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临危 贰

　　寅夜，诛戮森林。
　　此时易辰可以说是狼狈不堪，整个途中一直被身后庞然之物从森林中心的雾湖紧追不舍地撵到临近骊山山脚下，其间回首一看，那夜色里漆黑如墨的雾鲲正张着血盆大口，晃动着庞大身躯拔山而来。
　　当下易辰冷汗淋淋，全力催动祭气逃窜，委屈骂道：“这他娘的现在的鲲兽都这么强悍吗？这都长着四肢能在岸上追着人咬了？我曰，你怎么不再变身成个大鹏弄死我呢！”
　　未几，身后的雾鲲像是感受到了易辰的衅声，顿时两眼怒而充红，仰天怒嚎一声，甚是威慑，须臾间，只见雾鲲凌空一跃，全身于空中被一束光团包裹，未过几刻，光团一散，只见一漆黑大鹏于空展翅，那发红的血色双眸正恶狠狠地盯着落荒而逃着的易辰，或许当下于雾鲲而言，想要追到易辰这厮，脱离了水地还是飞天上追更容易些，于是一挥双翅遂即俯冲追向易辰去。
　　“哎呦我曰！我他娘的就开个玩笑你还来真的？”易辰见状，惊得嘴一咧开，这畜生自打追着自己开始，根本连召符念咒好以逃遁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旋即畏缩道，“完了完了，这他娘的媳妇儿不仅娶不到，今晚把命都得搭在这儿了……”
　　“不行！小爷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叫你身上多几道口子！”易辰转过身，狠绝咬牙，攒紧双掌，喝道，“五行列阵，显！”
　　话落，易辰双臂一挥而起，只见一约莫两丈宽的圆形的阵图显现在其脚下，观这素色阵图之上，其边沿皆有五行之一均匀位列，而这边沿的五行中央亦有生克两线汇成的星形图案，想必这便是易辰口中所述的五行列阵了。
　　而值此之际，易辰脚踩阵图，大喝一声，其中五行之金光耀旋即大盛，须臾间，整束亮显出的黄色光幕罩于易辰全身，观其势态，看来易辰当下定是欲以金行术数独当一面错不了了。
　　五行列阵，是《五行书》中各种奇诀异术施展与否的根本，是一种将原本卜筮所用的卦爻占图转改成傍身实战的术数列阵。
　　缘由修真者自出生起便传承有五行其一之力，列阵其间，该力于爻象变换下致有八卦生出，八卦者错叠则又有六十四卦生出，而后六十四卦皆纳入八宫，如此八宫六十四卦者，终极再凭修士自身祭气及其造化便可修成万千术数，这便是五行列阵的玄妙所在。
　　而据《五行书》所著，相关五行及其卦爻皆有：
　　乾者，腾达飞黄，名天。兑者，外柔内刚，名泽。此二者金，肃降之象。
　　震者，自若威厉，名雷。巽者，形影不拘，名风。此二者木，畅达之象。
　　坤者，沉淀厚积，名地。艮者，坚不可摧，名山。此二者土，承载之象。
　　坎者陷，离者升，各名水火，卦爻相叠，阴阳纠集，然成六十四卦。
　　再据《五行书》所著，八宫六十四卦及其各个爻变皆有：
　　乾为天，天风姤，天山遁，天地否，风地观，山地剥，火地晋，火天大有。
　　兑为泽，泽水困，泽地萃，泽山咸，水山蹇，地山谦，雷山小过，雷泽归妹。
　　震为雷，雷地豫，雷水解，雷风恒，地风升，水风井，泽风大过，泽雷随。
　　巽为风，风天小畜，风火家人，风雷益，天雷无妄，火雷噬嗑，山雷颐，山风蛊。
　　坎为水，水泽节，水雷屯，水火既济，泽火革，雷火丰，地火明夷，地水师。
　　离为火，火山旅，火风鼎，火水未济，山水蒙，风水涣，天水讼，天火同人。
　　坤为地，地雷复，地泽临，地天泰，雷天大壮，泽天夬，水天需，水地比。
　　艮为山，山火贲，山天大畜，山泽损，火泽睽，天泽履，风泽中孚，风山渐。
　　以上，各个纯卦爻变越是往后越是繁复，列阵其间对应的法诀术数亦越是高深。
　　当下，那光幕罩身的少年，易辰，怀五行之金，卦爻之乾者，遂忽闻其声——
　　“乾为天，峰回神劲！”
　　易辰双掌对空一拍，一道金色流波滚荡于空，旋即化为一道冲劲射向身后即将追来的雾鲲化身成的大鹏。
