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汇流之地

　　“枪上肩！大队，前进！”
　　目力所及之处，唯有猩红压抑着余烬暗燃的焦土。白绿双色的军服在尘埃与硝烟的熏染下，仿佛发蔫的叶片，只待一阵微风，便会坠落于皲裂的大地上。
　　似曾相识的场景，举着枪，左右的战友肩膀挤着肩膀，刺刀的寒光为深邃的黄昏增添了几分光亮。每个人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他们对面的敌人亦是——深蓝色、黑色、与灰色军服，看来是赫斯人？果然如此。火炮时不时在战场中央轰击起一片浓烟滚滚，硕大的铁弹丸飞溅着，把整齐的队列犁出一个断裂的凹陷。
　　“立定！”
　　“预备—瞄准！”
　　几乎同时，双方的军官扬起军刀，枪口一致平举正对前方。凝视着五六十米外那些漠然的脸，也只得放下杂念，把指尖搭上冰冷的扳机。
　　“开火！”
　　但这一次，他不是幸运儿。
　　最后的一幕，是闪回的短短一生，是昏天黑地里后排战友一把拽开自己的手，没有旁人的大呼小叫，没有什么所谓的壮烈成仁，只有花名册上又一个被划掉的名字，以及那生命消逝时的一声轻叹。
　　“啊！”
　　从梦中惊醒，心依然在撞击着胸膛。直到触及那双勾在自己肩上，仿佛要搂个天荒地老的白皙双手，才勉强找回一点安然。
　　爱德华贪婪地享受着耳畔少女气息，许久，才侧过头，朝莫妮卡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一个美丽的日子，一场盛大的婚礼，一次祝福与美满的结合，这也许是过去那个日薪半帝国金币的列兵，所能触及的最高层次的妄想。
　　但，现在，一切还没结束。即使再有千万不舍，也只能抹去彼此眼角的晶莹，在火与剑的时代里，去拥抱反复无常的生或死。
　　“唔……”
　　“醒啦？”
　　“你害的啦！”
　　说着，便微笑着搂住彼此。乱蓬蓬的金发，睡眼朦胧的湛蓝眸子，莫妮卡依偎在爱德华怀中，脸蛋蹭了蹭他的胸膛，少女柔软的肌肤带来一片清凉又滑嫩的触感。
　　“那就再赖一会儿吧。”
　　刚想要片刻的耳鬓厮磨，可突如其然的门铃，让两人差点都吓了一跳。急促的铃声一刻不停，似乎有人使者吃奶的力在拽着绳子，争吵声也是不绝于耳。连忙爬出被窝，披上军装外套，身后的莫妮卡也急匆匆地穿上短裙，覆住自己曼妙的身材。
　　那铃声在一阵清脆的碰撞金属中突然消失了，沉寂片刻，大门开始战栗起来，砰砰作响，简直成了炮火中瑟瑟发抖的城墙。爱德华刚走到门口，只听“砰”的一声，铰链弹片一样飞射出去，大门瞬间洞开，全身戎装的贝洛踉跄着踏进室内，门口还有一个被活活拽到地上的铜铃。
　　“兄弟！东帝国的人都打进来了！你却还在这里睡觉！”
　　他一脸的惊讶完全不亚于爱德华。
　　“很抱歉搅乱了你的大事，我的朋友，但战争可不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司令部中，莱昂从一堆情报里抬起头来，他背后的地图上沿勃朗山脉南北两侧标着两个巨大的红色圆圈。“稍早时候，哨兵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在我国境内的东帝国最后一支主力部队主力部队突然攻陷了圣鲁诺镇，这让所有以为帝国会撤军的人都大吃一惊。雪上加霜的是，克莱芒老将军在圣鲁诺一战中不幸中弹殉职。”
