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尸山血海间

　　随着七大座主的落座，预示着监察院这座庞然大物两年一次的大选正式揭开了它的序幕。除了此时尚在外执行公务的监察官之外，监察院所有的成员都聚集在这里，含笑注视着他们的后来者。
　　一个月前，秦濛根本想不到自己也会是人群中的一员，她穿着简约的黑色便服，束起马尾，常用的剑被她紧握在手中。她看着因为自己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油然而生一切恍然如梦般的梦幻感，她真的要加入监察院了。
　　尽管可以说是天尊的小小算计，但是秦濛扪心自问，自己对这件事不仅不排斥，反而对天尊亲自算计都要让自己加入监察院这件事颇为开心。最重要的是，当秦濛真正站在这里接受大选时，她才发现，只是经过不到一天的观察，她对这个地方的好奇心就转变为了向往，甚至当她站在这里，看着四周足以被称做同僚的人们，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感。
　　一个月前，她连监察院在哪里都不清楚。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皮肤光滑细腻的小手绕过她的手掌，轻轻挽住了她的胳膊。她转头看去，只看到了一个尖尖的小下巴。温如玉不知道何时起摸到了她身边，死死盯着天上高坐的七道身影，身子紧张的微微发抖。秦濛哑然失笑，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同龄人，明明身为专炼体魄的武夫，却跟个半大孩子一样，让人不自觉的想要照顾。她拍拍温如玉的手，也没拿开，只觉得被这么一打岔自己原本波涛起伏的心湖之上倒是变的风平浪静了许多。
　　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遵从本心就好，其余事顺其自然，由它去便是。
　　她想通此处，立刻便觉得念头通达，清净空明，被她握住的长剑微微铮鸣，替自家主人拂去了剑心上最后一点微尘。
　　天穹之上，少昊不自觉的发出一声轻笑。在他旁边，张怕悄悄靠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秦濛。有些惊叹道：“天生通明剑心，如此好的资质，就凭她身上这股剑意我就敢断定，这份因果浅不了。”
　　少昊愤怒的瞪向龙邪，龙邪端坐在石座上，立刻装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不敢看少昊愤怒的脸。
　　“什么时候知道的？”
　　少昊微微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这也太快了吧。”
　　有如同百灵鸟般空灵婉转，却带着些微不满的声音在张怕身后响起：“你还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就差没在自己面前开个直播了你还想瞒着谁呢。”
　　“咳咳。”
　　龙邪假模假样的干咳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因果之说太过虚无缥缈。”常行从另一边凑过来，一本正经认真道：“天机莫测，我觉得她有可能就是你的情劫。”
　　言语间十分真诚笃定，让人莫名信服。
　　“情劫？什么情劫？”一脸病弱，面色苍白的楚歌闻言靠了过来。“真好啊，我也想要渡次情劫，修心一道上，我还是远远不足。”
　　“你就是想找个女朋友吧。”少昊大叫道“为什么可以说的这么高尚。”
　　楚歌隔着常行满含轻蔑的斜了他一眼，用表情诠释了“你懂个屁”这四个字。
　　“啧。”坐在最左边的左长安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瓶矿泉水，跟品茗似的抿了一口，一脸享受的感叹道：“年轻真好。”
　　少昊伸出一指抵住眉心，微微轻按，一脸认命模样。
　　下面的人们看见他们互相交谈，迟迟不开始仪式，纷纷暗自猜测出了什么事。只有监察院内部成员们，一个个风平浪静，处事不惊，脸上挂着“果然如此”，“早已料到”的淡定表情。
　　座主们又吵起来了，今天的监察院的风儿依然很喧嚣，院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山海司的小山头上，原本外貌凶神恶煞的一帮子异兽都化成了人形，个个一副慈眉善目，善男信女的模样，极具欺骗性。在他们中央，坐着一个面貌英俊，一头黑发，有着一双极为明亮有神眼睛的青年，此时他正跟旁边那个容颜上不比他逊色，只是皮肤偏白，耳朵耷拉着的青年窃窃私语。
　　“谛听，你耳朵好，听听他们在吵什么。”