　　那大鹏炼出内丹，长活百年，自身灵性岂能弱于普通凡人，即使当下内丹被夺修为尽失，但这强悍的肉身又岂是易辰这一介凡人说破就破的，而见易辰运气发功，大鹏雄翅一挥，两道如刀刃般的劲风便自其上轰来，这两道劲风威力之大竟是吹斜了在旁的窜天老桉，期间的无数风刃更是将枝叶划得支离破碎。
　　易辰祭出五行列阵，更是施以上乘法诀，但怎知这畜生仅是挥翅拍来的一道劲风威力就是如此之猛，心想着这厮修为怕是有百年往上，看来今日真是栽了跟头了……
　　夜下，两力相撞，巨声中便是化为一片风浪散向四周，易辰与大鹏皆是受致波及，身子不由得被余威打向远处，不过大鹏肉身果真强悍，仅是移后两尺便就稳住身形，然长啸一声，再狂放袭来，而反观易辰这边，先是身退十尺不说，而今凡人之躯在受到方才的猛劲照面后竟是直接喷出鲜血，忽一下便创了脏腑，疼痛至极。
　　易辰捂住胸口，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咬紧牙关转身便逃，大鹏见此凡人负伤欲逃，兴奋一啸，遂即挥动雄翅从速追去。
　　“拼了！灵水释出，琅池奇现，五行威力，天道皆引——”易辰将鲜血速即涂在掌心，然双手结印，低语念诀，喝道，“天山遁，王威！”
　　语罢，黑夜里忽地圣光奇现，易辰拼尽全力，将自身祭气索取致空，旋即金身显现，风驰电掣般，于后祭出圣光泛向六合。
　　当下易辰祭出最强杀招，论实力，自己可笑得尚且比不过这仅凭蛮力张狂的四足走兽，更不要说在其修为尚在的情况下了，恐怕届时自己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身后紧追着的大鹏见易辰又施杀招，甚是轻蔑摇首，旋即挥羽作势，又是卷起两道风刃打向那迎来自己的浩浩圣光。
　　须臾间，深夜空中招招相对，不过这次大鹏竟是未曾料到，下一刻自己施去的劲风却是被其光耀化解，真未想到如此凡人竟是身怀这般威力不穷的奇诀真法，而在化解了劲风后圣光像是脱了僵的野马嗷嗷冲来，大鹏见势不妙，忙是蜷翅护住身躯，任由那凡人之法猛伤。
　　“就现在——”
　　易辰见状，乘机从吞袋里掏出一道破空符，速即咬破指尖往符上撒血一画，旋即一念咒语，喝道，“天地引津，佑吾思神。承王道气，令吾通真。驱邪缚魅，护命存身。震雷应变，道炁长存！破——”
　　语尽，只见易辰身处灵光一闪便是遁空不见，而另一边，挡下方才易辰的全力一击，大鹏虽未受于致命伤害，但玄羽上却是被划下几道深痕，上面还滋滋浸着血光，但见易辰此时形迹已是无踪，大鹏顿时恼羞成怒，雄翅一展，仰天怒哮，竟是惊得森林里一片嘈杂畏声。
　　彼时，森里北处的池潭岸边，在层叠的石堆上，易辰瘫痪在地，嘴角也还流着鲜血，打斗期间本就伤了脏腑，最后关头又是祭出精血强制发功，现使得当下身体里经脉紊乱，祭气散流，再无一分气力挪动身子，只得躺在巨石上奄奄一息。
　　自己到头来还是太轻视雾鲲的实力了，这厮在强大的修为下不仅抗拒了自己暗施的药力，而且还能行走陆地，更是能凝聚化身，鲲鹏反变，这一切都未曾处在自己预想当中，难怪这么多人对于雾鲲内丹只得望而却步，现在自己是真能理解更别说体会了，不过好在自己先下手夺取了雾鲲的内丹，不然在其实力全盛下，今日自己必死无疑。
　　“疼死了……”易辰捂住胸口，侧首看了看四周，只见这里一片昏暗，看样子像是处在骊山正山脚了，要知施用未先界定好的破空符需持符人心神同存，意念明晰，以此方可移形换影，穿梭区宇①，逃遁至安全之地，而如若中途意念涣散，祭气不稳，那最终逃遁之地便是自然界定不由人为了。
　　眼下，易辰明显事处后者，他竭力地调整自身气息脉络以作恢复，可身处这陌生之地，易辰又隐隐感到莫名不安的隐患，总叫人觉得草木皆兵，“不管了，反正内丹已经到我手中，只要逃过那畜生的追杀就是，眼下待我缓上一缓先作恢复，以好之后速即回城……”
　　沉默中，易辰看向周围，可能缘于地处山脚的缘故，深夜的月光被大山挡得严严实实，这使得池潭附近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可易辰再无心思多想，闭上双眼，放下置于身上的臂膀，无力地耷拉在潭边。