　　“据间谍报告，他们正试图向维亚方向进军，以重夺北西宁半岛的控制权，现在佛罗兰人的军队也在边境蠢蠢欲动，倘若半岛落入敌手，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必须火速进军，把敌人一劳永逸地逐出国境！同时也让半岛上那些摇摆的小国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立刻做好准备！这次，我们将直面克莱门特将军的东帝国精锐，这会是一场苦战！”
　　秋日的微风可以拂去少女眼角的珍珠，却难以挽住战士消失在地平线的军装。军官一声令下，步兵的刺刀便是银色的峰峦，骑兵任战马呜咽嘶鸣，炮兵的火炮已擦得锃亮。执政官莱昂亲率布列塔尼大军两万五千人，下分为四个战斗集群，分别由爱德华、贝洛、安德鲁、莫兰这四位元帅统领，向圣鲁诺浩浩荡荡而来。
　　10月5日，小镇圣鲁诺以西12公里处，郊外。
　　“前方发现大量敌军！规模很可能要超过我们！看来克莱门特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们决战，我们就在此驻扎，打一场防守反击！”说罢，莱昂便收起望远镜，开始了他的部署。
　　这儿是沙佐河与德尔萨河的汇流之地，两条河流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Y字形，最终一路向南流向大海。在河流西岸是开阔而几乎毫无遮掩的河漫滩平原，其正中央有一座稍微高出地表的小丘陵，上面建有一些零散的修道院建筑，可谓是战场的制高点，易守难攻。河流东岸多有茂密的树林，地形起伏崎岖，对视野影响巨大，非常不利于炮兵攻击。西进的东帝国军队要想渡河，只能经由三个方向，分别是：从圣鲁诺通往佳斯特方向的大路，走河流南段的沙佐大桥；由乡间小道经两河交界处下游100米处的林中浅滩渡河，以及路途最为遥远的，经勃朗山脉山路走西北方浅谈渡河。
　　“克莱门特不是等闲之辈，但地形对我们有利，因此，我们必须坚守三处渡河地点，击溃东帝国军队进攻，并伺机反击，夺回圣鲁诺。防御的重点有两处——一处是南方大桥，那儿是唯一的开阔地带，非常利于大军团决战，因此爱德华、贝洛，你们立即率军在桥头设置防御工事，不惜一切代价，把帝国军牢牢堵死。第二个关键点是该地唯一的制高点，教堂，各军团把指挥部设在那儿，并派遣重兵随时保护左翼，同时要堤防南方蠢蠢欲动的佛罗兰人，随时准备警戒。剩下两处浅滩，我和安德鲁会率领主力部队埋伏于林中浅滩，我很肯定在第一波攻击受挫后克莱门特会想别的方法渡河。至于西北方向山间浅滩，那儿路途遥远艰险，容易贻误战机，受到攻击的可能性不大，但莫兰还是要带领一支生力军驻扎在那儿，同时我会拨给你大部分散兵部队，务必做好侦查工作！那么，这就是部署，诸位，武运隆昌！”
　　“遵命！”
　　紧张的防御工作立即展开。在爱德华和贝洛负责的南方大桥处，战斗工兵正紧锣密鼓地修建掩体和战壕。6千人的布列塔尼的精锐部队几乎云集于此，元勋团和巴登山地猎兵分别把住两翼，训练有素的线列步兵支撑起了战线的中坚。他们的后方是一系列临时火炮工事，16门6磅步兵炮和8门6磅榴弹炮随时准备向敌人倾泻火力。
　　待一切准备就绪，天色已然昏暗，但听原野上的晚风吹动树影婆娑，细碎的声响与忽远忽近的脚步荡漾不绝。掩体后的士兵瞪大了双眼，任凭冷风飕飕地灌进领子和袖口，不敢有丝毫懈怠。渐渐地，当河西岸趋于万籁俱寂，东岸的大地却开始有规律地颤动起来，《天佑吾皇》与迷蒙中高高耸立的皇冠双头鹰旗帜，伴随着一席白衣的东方掷弹兵队，昂首挺胸，把阴沉的大地尽染矫捷。
　　“接敌！开火！”
