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修行路上起高山

　　等到秦濛恍恍惚惚的回到住处时，已经是将近午夜了。她勉强回过神来，便立即运行心法，静心宁神，足足运转了三个大周天，才将惊涛骇浪般翻滚的心湖平复下来。
　　她缓缓睁眼，关上灯的房间内，有一道亮光凭空而生，一闪而逝，好似剑光。
　　怎么心境会如此纷乱？莫不是又遭了天尊毒手？
　　她又将事情仔细想了一遍，确定了这次少昊什么都没干，的确是自己本身的问题。
　　怎么会？天尊不过小小算计了我加入监察院，又并非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尚不至于。难道是自己发自内心的排斥监察院？她扪心自问，自己不仅对监察院行事做派，院内风格，立院理念都颇为认可，不仅不排斥，反而还有些支持。
　　这么算来，好像被加入监察院也不是这么让人难受的事。
　　那是为何？
　　左思右想，只余一种可能，自己好像对这位偶遇的天尊另有心思？所以在发现天尊只是对她有欣赏和关照晚辈的心思外再无其他，心境才会如此波动？
　　她的眉头又微微皱起。
　　莫非是情劫？
　　算了，明日大选再说，此事复杂的很，要想梳理清楚绝非一日之功。
　　她放松心神，任由自己倒在柔软的被褥上，蒙头大睡。
　　大选定在十月九日上午七点，这个时辰其实大有学问。九为数之极，加上天机变数“遁去的一”便是十，取监察院为天道命数之中那一线天理之意。
　　这日早晨，广场上早早的站满了人，代表监察院内部成员的黑色人海，身披铠甲道袍，奇装异服者甚多的观礼者，还有站在他们中间，紧张和兴奋同时在脑海中激荡的参选之人。
　　时间刚到七点，广场中央那七座面目模糊的高大雕像上空，凭空浮现出一口好似黑色岩石所打造而成的三丈长短的大钟，其通体遍布淡金云纹，四周隐隐有高大的人形虚影不断生灭，造型好似佛门中才有的法器，却给人一股难以辨明的邪异之感。
　　原本立在广场之上的石柱此刻尽皆拔地而起，一根又一根的飞向那口黑色大钟，二者互相撞击，发出轰鸣般的巨响。
　　与钟鸣该有声音不同，这口黑钟的声音不仅毫无半点悠长深远之意，反而如同神人擂鼓发出的鼓声一般激荡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神。每一根石柱撞击黑钟之后当即破碎，化为飞灰飘向天幕高处。
　　那座黑色高山之上，七座宫殿殿门轰然大开。有七道黑色长虹如同流星坠地般从天而降，正好在七座雕像上方百丈处止住身形。
　　原本石柱破碎而成的飞灰立刻涌向这七人身下，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化为七张悬于天上的高大王座。他们身上浮动着黑色的光影，让人只看得清大致的身形穿着。面目处则是一团模糊，跟他们身下百丈处矗立的那七座雕像如出一辙。
　　即使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在场的每一个人依然知道他们是谁。
　　从前来观礼的人群，到监察院内部成员，数万人在这一刻齐齐低下了他们的头颅。
　　万人高呼的声音在人潮之中汇聚奔涌，化为一股席卷广场的巨大声浪。
　　声音响彻天际，震撼人心。
　　“谒见天尊。”
　　有一道深黑的光从那王座的中央冲霄而起，天上数座云海一触即溃，就连自东方初升的旭日都被它所遮蔽。这黑光如同一张盖在天空上的幕布，所有的天光都被它所阻，在广场上的人海间投下了不断浮动的巨大阴影。
　　有遮天蔽日之感。
　　人们停下呼喊，将目光投向天上穿着一身与监察院制服有些区别的皂黑衣服的青年身影。
　　半座天下，修行万人，共看天尊。
　　他微微抬手。
　　原本容纳数万人仍旧显的绰绰有余的宽阔广场，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起来，左右两边截然不同的建筑群如同被人抬起在大地上狂奔，只是几次眨眼的时间，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天地之间，好像都被这座广场占据，大的让人一眼望不到边。
　　他的手又落下。