　　暗色中，易辰沾血的手掌悬在潭水之上，水里的深沉的倒影里，那条手臂上同样遍满了血迹，只见这时悬空着的手掌的指尖缓缓滑下一道血滴，未几，那道渺小甚微的血滴无声地落入池中，映起一圈涟漪，它与倒影里的自己深深相拥在一起，好像尘封隔绝了千万年的情人终于重聚，有暖流，有哽咽，只是无声，须臾间，池潭深底泛起一道暗淡模糊的昏黄光点，只是它太深远，太陈旧，仿佛已被岁月所遗忘……
　　“吼——”
　　远处一道威震咆哮传来，易辰闻声睁开双眼，视线里不远处竟是出现了那雾鲲所化身的玄色大鹏正在袭来，当下不觉暗骂一声，便再次强行催动祭气，用以最后死拼！
　　值此之际，那端的大鹏见躺在地上命若悬丝的草芥凡人，不禁兴奋长啸一声，然轻蔑看向这胆大到夺取自己内丹，更是趁伤自己以逃遁的无知凡人，霎时双翅一挥，涌出的劲风便裂空刺向躺身在地的易辰，眼看那凡人将死之相，大鹏激悦地晃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好像在庆祝着这大快兽心的叫爽时刻。
　　易辰瞳孔里充斥着飞速袭来的劲风，心觉这已不是自己现在所能承受住的招式了，于是，他施出自己方恢复不多的祭气，拍向身下巨石欲借力避开这道索命杀招。
　　这生死一刻，好在自己闪身弹出，终于是在最后关头躲开了那致命一击，不过劲风硬轰在潭边的巨石上，而受到这猛劲的层层巨石即刻便是化为碎块儿窜向四周，易辰此时还正悬于空中，加上真已无力挣扎，便是吃了几块碎石的撞击继而落入池潭里……
　　“我……”易辰徐徐沉入水底，仰面看向水面上正飞冲向自己的玄色大鹏，终于，心里一沉，闭上双眼，道，“我要死了吗……”
　　“这样一死，怎么总有些不甘心啊……”
　　譬如——
　　许过的诺言难再兑现，
　　命定的情愫难再去圆，
　　呵……
　　“莉莉，我终究……娶不到你啊……”
　　是谁的笑声回旋在池潭上下，他没有声响，却在周围的一切印下声响。深潭里，那是无助的诉说，是抱恨的诀别，是爱而再爱的难舍难分，又或是痛苦最后的被忘却、被替代，但这一切的一切，但那远方的人儿，她会不会知道，这明明就是他自己破碎的一生……
　　巨大的鹏喙戳进易辰胸口，鲜血速即喷涌而出，进而渲染了整潭的池水，而深底，那本暗淡模糊的光点在随着越来越多的血液的像是在召唤般的拥簇下，霎时间光耀大盛，遂即亮撤整个池潭，终极直冲天际……
　　*
　　骊山，云界，云书室。
　　看着窗外穿进云海的亮眼光柱，俊逸男子放下手中捧阅了一半的著述，继而走向窗口，眉头一皱，负手而立，然则沉默着看去，只见窗外天际云气五色，雷电晦冥，种种奇象异景层出不穷，不过光柱在持续不到数指时间便是悄然散去，一时间的异象连连便是恢复了往常之自然。
　　立于窗前的俊逸男子正是小荀，而当下他古井无波的心境却仿佛出现了期待已久的振奋与欣悦，就好像一个收到了心仪已久的礼物的稚童一般。
　　“吱呀——”
　　小荀身后的书房门被打开，一身着黄衣的温婉女子轻轻走了进来，然柔声道：“方才那个迹象，是他出现了……”
　　“嗯，我看见了，”小荀搂着走到自己身旁的黄衣女子纤腰，握着她的柔夷，微微笑道，“确实出现了……”
　　侧首嗅着女子发香，小荀静静看向方才冲起光柱的地方，在那只有无际的暗影里，他却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存在了的真正意义，而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好像是在封闭潮湿的不见天日的囹圄里残喘苟活的人，在早已将生死搁置一旁时却又被缘赐了生机，那傲慢孤高的上位者突然告知道，你自由了，你可以出去了，你甚至能远走高飞，你想去哪儿便可去哪儿，你——可以再活一次了……
　　而此时远处的那个……
　　那个有缘人罢，他又有何所想呢？
　　“去看看吧，看看那个与我们甚是有缘的孩子，”依偎在小荀怀里，香儿闭目轻道，“我想看看他的样子……”
　　“嗯，”吻了吻女子额头，小荀回道，“走罢！”
　　*
