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火中红莲

　　秦濛终于看见了那片深红的火海，它是那般超乎想象的广阔。她以为，海只是对它一种比喻，没想到，那不过是一种描述。
　　在她眼前，如同血与熔岩交杂的深红之火交织成一片，鲜红滚烫的岩浆在其中翻腾，像是烧开了的血水，浓郁的硫磺味和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逼迫着她直面这片一望无际的深海。
　　原本黑雾笼罩的天空在这片火海上也留下了它最后的悲悯，划分这片世界边际的雾气远远的避开这里，明亮的天光从上方落下，直射在火海中熔岩上，将那些半凝固的岩浆映照的犹如一簇簇鲜红的水晶一般美丽。
　　站在火海边缘抬头仰望，秦濛终于看清了尸山血海的全貌。
　　以火海为中心，往上看去，便能看到一圈又一圈的巨大的圆环，从这些环的顶部向下俯视，便能看到火海正好填满了这些圆环正央中那个空出来的圆。在九重圆环之后，才是她熟悉的那片蔚蓝天空。
　　她终于明白，为何孔宣称这里是第一环。
　　外观看上去不过几十层的血狱是容纳不下这如同巨大岛屿一般的广阔空间的，须弥芥子这门大神通，几乎成了监察院的看门手段。
　　念及此处，她的嘴角扯了扯，露出无奈的苦笑。
　　怪不得要用登天之梯来形容。
　　此楼高入白云间，来者登楼如登天。
　　血狱之外。
　　不知何时起，多出了数千张大小不一的光幕围绕着血狱上下翻飞，旋转不停。
　　每张光幕都对应着一个人，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随着个人的表现不同，光幕的位置和大小也随之变化。
　　此刻顶上那围了一整圈的巨大光幕上，是一个银发年轻女子，此刻正盘膝闭目打坐，身边放着一根足有一丈长短的青色羽毛。
　　其下便是刚刚告别孔宣的秦濛，在火海中漫步的高挑女子。
　　火海深处，有高大青年守着一朵深红莲花，任由衣服被四周的火焰烧的破破烂烂，露出大块大块的精钢铸就的肌肉。
　　突破禁制，御风远游，身在空中俯视大地，黑衣之下身着一袭雪白衣衫的半大少年。
　　在这些人中，还有一个比起他人显的十分诡异的年轻男人。
　　其他人都行动了不少时间之后，他才姗姗来迟一般从空中坠下，正好落在银发女子的身前，砸在地上，连灰尘都没激起半分。
　　他翻身爬起来，若无其事的掸掸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满脸笑容的对着冷眼相看的银发女子作了一揖，不待女子起身，便双膝微曲，一个拔地而起，方圆十丈大地骤然一沉，竟是直接被踩的塌陷进去。
　　那人不过眨眼间，便远去百丈之外。
　　血狱之外，天上七座之上。
　　少昊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实在忍不住道：“我能问问，你们都是搁哪儿找的这些天才吗？要是我没看错的话，她是拔了鲲鹏的本命羽？”
　　龙邪满是自豪的答道：“不错吧，我看中的人，齐澪，这么多年来山海司难得的好苗子。”
　　“你从哪儿找来的纯血麒麟？”少昊的嘴角扯了扯“我还以为它们早就灭绝了。”
　　“不是麒麟。”龙邪纠正道：“是齐澪，整齐的齐，三点水一个数字零的澪。”
　　少昊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问道：“难道我是瞎子？这都看不出来？”
　　张怕在旁边笑道：“好一个祥瑞之兽，即使不论神通，单凭肉身之力，在万族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一小撮。只是与她打照面的这个人，我除了看出他的跟脚并非人族之外，竟然看不出半点多余东西。”
　　“这有什么？”旁边趴在扶手上的司幽意懒懒的开口道：“我刚才推算他的来历，好家伙，一张大白脸盘子扑面而来，吓了我一跳。”
　　隔着几个人，楚歌淡淡一笑，在左长安满是不爽的表情中拿过矿泉水，学着左长安做出一副品茶的世外高人模样。
　　少昊盯着那人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是僵尸，而且时候不短，遍寻天道生灵，也看不见他的命数。”