　　在广场之间，有无数小山从石板下破土而出，其上百花盛放，树木成林，有飞鸟在林中穿梭，有小兽在地上奔行。山顶之上，建有数座亭台楼阁，其中放有檀木座椅，瓜果茶水，一应俱全。若从天幕极高处向下俯瞰，便能瞧见，这些小山头各自排列，在广场上隐约围成了一个大圆。
　　天尊神通，改天换地，须弥芥子，不过一抬一放间。
　　秦濛站在人群间，出神的望着天上那道被黑光笼罩着的身影，心里第一次对天尊这两个字蕴含的沉重意思有了一些实感。
　　世有传言，纵大圣之境，天尊只手可杀！
　　世有天尊，实乃万族之幸，亦是修行之殇。
　　天上有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的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只有一个字。
　　“坐。”
　　万人拜谢，各自起身，去往自家小山。其中除开监察院自家所在的山头空无一物之外，其余各座山头都能瞧见数个大字，皆是世家山门的名讳，山头之间，泾渭分明。
　　待到除了场中只剩下数千名参选者后，那七道立在天上的黑色身影才缓缓坐下。
　　天地之间的阴影随着那道遮天蔽日的光一同消散，如同黄金般的温暖阳光重新穿破云海，从蔚蓝的天空挥洒而下，慷慨的落在了广场上。这一幕被在场的人们看在眼中，各自心湖之中不约而同的冒出四个堪称奇妙的大字。
　　重见天日。
　　那高居天上的七人虽然各自身穿类似监察院制服一般黑衣，但细微处又各有不同，足以明确的分辨出他们各自的身份。
　　黑龙座主龙邪的一身黑衣之上绣有数百道纤细的淡金云纹，这些金色的细线遍布他衣裤的每一处，近看只觉得做工精美华贵，远观便能发觉，那些金色细线看似缠绕他身，却在他身上隐隐形成一条张牙舞爪，气势恢宏的游龙。
　　龙邪身边坐着一个纤弱而特别的人，她生有一副极为窈窕纤细的女子腰身，哪怕被黑光遮掩了面目也难掩清丽绝美的面容。其人皮肤白皙，双手手指细长，一双修长长腿包裹在黑色长裤里，除了某处有所不足之外，风情身姿，几近昔日瑶池仙子。
　　她除了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大衣之外，其他衣着与居家无异。此刻正懒懒的靠在石座的扶手上，以左手握拳撑着自己，透过那层淡淡的黑光打量着一众参选者。
　　听说天机司造化座主司幽意姿容极美，行事却不拘小节，天马行空，常有奇思妙想，对天机大道之外的事一概提不上心。
　　对上号了，秦濛暗自心想。不过当真是极为好看，一举一动都吸引旁人视线。秦濛自问道心，造化座主举手投足间只是无意之中透出的那般慵懒风情，便连同她一介女子的心神都摄去，更遑论道心不坚，心欲旺盛之人。
　　可是看到旁边那人，所有人都是心神一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在心底悄然生出满是惋惜的心声，若无此人该多好。
　　造化座主右手边不是他人，正是执掌辖制天下修行者权柄，座下聚有黑衣三万之众，修行界中各大宗门长老，世家之主都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人间司观道座主，张怕。
　　他只是一身平常宽松黑衣，正襟危坐，但在那遮挡面目的黑光之后，有两束来自无穷高处的无形神光从中激射而出，从四面八方的小山头上横扫而过，所过之处，无人敢抬头对视，待到扫过一圈后，最终才落在参选者们身上。
　　此时，这两束光再无半点威势，反而给场中立着的参选者们带来阵阵暖意。秦濛內视小腹金丹处，便瞧见一缕金光凭空出现，散落在那颗此刻依然成形的雪白珠子上，弥补着此前修行出错时落下的道基些微损伤。她抬头去瞧站在身边的温如玉，却见到这位女子武夫身上各处青筋暴起，其中血气奔涌如雷，原本看的出凝实有力的肌肉也迅速软化，变成了如寻常女子那般光滑弹性的皮肤。
　　她心中立刻生出一丝明悟，这缕金光对武夫来说必是一桩大机缘，而对修行者而言，便只有稳固道基，修补损伤之用了。
　　观道张怕，武道通神，修行路上第一峰，坐镇人间，以观天道。
　　而这个被张怕观的天道，就坐在他的左手边。只是今日比往常独特一些，那身黑衣上，两处宽大袖口边，绣有雪白的破碎状裂纹纹路，从袖口蔓延至小臂，由密及疏，好似遵循某些特定的规律，许多参选者只是看了两三秒，便有头昏脑胀之感。