　　骊山山脚下，方才发生了暴戾一幕的池潭里，一个全身浸湿的惨白的少年漂浮在水面上，只见他的衣衫破了一口大洞，但观其身上倒是一片干净，并未有何外伤显露，再加上胸口还微微起伏且有气息，性命大致还存，尚且活着的，不过他身上不知为何放置着一把石刀，其简陋陈旧的外形仿佛在岁月里倍受琢磨，甚是沧桑，而此时少年的身旁还漂着一只玄色大鹏，只见其眼白外露，嘴喙张开，爪牙紧攒，双翅蜷缩，瞧这僵硬的样子，显然已是断了气了。
　　另一端，小荀撑着油纸伞，挽着香儿静静站在潭边，两人一同看着潭里的一人一兽，沉默良久。
　　“这便是我们的有缘人吗？”香儿看着池里的少年，他那虚弱单薄的模样叫得自己甚是心疼，旋即柔声道，“好可怜的孩子！”
　　“这是诛戮森林里雾鲲所化身的大鹏，此时按理应是其入眠之际，而现在却断了气同这孩子躺在暗潭里……”小荀握紧香儿皓腕以示安慰，然看向一旁大鹏的尸体，眉头一皱，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然道，“看来这孩子十有八九是因为些事端触怒了这向来性躁记仇的雾鲲以是引来杀身祸患，但适逢有缘得于湮坠青睐认可，受其传承后最终逆转形势以至反杀。呵呵，真是有趣……”
　　香儿也是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小傻瓜真是逞强，仅凭自己一身冥想境中期的实力便是敢冒犯这有八百年修为的雾鲲，这种情势下没丢了小命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听着女子啼笑皆非的调侃声，小荀也是微微一笑，只不过下一瞬间，他的目光放在了少年胸口上放着的石刀上，那头的石刀也仿若收到了小荀的注意，竟是冥冥中闪起一亮一亮的光耀，好似是在向一位关系匪浅的老友打着招呼，只不过其形神里又像是在告诉对方，这时的自己已经有了新的朋友甚至说是新的亲近的人了，因为有时候，时间过得太快，又流逝的太多，只是真的真的过了太久了……
　　久到我可能会爱上一个新的人，久到我可能会选择一个新的起始，久到我甘愿去与往昔划下界线。
　　“千年了，湮坠，你变了啊——”小荀看着石刀，和蔼却又苍白地一笑，道，“或许，我也变了罢……”
　　闻言，石刀便绽起更盛的光芒，仿佛真就在与小荀进行着深入灵魂般的交谈。他们像是一对惺惺相惜却又不得不刀剑相向的知己，又像是一对不欢而散再见却又多情难言的旧情人，是因为这世态的存心的戏弄，还是他们爱却又不得爱的无可奈何，这凡世上下，就好像一切尚存的无垠道义，都是这般叫人难过挣扎却非要去顺承不可。
　　散，也就散了……
　　“呆子！怎得忽然愣住神了呢？”一旁的香儿见小荀面露悲色，自己也是不由得神情微微伤感起来，他不想这个男人再因为过去苦不自拔，以是下一刻便努力地微笑着转移开话语，轻道：“既是有缘人，那我们便带这孩子回去云界吧，我观他体内尚有瘀伤未却，还需我施力做以治疗呢！”
　　言罢，小荀敞了敞眼，而置身在少年胸口上的石刀也褪去了光芒，恢复了之前古老陈旧的外相，两者结束了这秘密的交会，释然得从过往岁月里回过了神，小荀叹了口气，侧首才觉香儿温柔的目光正看着自己，便是回以一笑，应了一声，默默点了点头，旋即单手一挥，那水面上漂着的少年竟是凌空浮起，继而徐徐移向两人这边来，完后道：“走吧。”
　　香儿这时不知怎得竟紧紧抱住了小荀，她绝美的容颜埋在他胸口，闭目道：“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后，会有新的人新的事去试问这世界！”
　　“嗯，会的！”小荀得以安慰，旋即释然道：“莫要再担心了！”
　　一旁的悬浮在空的少年仍旧昏迷着，他胸口上的石刀此刻也是格外沉静，如此，夜下的暗潭之中，其深影里却不觉有冷清，以是这静谧之象似能沁人心田，就仿佛这一刻才是一切逸事始端……
　　注：
　　①区宇：指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