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杀人不过头点地

　　那朵红莲颜色深红，四周漂浮着缕缕淡红的火焰，生在火海中央，看上去便是非同一般天材地宝。秦濛此刻不由得想起孔宣曾经说过，在火海中央，藏着向上攀登的登天之阶。这朵红莲想必与所谓的登天之阶关系不浅。
　　仔细想想，监察院好像从来没提过禁止他们参选者之间互相争斗，但是参选者们相信监察院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在大选中，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爆发任何大规模的冲突，人们只是围在红莲边，等待着它的变化。
　　其实这朵红莲本身，既是牵引参选者们进入第二环的登天之阶，也是血海中的业火孕育出的一种特殊产物。每一个得到莲花花瓣的人都可以借此淬炼元神，稳固道心。它的开放时间是固定的，在那之前渡过血海来到这里的人，都有着进入第二环的资格。
　　按理说，已经渡过血海，越过业火，经历了心神磨炼的参选者们现在只需要安静等待红莲开放就好。但是有的时候，事情偏偏就不会这么顺顺利利的发展。
　　就在秦濛和温如玉正打算在人群中找个不算拥挤的地方坐下时，血海之上，异变陡生。
　　有一道黑色人影在人群中破开海面，在火焰纷飞中冲霄而起，一道银色长虹紧随其后，其中还有点点青色虹光在闪烁，比之前者还要快出不少。
　　黑色人影干脆也不跑了，反倒是双腿在空中虚踩一步。
　　天空之上，骤然响起一声钢铁撕裂般的尖鸣。
　　那人身在空中，生生借力扭转了自己的身体，复返朝下，当头便是一记从天而降的直拳。
　　银色长虹中响起一声冷哼，银光大盛，有如一轮大日从海中冉冉升起，由下而上，其中神意，直冲云霄。
　　以拳对拳。
　　瞬息之后，一人抛飞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落在海面上，激起足有十余丈长的大浪。
　　一人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坠入海中，在海面上破开一个大洞，四周海水立刻向其中疯狂倒灌。
　　人群嘈杂大乱，许多人都从静坐中站起，寻找着几声巨响的根源。
　　血海中盘膝而坐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两只眼睛的瞳孔中有一抹妖异的血色。
　　那道黑色人影才刚刚止住身形，正好一眼就看到了从海水倒灌的大洞中跃出的银发女子，好巧不巧，两人刚刚好彼此对上了眼。
　　二者刚刚才对视上，海面之上，又炸起两蓬巨大的血浪。
　　相隔上千丈，两条人影在海面上向着彼此发足狂奔。从高处看，便能看到海面之上两条正在不断蔓延的线，笔直的冲向对方。
　　红莲旁的高大男子猛然起身，对着身在远处的黑衣男子，伸手向上，虚握成拳。
　　相隔数百丈，就在狂奔的黑衣男子身前十丈处，血海中的海水疯狂卷动，冒出五根足有一人合抱宽的巨大手指，他只是看到这五根手指，脑海之中立刻警兆大作，当下便一脚踏在海面上，向后飘去。
　　在他原本要经过的地方，一只巨大的血红之手破开海面，五指虚抓，紧紧攥住，变成了一只如同巨大磨盘般的拳头。
　　与此同时，天地之间骤然响起一声清越剑鸣。
　　有一道撕破天幕长达百余丈的璀璨剑光从远处拔地而起，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轻松松就切开了无边血海。
　　剑气极长，剑意极重。
　　起于人群边缘，落在女子身前。
　　女子眉头微皱，有一根青色翎羽轻飘飘的的落在了她面前，正好挡住剑光。
　　剑光消散，剑意余韵依然浓厚无比，充斥天地间。
　　银发女子收起青色翎羽，面无表情，驻足远眺。
　　在她脚后不足三尺处，有一个海水尚未倒满的坑洞。
　　无论是先前突然冒出来以拳对拳的两人，还是后来那只尚未消散的血手和那道带着浩大剑意的剑光，都让在场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参选者倍感惊悚，暗自咂舌。