　　黑衣天尊身边的，是修行中人只要打过交道，便再难忘掉的人。敬他者奉若神明，憎他者日夜难忘，畏之如虎，惧之如魔。在天下修行者间，以行事手段得了“最擅杀生”四字美誉的那个男人。
　　炼狱司修罗座主常行，六司之中，专门执掌调查关押，监管惩戒一事，行事残虐狠厉，能杀则杀，一身血债业障，却从不沾因果。
　　他随意的坐在石座上，双腿交叉跷起，只外面披着一袭黑色风衣，在风衣之下，是暗红如干涸血迹的斑驳铠甲，其上伤痕交错，裂口纵横，却难掩它饱尝鲜血，历经风霜的凶厉戾气。
　　在这位凶名赫赫的人身边，却是一个外观跟他呈现出两个极端的人。这人一身厚厚的黑衣袍服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只余很小的几处皮肤裸露在外。身形看上去极为瘦削贫弱，几处裸露的皮肤都透出一股病态般的苍白。
　　这副病弱样子的确很是激起少女的母性，但是在这里，再喜欢白日做梦，胡思乱想的人也对此人怀有一颗尊敬之心。
　　天庭崩灭之后，六道轮回自行运转，天地之间游荡的孤魂野鬼日益剧增，有心术不正者趁机大肆收罗游魂冤鬼，修行有伤天合的幽冥之法，炼造动辄便是数千魂魄投入其中的阴器。
　　天尊成立监察院后，立阴司，一力承担昔日地府的职责。拘束心愿未了，四处游荡魂魄，将他们送往轮回。歼灭修行邪术的鬼修，斩杀为祸人间的厉鬼，行大功德之举，造福人间。
　　这位看上去瘦瘦弱弱，身体不好的青年男子，就是阴司黄泉座主，楚歌。传闻他是天地间孕育千年的冥胎，天生半鬼半神，承担阴司之位后，对那些执念未消，徘徊人世，久久不愿离去的孤魂常常抱有极大的耐心，消磨他们身上的业障，尽量让每一位逝者都能安然去往轮回，哪怕是怨气冲天的厉鬼，他也不会不问而杀。
　　但对于那些身缠怨念，伤天害理的鬼修之人，他的手段又是骇人听闻的残忍邪异，凭借自身在灵魂鬼蜮，生死轮回中高深的修行术法，不仅成片成片的绞杀那些隐藏极深的旁门左道，还将这些折磨死者之人的魂魄从身体之中抽出，不准他们进入六道轮回转世，而是放于阴司之中专门建造的一处大磨盘，日日夜夜受碾压之苦，直到三魂七魄都被磨灭，灰烬成为火照之路上彼岸花的养料。
　　修行难得长生果，千年求来生死劫。
　　众生不得长生，终究有一死。生死之间，又有难以化解的大因果，这其中涉及天道运转，一个不小心，便是身死道消的大劫难。所以但凡修行中人，无不对这位执掌阴司，甘受天地大因果也要维护生死运转的黄泉座主，抱有极大的敬意。
　　在他身边，是七大座主中最后一位，也是最神秘的一位。执掌权柄不明，座下人数不明，但是他的声名却很大，大到了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他就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跟早上出门跑步的晨练者一样，身形不壮，却显得格外有力。黑色光影遮蔽了他的面容，但应该是个青年男子无疑。
　　虚空司不死座主左长安。
　　世上最接近永生不死的人类，世界的活历史，活了超过一万年的人形怪物。
　　在这个天庭和神灵都已陨落的年代，这个存在本身就担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
　　不死之人，永生之兽，天道最大的异数。
　　哪怕再擅长天机推演的人都推算不出他的来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天道的纰漏和错误，他的身影在历史缝隙中随处可见。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加入监察院，当人们看见他时，他就已是天尊身边“劝说”队伍的一员。在那场血战里，他也曾搏杀天地间有数的强者。
　　神秘，诡异，充满危险，引人好奇。
　　七个人高坐于悬天之座，黑色的光影在他们身边浮动。
　　整座修行界都在他们身下跪伏，向他们低下万年以来高扬的头颅。
　　七大座主，便是七座巍峨的山峰。这些山峰彼此相接，连成一片，最终变成了一座名为监察院的高山。
　　这座高山横亘在修行路之间，俯视着每一个踏上修行路的修行者。
　　他们在山脚下驻足，想要翻山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