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千古奇篇

　　等所有诗作收完，已经是午末未初，太阳开始微向西斜。本来按照今天到场的人数，这个时间并不足以让所有人都上交诗稿，可是在听了前半场的优秀作品，尤其是北周张弘范那篇振聋发聩的五言后，有很大一批人认识到了自己跟旁人的差距，直接打消了竞赛争雄的念头，只安安稳稳做个看客，连进场书写都没进去。
　　不过这样一来，收上来的诗作水平却又明显高了不少。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还敢参与比赛的，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过人之处，而且受了张弘范的激发和启示，作品立意都开始力求突破，看的那些评卷的翰林和大学士们不住点头，一时竟有些难以取舍。
　　过了好一阵，才又选出一批文稿来，仍旧由高学士诵读。只是这批诗作虽佳，却还是比不上张弘范的那一篇，甚至说差距明显也并不过分。场中的梁国士子们听了，都摇头叹息，北周只一人出手，就把整个梁国的人才都压下去了，这个脸面可实在丢的有点大。
　　陆今却暗暗惊讶，这一批选出来的文稿里，竟然没有自己上交的作品，那可是奇哉怪也了。难道自己抄袭…搬运的这篇作品，竟然还入不了大学士们的法眼么？怎么可能，那可是千古奇作啊，这都看不上，除非这几个老学究都是文盲。
　　随着高学士念诵完毕，上下两场选出来的二十篇佳作，再加上张弘范单独一篇，一共二十一篇作品也都由专人誊抄完毕，分送到萧若望及高台上的王公大臣、有道高僧以及薛平坚和宇文护这两个贵宾手中。
　　萧若望指了指面前的抄本，说道：“诸位意下如何，觉得哪一篇作品最为出彩，可以评为第一？”
　　高台上众人尽皆默然，很明显是张弘范的诗作最佳，可在这个场合，恐怕除了宇文护一行人，没有谁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推举别人又实在底气不足，只好来个低头不语，一言不发。
　　萧若望来回扫视了一圈，突然对陆征浩说道：“陆阁老，你觉得如何？”
　　陆征浩心中一惊，没想到萧若望竟然点了自己的将，只好站起身来，沉吟了片刻，说道：“咱们梁国士子这些作品，经高学士等博学大儒把关遴选，自然都是精中取精，十分优秀了。而周国张先生的佳作，立意高远，那也不用多说，虽然略有失于恬冲，可跟梁国士子们的作品相比，也算得上各擅胜场。这个，这个…实在是难分高下，让人好生难选。”
　　他绕来绕去说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难分高下的违心结论，倒也算是应变神速。场中的官员们听了，都暗骂一声老狐狸，说来说去全是废话。可又想如果萧若望选中自己回答，那最好也不过是这个水平了，这种滴水不漏的废话，才体现了官场中的最高智慧。
　　萧若望道：“你的意思，这状元是十分难选了？”说完又扫视一圈，“大家都是这个看法么？”
　　众人生怕萧若望再来问自己，纷纷附和道：“陆阁老说的有理，确实难分高下。”
　　萧若望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倒还有一篇作品，大家不妨再品评一下，看与前面这二十一篇相比如何。”
　　说着举起几张纸来，只见上面墨迹满满，似乎是一篇极长的长篇。
　　大家看萧若望手里竟然还有藏私，都不由得又惊又喜，莫非皇上还留着一手绝招？在这种情况下拿出来，那肯定是胸有成竹的了。
　　宇文护和白仲遥对视一眼，脸色却沉了下来，心想你这家伙装神弄鬼，不按常理出牌，我倒要看看你能拿出个什么东西来。
　　他本来对张弘范的作品信心十足，但看到萧若望老神在在，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不免也心中打起了鼓。
　　陆今这时长舒了一口气，他当然认得，这几张纸正是他的作品。原来萧若望早有安排，陆今的作品一上交就被专人收走了，连审阅的翰林和大学士们都没有看过，现场除了陆今，知道内容的只有萧若望一人。
　　元总管接过诗稿，交到高学士手中，高学士一眼看到满纸拙劣的字体，额头上忍不住拧起了个疙瘩。但他随即收摄心神，朗声诵读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两句一念完，高学士额头上的疙瘩瞬间舒展了开来，高台上下也发出一片倒抽凉气的“咝”声。虽然明知这篇诗作极长，还远没进入正题，可就这开头的两句，已经营造出一幅江潮连海、月共潮生的壮丽画面，只这份意境，就把之前的大部分诗作给比下去了。
　　高学士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之情，继续念道：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四句念完，场中却再没有了半点声息，原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暂时忘记了。大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视角，才能超脱物外，发出这样震铄古今的一问？”
　　高学士的双手开始颤抖了，情难自抑之下，手中的诗稿竟然被抖得簌簌声响，几乎拿捏不稳。幸亏大家都在沉思诗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高学士连忙气运双臂，掩盖住窘态，再次续读下去：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高学士一口气又念下八句，诗意由壮丽辽阔，逐渐变为幽咽婉转，仿佛一名美妇斜月倚楼，思君念君，说不完的缱绻情思，道不尽的春闺怨梦，听来让人黯然神伤。
　　其时梁国风气开化，场中有不少薛湘灵、茗烟姑娘这种着男装而参会的女子，她们心思委婉，比男子们更能体会诗中的细腻曲折，听到动情之处，忍不住柔肠百结，几欲落下泪来。
　　薛湘灵低声念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抬头向高台下的士子们望去，心神摇动，不知这位被月华流照的郎君，到底是这几千人中的哪一位呢？
　　茗烟却蓦然想起了另外一句诗句：“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她心尖微颤，隐隐然有种感应升起，难道又是这“玉树临风”的“少年”之作？继而脑海中浮现出陆今那副吊儿郎当与她斗嘴的神情，忍不住脸颊一热，心底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情愫。
　　这时只听高学士轻咳了两声，继续念诵道：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注：xiá）。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念到此处，全诗终了，但过了良久，场中依旧静悄悄的毫无动静。可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丝毫异样，似乎此时唯有沉默，才能表达出对这首诗最大的敬意。其他无论任何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甚至这些世俗的称赞，只能玷污了这首神仙作品。
　　突然之间，白仲遥站起身来，高声道：“如此千古奇篇，怎能没有舞蹈助兴！拿剑来，我要舞剑！”
　　负责卫戍的蒋百申看向萧若望，见萧若望缓缓点了点头，便从刚才对阵表演的武士手中要过一柄木剑，走过去递交给白仲遥。
　　白仲遥接过木剑，身形微晃，已经站到了高台中央。他面朝正东，口中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木剑斜掠而起，一股沛然的气势便从剑身上发出，众人心生感应，顺着他剑尖掠起的方向看去，只觉空气微微一动，炽烈的阳光似乎已随之暗了下来，周围的温度也悄然降低，仿佛这晴空白日的当午时分，瞬间变成了海潮生月的清冷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