　　青年无奈笑道：“我怕告诉你天尊会拿我煮汤喝。”
　　“我乃辨是非曲直，明善恶忠奸，象征公正勇猛，法理道义之神兽，怎么会害你？说说。”
　　黑发青年信誓旦旦，就差没拍着胸脯保证了。
　　旁边生有一双雪白狐耳，身着一袭白纱裙装的女子嗤笑一声，不知谁跟着笑了一声，满堂众兽便一起哄然大笑。
　　黑发青年恨恨的看了这帮妖魔鬼怪一眼，也就不再逼迫谛听。
　　“行了，别吵了。”
　　正坐在石座之上的张怕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肃道：“他们正在看我们的笑话呢。”
　　说的好像不是他开的头一样。
　　少昊嗤笑一声，感受到张怕意味深长的目光，连忙干咳两声，清清嗓子。
　　于是天上又有清冷的声音响起。
　　“可进尸山血海。”
　　那七道坐于巨大石座之上的身影中，披着鲜红甲衣的高大身影猛然起身，向前重重踏出一步。这一步踏在空中，却犹如踏在大地之上，凭空发出巨大的闷雷声响。一步之下，四周的气压急剧升高，空气疯狂卷动着涌入他的脚下，最终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漏斗状半透明扭曲气旋。
　　天幕高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啸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看到天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小黑点。这颗黑点在他们的视野中急剧放大，等到他们看清大致模样时，瞳孔便瞬间紧缩起来。
　　那是一座浇灌着鲜血的建筑，高度百丈有余，通体血红，无数铭刻着符纹的黑色铁链从建筑外表上蔓延而出，张牙舞爪，犹如活物。离的再近几分，便能听到其中有无数声音在其中回荡，凄厉无比的惨叫，感同身受的哭嚎，利刃入体的声音，血肉撕裂的声音，还有梦呓般的呢喃，声音不大却入耳清晰的低语。这座本来要砸入人群中的建筑正好落在刚刚形成的扭曲气旋上，原本惊心动魄的去势戛然而止，被气旋托动着犹如一片落叶般平稳的落在了广场中央。
　　监察院炼狱司最臭名昭著的建筑，传说中镇压着无数天地大能尸身魂魄，不分昼夜驱使他们遭受大苦大难，体验酷刑的恐怖血狱。
　　尸山血海。
　　那道高大身影高声道：“若能走出尸山血海，便算你们过了第一关。”
　　声音冰冷而雄厚，透着一股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他伸手虚握，那座血狱之中便如同活物伸出触手般射出数千道淡红光束，精准的落在了每个参选者的身上。有奇异的力量从中弥漫而出，笼罩住参选者身体的每一处。数千道虹光裹挟着他们拔地而起，沿着落下的轨迹被那座血狱如同蜘蛛网一般向中心收束。在进入这座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之前最后一刻，参选者们隐约听到那个高大身影再次开口，声音如同针刺般钻进他们的耳朵。
　　“只要你们站着出来，本座便算你们半个同道中人。”
　　秦濛只感觉某种轻柔的雾气托住了自己的身体在缓缓飘动，眼前被一片带着淡淡血腥气的红雾所笼罩，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还回荡着修罗座主洪亮而冰冷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包裹住身体的那股雾气缓缓消散，身体落到了实地上，红雾突然间飞快的向四周散去，眼前传来了刺目的亮光。
　　她努力适应着突然变化的光线，慢慢的睁开了眼。
　　当她睁开眼的一瞬间，一种大恐怖感从她的脚底窜起，尖嚣着涌向了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她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处血管都在疯狂跳动，感知到危险的灵性撕扯着她的身体，让她不计一切的逃离。
　　这是一只如山岳般雄壮巍峨的孔雀，鲜艳的羽毛上到处都是干枯的血迹和巨大的伤口，身后充斥着壮阔的神性色彩之美，却透着灰暗与衰败的的巨大翎羽被人从中生生撕裂，留下了一道残破狰狞的巨大破口和大滩大滩干涸的乌黑血迹。在不远处茫茫的血雾里，有上百根黑色锁链从中蔓延而出，洞穿了这只孔雀身上大大小小的所有关节，让它只能趴在地上，想要站起来就要承受碎骨之痛。
　　此时此刻，它的头正垂在秦濛的头顶，一双闪烁着淡淡神光的眼睛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个来之不易的访客。
　　看到它的第一眼，秦濛就知道它是谁。