　　但听一声令下，半蹲着的巴登山地猎兵率先打出一轮排射，刺鼻的硝烟与烈焰喷涌出狭窄的树林，仿佛雷公狠狠打了个喷嚏。那肆意进军的白色顿时停滞下来，边边角角不知被子弹啃食出几个缺口，各个民族不同语音的呐喊此起彼伏。紧随其后，蓄势待发的炮兵点燃引信，紧紧捂住双耳蹲下，就看橙红色的火星顿时融入黄铜炮身，化作一片炽热的山崩地裂。加农炮的炮弹是林间的夜鸮，刺破一片昏暗沉寂，直到在人堆里炸出一团翻飞着尘土与断肢的黑雨。装填着燃烧弹的榴弹炮向长空抛射出一团团混合着松脂与橡胶的火球，呼呼啸不绝，如流星般陨落，在大地上绽放出绵延不绝的红莲，把一切化为灰烬。
　　“呆在这儿只会变成敌军的靶子！所有人！列队冲锋！夺下桥梁！炮兵迅速架起提供火力支援！骠骑兵连给我侧翼迂回至林中浅谈！”中军的克莱门特依旧沉着，在他身畔，头戴红色军帽、半披着绿色阿提拉夹克的东方骠骑兵迅速组成两个菱形阵，弯刀在手，纵马越过一片狼藉，向着西北方绝尘而去。最前方的线列步兵立刻补上被大炮轰出的空缺，横队变为纵队，掷弹兵连顶上最前方。但见双头鹰旗于硝烟中翕动，白色的军团仿佛一片惊涛骇浪，爆发出一片呐喊直冲过来。
　　同时，东帝国的炮兵部队也立刻展开了还击。黑漆漆的实心炮弹炸裂出刺耳的尖啸，不是在地上砸出炽热的深坑，就是飞入人群，惊起一片恐惧的呼号。装弹中的巴登山地猎兵迅速呈散阵蹲伏于胸墙、沙袋之后，头顶是一片飕飕飞过的炮弹。此时此刻，已经有东帝国的士兵冲到了桥头，于是山地猎兵和各部散兵马上后撤至队伍两翼，正前方的鸢尾旗帜下，由元勋团带领的线列步兵向两侧拉开阵线，炮兵也撤下了圆弹，把霰弹填入炮膛。
　　“预备！”
　　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呐喊，力图于炮火纷飞中传达命令。笔挺的元勋团，这些历战老兵雕塑般伫立于一片狼藉中，无论是扑面而来的硝烟，还是身畔被炮弹炸碎的友军的血肉，都无法撼动那熊皮高帽下，雄狮寻觅到猎物的神情。有些人的脸上布满了伤疤，以至于透过薄薄雾霭与尘埃，仿佛见着一尊石像鬼雕塑摆在面前。冲锋的东帝国掷弹兵冷不丁看见烟雾缭绕中这么一支活活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铁人般的军团，竟然有人愣在原地，硬是迈不开颤抖的双腿。此刻，一片霰弹飞来，把人群正中活活拦腰截断，翻飞出一片温热而腥臭的红雨。
　　“妈呀！”一个步兵经受不住这一切，翻过围栏捏住鼻子一头跳进波涛翻涌的沙佐河，只听见身后爆发出一片呐喊。元勋团举起步枪，周遭的线列步兵亦是如此，整个河流西岸顿时飞出一条烈焰的锦缎，排头打去，割麦子般击倒了桥头的敌军。东帝国军顿时动摇起来，趁着他们首鼠两端的间隙，装填完毕的布列塔尼散兵部队不时放出冷枪，四面八方尽是子弹的牢笼，绝望的士兵们却只能傻子一样排着整齐的队列往上面撞，他们甚至没能摸到桥梁的另一端。
　　与此同时，在林中浅滩。
　　“我们的战况很不妙！迅速侧袭敌军！为主力部队创造优势！”
　　“骑兵集结！”
　　渡河的东方骠骑兵压低身姿，迅速组成三个菱形，骑兵指挥官吹起号角，只待一声令下，便是马蹄连绵，弯刀闪烁着寒光，红色的制服在森林里烧起一片烈焰。“骠骑兵！冲锋！”
　　赤焰窜出了丛林，张牙舞爪地扑向桥头，誓要烧烬眼前的一切——直到树林外的丘陵后出现一排严阵以待的布列塔尼线列步兵。
　　“开火！”
　　莱昂的呐喊伴随着子弹的怒吼，以闪烁的火花制服了熊熊烈火。全速冲锋的骑兵宛如一头撞上一堵隐形的城墙，活活吃了一轮排射，人的惨叫与马儿的哀鸣不绝于耳，硝烟中翻倒在地者不计其数。眼见中了埋伏，刚才还气势磅礴的东方骠骑兵立刻拨转马头，拼命鞭打着战马转身逃离这钢铁地狱。