　　同是参选者，这些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各自神通拳意又远超旁人，只是寥寥几次出手，便将血海中本就不稳定的灵气搅的大乱，众人置身此地，如同置身风暴中央。
　　一袭黑衣飘然落地，隔着老远，便大声抱怨道：“不就是差点儿砸到你吗？我也道过歉了，追我这么久，至于吗？”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银发女子，也就是齐澪，就不由得攥紧了小拳头。
　　谁踩的坑没点数？还好自己反应快，不然早就灰头土脸的跟个疯婆子似的。
　　这里荒地中沾染生灵之血的土可不是寻常泥沙，一时半会儿根本除不掉。
　　不过那道剑光，倒是很有些意思。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还沉浸在惊诧和震撼之中的人，落在了人群边缘的女子身上。
　　那人缓缓收剑入鞘，察觉到她的目光，还对她嫣然一笑。
　　温如玉有点茫然的看着好整以暇收剑的秦濛，问道：“你是剑修？”
　　“我这不是带着剑吗？”秦濛有点无奈。“总要有人拦阻才是。”
　　“真没看出来，早就听家里提及蜀中剑仙风采，今日一见，果然潇洒。”
　　温如玉一边感叹着，一边跟围观什么珍宝似的围着她转圈，不时发出意味不明的“啧啧”声。
　　天幕高处，一袭雪白衣衫凭空悬停。
　　少年双手笼袖，俯瞰大地。
　　好一出大戏，委实不错，可惜没接着打，不然更好看。
　　“好看吗？”
　　有声音在他耳后响起，轻声问道。
　　“好看的紧。”
　　少年下意识答道。
　　下一刻，数千丈的高空中接连炸起两声惊雷。
　　正竖起耳朵听黑衣男子和齐澪八卦的众人蓦然抬头。
　　只见一道雪白长虹如流星坠地般俯冲而下，在那之后，空无一物。
　　那道白虹却如同与人争斗一般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一个折角之后，正好落在黑衣男子身边。有浪花溅射而起，数尺高的浪头尽数打在他身上，把正准备说话的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这片海面上，充满了尴尬和怪异的空气。
　　齐澪那张好似万年冰山般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先是勾了勾，明显想忍住。但是实在没忍住，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和两个十分好看的小小酒窝。
　　这就是报应！大快人心！
　　若非走之前家里再三叮嘱在外要注意形象，她恨不得立刻叉腰仰天大笑。
　　就在气氛怪异到了极点的时候，那朵原本就含苞待放的红莲，突然盛开。
　　以它为中心，上千道淡红流光成片成片的激射而出，只是眨眼间，就没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体内。若在高空俯视，便能看出这些流光的轨迹，逐渐形成了一朵较之血海中的那朵更加巨大的红莲图案。
　　一道巨大的红色光柱从天而降，吞没了整朵红莲图案。
　　片刻之后，光柱缓缓消散。原本人声鼎沸的血海中央此刻空无一人，只剩下一节淡红莲台立在血海中，随波浮沉。
　　在红光中挪移时，左右无事，秦濛便內视起自己的丹田来。先前那道红莲盛开时的流光此刻正停在她的雪白珠子旁边，是一颗菱形的淡红莲子，散发着淡淡红光，缓慢而坚定的滋养着她的元神。
　　原本以为这只是类似标记一样的东西，没曾想过还有这等妙用。仅仅一粒莲子，便抵的上那些难得一见的增长心神的天材地宝了。
　　监察院手段之多，神通之广，于无声处听惊雷，由此可见。
　　待她睁眼时，天地已是大变。
　　没有笼罩一切的黑雾，没有燃烧翻腾的血海，没有千奇百怪，死状凄惨的尸骸，也没有身穿黑衣的人群。
　　只有天穹之上清晰可见的巨大圆环提醒着她，这里仍然是监察院名声最大也最不好的建筑，尸山血海。
　　四周是广袤平坦的大地，地上铺设着一望无际的青色玉质地板，形状极其方正，合乎规矩二字。在地平线的交接处，立着一根仿佛支撑天擎一般的巨大玉柱，离的极远，即使秦濛穷尽目力也看不清那根柱子的具体模样。