　　尸山血海中为数不多能活着的东西，在那场镇压天下修行的血战中搏杀至最后一刻的妖族，成名于上古年代的神话生物。
　　妖族大圣，五色孔雀，孔宣。
　　历经血战而不死，被天尊亲自出手镇压神魂于尸山血海之底的大妖。
　　秦濛微微躬身，执晚辈礼，开口道：“晚辈秦濛，见过孔前辈。”
　　“跟我一个求死不得的阶下之囚这么客气有什么用，我难道还能吞杀你不成？”
　　孔宣的声音清脆阴柔，又有几分阳刚温和，好似阴阳同体，难辨雌雄。
　　它扬起头，秦濛这才看清，有一道有如虬龙缠身般的巨大剑痕从它的脖颈处开始，一直蔓延到它的腹部，横贯整具身体，足足有上百丈长，显的愈发狰狞而恐怖。
　　“行道于前，于处境无关。”秦濛认真道。
　　“若是因前辈身处此地就讥笑前辈，那晚辈恐怕也不适合监察院。”
　　“有些意思。”
　　巨大的孔雀拖着残破的身体一点一点靠近她，身后那些锁链被拖的哗哗作响，好像要将她看的更清楚一些。秦濛立在原地，不闪不避。
　　几息之后，孔雀叹息一声，回到原地缓缓趴下。
　　“那些人眼光倒是不错，还算看的准。”
　　“前辈谬赞了。”
　　秦濛看着眼前这只身躯残破，元神干枯的孔雀，它趴在地上，四周都是荒凉的土地，空无一人。如果不是看到它的真身，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位从上古年代存活至今的妖族大圣。
　　“你见过他了？”高如山岳一般的孔雀突然开口，问了看似一句毫无头绪的话。
　　秦濛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点头。
　　她知道这位大圣说的是谁。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跟他学剑，如此高的剑术，我生平也只见过两人。你天生剑心，倘若还能得他剑术真传，过不了几年，便有望剑仙之境。”
　　孔宣莫名的有些感叹，外面岁月如刀，人才辈出，自己却只能坐而等死，不免有些伤感。
　　“世上有人能与天尊论剑？”
　　孔宣一怔，接着便仰头而起，发出一阵清朗而狷狂的大笑
　　“巧了，那人道号，也带着天尊二字。”
　　孔宣看着秦濛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还是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中。
　　能落在第一环的极西之地，这个小姑娘运气实在是说不上好。它只好给她指明了方向，在第一环的中央，有着一片深红的火海，那里藏着向上攀登的天梯。
　　它缓缓闭上眼，身后的残破而美丽的翎羽一片又一片的展开，上面闪烁着淡淡的五彩微光，这些微光从它的翎羽上如同水流一般蔓延至它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一点点的缝补早已破烂不堪的肉身。一尊宝相庄严，神圣威武的巨大孔雀虚影从这些微光中升腾而起，在他身后若隐若现。
　　西方曾有孔雀大明王。
　　倘若秦濛有半点不合他心意，五色神光之下，尸骨难觅。
　　“念你有功德护身，才不杀你，倒是猖狂。”
　　天上有声音轻笑道，好似看穿了它的心念。
　　“你在注视她？她身上有你的因果？”孔雀先是猛然抬头，接着便仰天如同发疯一般大笑起来，四周大地，犹如地龙翻身。
　　“因果不解，天道将灭，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
　　天上再也没有声音响起，黑雾中，只有孔宣猖狂的大笑声。
　　第一环的极东之所，这里没有活物，只有一具悬浮在空中，便投下云海一般广阔阴影的巨大尸体。这是一只恐怖的怪物，全身上下都是青黑色的羽毛，两只宽阔巨大的羽翼从躯干的两侧无力的垂下，像是两朵飘动的阴云。那颗足有数百丈高的残破头颅只剩下一只房屋大小的完整眼睛，其怒目圆睁，好似残留着无穷的愤恨。
　　狂风卷动着荒地上的一切，泥土和草叶在天上极速盘旋飞舞，有九股巨大的水流围绕着这具巨大的尸体交错纵横，上接天穹，下接大地，滚动流淌，生生不息，仿佛在为这具曾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尸体呜咽着最后的悲歌。
　　监察院成立第七年，黑龙座主于北冥之滨搏杀妖师鲲鹏，冰山破碎，海水翻腾，历时七昼夜，抬尸而归，镇于尸山血海之底。
　　在那道连接天地的风暴中央，有个银发女子，身在风眼，只有衣角微微扬起。
　　年轻女子先是插了三柱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然后纵身一跃。
　　大地轰然震颤。
　　天地之间，有一道银色长虹拔地而起。
　　问拳于天。
　　一拳之后。
　　天地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