　　僵尸，死后魂魄与肉体相融，天数命理尽数返归尘土，不在五行，不入轮回，自修自命，自主自身，听上去厉害吗？
　　只是从此之后，独此一生，魂与身俱灭，再无转世超生，并且还要担负天道劫运，神憎鬼厌，天人共弃，难得善终。
　　张怕点头道：“怪不得，看他体魄，无血气神意护身，就快比的上已塑金身的武夫了。”
　　楚歌把矿泉水还给左长安，也不说话，只是干咳了一声。
　　“行了。”常行白了他一眼。“谁不知道他是你选的，你不是说要找个女朋友吗，怎么不选个漂亮女鬼来？”
　　“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啊，我告你毁谤知道吗？。”说着，他便一手指着常行，向少昊告状道：“他毁谤我啊，他在毁谤我啊。”
　　说着，他自己就率先笑了。
　　司幽意一个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干脆不管不顾，放声大笑。
　　于是天上便响起了一连串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大笑声。
　　下面的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少昊好不容易缓过气，一边揉着肚子一边仰头看天防止自己再笑出来，自言自语的感叹道：“我真不知道，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找了你们一帮奇葩。”
　　血狱之外，万人瞩目。
　　血狱之中，有人渡海。
　　直到走进这片火海，秦濛才知道，原来那些看上去温度极高的熔岩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烫，实际上就跟烧开的水差不多。即使她只保持着行走的速度一边观察一边漫无目的的前行，也逐渐远离了岸边。不知不觉间，那片笼罩着黑雾的荒地在她视野中只剩下了一粒渺小的黑点。
　　她看着自己在熔岩中倒映出的扭曲身影，脑海中却开始莫名其妙的回忆自己二十多年来的过往。第一次吸纳灵气的万激动，教室里绑着马尾念书的小姑娘，筑基之后在天上一直飞到气喘吁吁，大学里穿着学士服一脸笑意的明朗少女。修行诸事，是她，市井人生，也是她。但是这两种生活却好像在在她身体里各自独立，分裂出两个不一样的人。
　　在这片血一般猩红的海上，有无数淡红模糊的女子身影从熔岩中爬出，齐齐注视着那个在海中驻足的女子。她们面目模糊不清，却勉强能看出表情。愤怒，阴冷，欢喜，悲伤，哀痛，恐惧，嗔怪，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面目愈加清晰，已能看出几分秦濛的轮廓。
　　血海之中，有人出声高喊道：“还不醒来！”
　　有一道黑色长虹横贯血海而来，起于极远处，落于秦濛身前。
　　那袭黑衣才落在海面上，一身拳意便如水银泄地般穿过身旁激起的浪花，将那些模糊影子搅成漫天散乱的红云。
　　高挑女子一边伸手扶住软倒的秦濛，一边挥动大袖，四周席卷的海浪如被一只无形大手从上方按住，不过激起三寸高便再无声息。
　　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些鬼魅般的影子消逝前刺耳的尖嚎，海面重归平静，无风无浪。
　　秦濛只感觉前一刻自己还沉湎于过往梦幻的泡影，自己的身体在被脑海中的两个人互相撕扯。下一刻，那些真实而虚幻的光影就离她远去，当最后一丝光线都消失，她努力的想抓住光的一角，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只能陷入死寂一般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中又出现了一束光，最开始，它又细又微弱，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可是渐渐的，它越来越亮，直到照遍了秦濛所能看到的每一处地方，黑暗消退了，那束光让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炽白。