　　第一环中那处满是业火焚烧的血海，目的在于考验参选者们的心性和道心。身有业障恶念，心术不正者，被业火一烧，自然就会原形毕露。就算其人修心极高，拦的住心底恶念，但是心魔显化在外，可是拦不住的。对于这一类人，监察院在核实过他的师门过往后，倘若不曾触犯过三大律令以及衍生出的各种条例，倒也不会杀他，只是放归山门，从此纳入主要监察阵列，日后一旦犯事，也好杀之。
　　监察院虽然杀人极多，但也不是滥杀，而是按照颁布的律令和条例进行符合规定的处罚，只是大部分时候，处罚这两个字，跟处决没什么不同就是了。
　　说回血海，除了排除心性大有问题的一部分人之外，它还负责剔除那些道心不坚者。一入监察院内，便与原本的山头宗门，甚至是家族都要脱离关系，人情世故，百般因果，皆在其中。倘若道心不坚定，很容易被监察院执掌的庞大权柄和人情来往所迷惑，最终腐化成一个为七大座主们深痛恶绝的权力怪物。
　　即使是如此严格的选拔制度之下，每年炼狱司都会在内部抓出不少已经远远背离初心的贪腐之人。迎接他们的是大批大批的公开处决，但即使是连坐宗门家族的残酷杀戮，仍然禁绝不了这种现象。炼狱司每上报一次这件事，天道殿内无声的沉默就如同一块大石般压在所有监察官的心头。
　　曾经，义无反顾的为了理想而奋斗，面对众多大修行者，面不改色，一往无前的那个人，是他们的同僚。而为了一件品秩出色的法宝，能坐在堂前，冷眼看着自己同僚被人分尸而死的那个人，也是他们的同僚。监察院在处理这些人和涉及利益相关的山头的时候，从来不听辩解，不问事由，由七大座主领头，挨家挨户的灭门，涉事者皆死，知而不报者承刑，不知而牵连者贬为凡人，责令永世不得修行。在这种时候，即便平时再交好的山门，监察院内部关系再深厚的同僚，也不会为他们在天道殿内，天尊身前，说上半句求情言语。
　　但是当秦濛终于看清那根柱子的具体情况时，即使她对第二环要面临的东西心里有所揣测，但实际目睹时也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
　　那上面挂着一个鲜血淋漓，蒙头垢面，垂着头颅的人。看身形应当是个男人，一身破烂衣服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头发被剃的干干净净，点着九处戒疤，数根黑色锁链从柱子上方垂下，洞穿了他的四肢和脊椎，将他整个人都悬挂在高空中，每时每刻都在承受钻心刻骨之痛。
　　每次大选，监察院除了邀请极少数真正交好的宗门世家之外，还会邀请许多其他山头来人观礼，这些人里面，有师承不过两代，寥寥数人的小山头，也有门人弟子数千，坐拥大修行者镇压山头的大宗门。
　　但是他们都有一个特别共同特点，在他们的门人弟子中，有人触犯了监察院十年来一遍又一遍的告知天下的“规矩”。
　　简简单单两个字，大过天。
　　他们根本不是受邀来观礼的，他们是被强迫来欣赏一次正大光明，充满血腥的公开处决。
　　被处决者，是他们的门下弟子。
　　处决者，就是监察院新晋的监察官们。
　　尚未走近，秦濛就看到了柱下那块高大的玉碑，上面有字，大致刻着一个人的生平。
　　“彭毅，佛门密宗安神寺十三代弟子，修欢喜禅走火入魔，前后于藏地，关中，沿海地区劫掠十二名凡间女子，只寻处子，吸干一身精魄，借一缕元阴之气滋养神魂。受害者只余干尸一具，面目难辨。”
　　玉碑最下面，还刻着一行小字。
　　不杀可惜。
　　秦濛看完玉碑上的字，于沉默中抬头望去，正好对上光头男子虚弱但不怀好意的目光。
　　“你......”
　　那人只来的及出口一个字，便有一道剑光横空划过，大好头颅冲天而起，随着漫天散落的血雨一同落地，那颗落下的头颅正好骨碌碌的滚到秦濛脚边，两只已然充血的眼睛中仍然透着怪异的神情。
　　玉柱之上，只余下一具无头尸体在空中随风飘荡，拉的锁链哗哗作响，好似作别。
　　秦濛转身，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仿佛再待上一会儿，便会弄脏了衣服。
　　这可不是自己的，脏了不好跟人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