　　“夺取西岸阵地的计划已经完全失败，”制止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参谋，克莱门特的望远镜里是一片火光冲天，双眼里却唯余一片黯然，“在受到更大伤亡前，命令各部迅速撤退至圣鲁诺，重整旗鼓。”
　　及至天明，匆匆撤去的东帝国军队抛下千余具尸体和一面鹰旗，很快便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而布列塔尼只付出了不到百人的代价。待清点完各部损失和战利品，莱昂召集将领和参谋们，准备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
　　“此次战斗大获全胜，但东帝国亦是没有伤着元气，当务之急是迅速做好侦查工作。倘若克莱门特觉得战斗无望，打算就此撤回国境，我们就顺势夺下圣鲁诺，把战线推至东帝国境内；当然，他们也可能据城坚守，那么我们就要做好攻坚战的准备。另外，从东帝国本土运送的补给势必会通过勃朗山脉，我们要分出几支散兵部队埋伏在这些山间小道上，掠夺他们的资源，好让敌军彻底陷入崩溃。”
　　“兄弟，我自愿带兵前去侦查！”贝洛第一个跳了出来，似乎刚才的战斗并没有使这位掷弹兵元帅满意。
　　“很好，但你的重装部队可能并不适合侦查任务。爱德华，率领你的猎兵部队配合贝洛的掷弹兵行动，也好有效地阻止敌方骑兵或者在遭遇战中有个照应。同时传令兵去通知莫兰，让他好生堤防可疑现象。大桥的防御不能落下，在确保一切工作有序进行后，我和安德鲁的主力部队会暂时转向南方，去会会那些蠢蠢欲动的佛罗兰军队。”
　　“遵命！”
　　于是一切部署完毕，在营地大门口，莱昂叫住了准备离去的爱德华。
　　“我怕贝洛太过鲁莽，弄不好，甚至会搞出带这么点人叫阵东帝国大军的事。他绝对不是蠢货，但常常过于自信，所以务必配合好他的行动，服从命令，不要让你们的侦查部队陷入危险境地。”
　　“那是当然，”爱德华笑道，“我倒觉得，以他的性格，应该会拉上我主动去袭击东帝国人的补给部队，虽说容易打草惊蛇，但也不失为好事一件。”
　　“嗯。”
　　点了点头，莱昂似乎欲言又止，不过还是挥挥手，拍了拍爱德华的肩膀，示意他迅速行动。而他自己，则步入营帐内部，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中。
　　随着名望的日益高涨，他，莱昂，已经站在了布列塔尼的顶峰。眼下布列塔尼的临时军政府虽然能维持战时秩序，但等到和平降临，人民依然需要一个运作良好的正常政权来统治。然而，联军不会善罢甘休，对于布列塔尼而言，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社会动荡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常态。是按照这次革命本来的目的建立一个共和国，还是……
　　他想起了鲁道夫的话，虽说这也是事实。
　　“布列塔尼需要的，是一个能带领他们重振往日雄风的强权。事实证明，当宿敌打进来的时候，议会中的争论不休和所谓的抗议谈判并不能扼制侵略，只有子弹才能实打实地拒敌于国门之外。人民因启蒙而起义不假，但归根结底的，是菲利普王的荒淫无度让他们失去了生存起码的底线，从而一呼百应，要去创造一个能实现他们愿望的新世界。确实有那些值得敬佩的理想主义者，但大部分乌合之众反抗的不是强权，而是我不是强权，我不是能去剥削的贵族的客观现实，您说是吗？”
　　“我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