　　最先看到的，是温如玉关切的目光，接着才是猩红的火海，翻滚的熔岩，最后才是宛如天穹一般巨大的九重圆环。
　　“我没事。”她脸色有些苍白，此刻一笑，美的惊心动魄，同是女子的温如玉都不由得看呆了。
　　“怎么了？”
　　温如玉老实答道：“我刚刚发现你笑起来格外好看。”
　　“呵。”秦濛不由得又笑了“谢谢你拉我一把。”
　　“小事。”温如玉小手一挥，正色道:“尽量收拢心念，这座血海下埋了不少死去的大人物，这些看上去没什么危害的火其实是他们的业障所化的业火，会灼烧你的心神，引发潜藏的恶念和心魔，只有让逸散的念头不再分散，才能抵御一二。”
　　“受教了。”秦濛点头道。
　　连自己这等无垢无尘的剑心在业火之下也落得个心神分裂的下场，更遑论本就以杂念丛生，心魔乱象闻名的其他练气士了。不过这也给她敲响了警钟，世上旁门左道，修行法门何其之多，自己仗着剑心通明到现在为止还没滋生过心魔，不代表在元神一道上就可以不管不顾，万事大吉。修力不够，只是长生无望，修心不够，怕是大道难求。
　　不过抱守心神这一道上，武夫有自身武道真意护体，犹如神灵庇佑全身，倒是比起练气士来多出几分优势。
　　两人在血海上并肩漫步，海面之下，不时有死状恐怖，狰狞怪异的尸体在浮沉。
　　有头戴鱼尾冠，栩栩如生，面带笑意的中年道士，有高达三丈，浑身宛如黄金铸就般的无头巨人，还有怒目圆睁，生有六臂，各持兵刃的朱红猿猴。最让二人惊讶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在血海中一闪而逝的一尊头戴通天冠，身着黑金华袍，面白无须，相貌方正，身后好似背着一座黑色转轮的中年男人。
　　那人一身打扮，只在书上见过。
　　看过血海中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秦濛终于明白为何监察院要将大选安排在这座声名远扬的尸山血海中。
　　成员外出执行公务待人和气，做事公正。总部所在到处都是玄妙神通。生活市井气息浓厚的住宅区；看着吓人，其实里面的人都很温和的办公区。初见觉得狰狞可怖，其实很好说话的黑龙座主，诡计多端，思绪无常，但是是个好人的天尊。
　　安宁，平静，忙碌，充实。监察官们忠于自己的工作，各司座主们忙着各自的事，彼此之间又有着如同家人纽带一般的情谊。
　　他们身穿象征监察院的黑色袍服，是各大山门的座上宾，出入声名远播的宗族世家，笑脸迎人，然而在所有平安无事的表象之下，是一座荒漠中被掘开的无名天坑，里面是堆成小山一样高的尸体，尸体流出的血在坑底汇成一座暗红的湖泊，上面漂浮着无数残肢断臂和面目狰狞恐怖的头颅。
　　监察院到底是个怎样的概念？本质上，它是一座以“镇压天下修行”为宗旨的暴力机关。
　　是被人用剑镌刻在天道之上的三大律令。
　　是遮天蔽日，成群结队，全副武装，动辄屠空山门，抄家灭族，大兴连坐之法的黑衣人群。
　　是那座高山上矗立着的七座巍峨殿堂。
　　是天上那七道谈笑间便决定万人生死的模糊人影。
　　这就是监察院，独裁，恐怖，血腥，残虐，奉行株连，行事无情。
　　镇压天下修行，什么是修行？
　　修行，修行，什么是修行。
　　长生不老是修行，逍遥自在也是修行。斩断因果是修行，遁入红尘也是修行。
　　向着那虚无缥缈的更高处探寻，便是修行。
　　在监察院眼里，不论你是武夫还是练气士，是天生异能，还是偶有奇遇，都没什么区别。
　　只要从某一刻起，你怀有的某样东西让你不能再算是个凡人，那你就得归他们管了。
　　如果你不愿意，他们也乐得如此。
　　毕竟，杀人总比教人简单的多。
　　看到的越多，两人也就越沉默。
　　终于，她们走到了火海中央。这里早已站满了人，秦濛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看出此地至少得有上千人之多。
　　他们就这么各自坐在火海之上，闭目调养元神。
　　都是走过业火的人，自然需要修整。
　　这些人中央，盘坐着一个衣衫破损的高大青年，双眼紧闭，自身气息竟好似与整座血海互相交融，隐有呼应。
　　那人身前，有一朵红莲，迎风飘摇，含苞待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