“礼就免了，论道便是。”
少年深深吸气又呼气，高声答道：“天尊在此，我才敢答，不多，只一句，且听仔细了。”
“如今天道是天尊，但是天尊非天道，你可明白？”
宁师只觉得心神大震，仿佛有力士于心湖之间不停敲击洪钟大吕，明明心知言语间有至理，一时之间反而不知所以然。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天地之间，有人大笑。
白衣天尊起身笑道：“善。”
一道黑色虹光自血狱外来，贯穿七重圆环，涵盖无边天穹，正落在那人身上，一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场中两人，齐齐呼出一口大气。
“还有何问？尽管道来。”
答了两问的少年意气风发，好似一朝探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
“没了。”
“没了？”少年一怔
“你不是说有三问未解？”
“这不第三问还没想好嘛。”青年挠挠头，显的有些憨傻老实。
“你算计我。”
白衣少年愤怒的大叫道。
白衣少年飞扑而上，于是两道身影，再次扭打成一团。
血狱之外，左长安扶额摇头，真是没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