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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兰循天生患有眼疾，薛步来记起一事，赶紧命随从将准备的礼物取来。
不多时，随从捧来一个雕饰着精美花纹的深褐食盒放在圆桌中央，揭开之后，一股异香喷涌而出。
众人探身望去，在几片翠绿荷叶的包裹下，一条烹成等段肉块的熟鱼赫然入目。
那鱼身长超过二尺，硕大的鱼目像夜明珠一样焕彩生辉。待烛光更近些，只见鱼鳍如玉扇般晶莹剔透，鱼尾似锦缎五彩而绵长。
阳城名厨以数十种名酒香料将鱼腌至入味，然后反复裹上植叶小火熏烤，将鱼通体表面染成诱人的酒红，裂开的淡粉色肉纹里钻出勾魂的醇香。
“这是阳地深沼中极其罕见的弹鲈，能离水数日，架双鳍在陆上行走，而这样的五彩弹鲈更是几十年难得一见。”
薛步来涨红了脸，摸着发白的胡子得意自夸。
“就在老夫启程前数周，有乡野猎户将此宝物献上，我家城主命我转送给炎城诸公，以示交好之心。听闻食五彩锦鱼可延年益寿，我们城内很多贵族一生都难有口福啊！”
薛步来看了眼九羽公主，她连忙摇头：“我不吃这些怪东西。”
等薛步来叨叨完，餐桌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众人不是感慨奂城主出手阔绰，而是这条鱼实在生似天上之物，一番烹饪后倒更像一件专门供奉的艺术品。
“奂城主和薛老都有心了，我们炎城虽也是鱼米之乡，这种仙鱼实属未见。拜奂城主所赐，今天我们三家都有口福了！”
体态臃肿的织海放下已经盛满菜的青釉金釦葵口碗，眼珠子被那条鱼牢牢吸住了。
薛步来得意而真诚地看向兰循，示意他先动筷子。
“常言道‘食鱼能明目’，何况是五彩弹鲈，没准真能治眼疾呢！兰公子先尝尝吧！”
“这糟老头真会挑事！”兰循在心里暗暗骂道。
一道巨大的难题摆在他面前。
兰循活了二十年，从未碰过荤腥，即使这条色香味俱全的死鱼香气咄咄逼人，他也很难想象自己吃下后说出“真香”两个字。
但饭桌上年纪最大的薛步来放了话，贪吃鬼织海也不急着动筷子，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兰循。
兰遵见儿子面露难色，终于切换到亲爹模式打圆场。
“薛老有所不知，兰循他从小不沾五荤，只要炎城翻得出、找得到的肉食，各样做法都试遍了，不仅一概吃不下，还无理哭闹得甚凶。打他记事起我们都素食哺养，身子倒也没添什么病，就不管他了。”
“兰公子这俊秀模样，怕是天生吃龙肝凤髓的贵人命哟！”薛步来借着酒劲，开始胡言乱语，“凡间寻常野味入不得公子口腹，这五彩弹鲈乃造化之物，正好医其眼疾！”
华家老爷也“啪啪”拍着华常的背笑道：“热血方刚的男子汉不吃肉怎么能行！我这儿子要是生在普通人家，保准把别人都吃穷了！循儿，你这眼疾没准就害在挑食的毛病上了。”
兰循见最好说话的华平老爷也劝他动筷，忍不住嘀咕：“热血方刚？您是没看过令郎让人血脉偾张的一面……”
他一想到吃肉，总觉得那是刻进人格深处的阴影，是永远无法打破的禁忌。
“他宁愿捡地上的土吃，也不会吃肉的！”
织家长子织雷在父亲身边抓住时机嘲讽，被织海瞪得缩了回去。
兰循意识到这口鱼非吃不可，兰遵那冰冷的眼神分明在命令：“给我吃！这是阳城城主和薛长老的心意！你要让我们三家下不了台吗？”
兰循僵直地站着，左手摸了两下，华常看他摸走了自己的筷子。
九羽公主体贴地察觉到了兰循的不适：“兰公子，不然……”
“没事！这鱼看起来特别好吃！各位长辈，我就先不客气了！”
发现公主在关心自己，兰循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
玉筷接触到鱼肚的瞬间，仿佛深冬的枯枝落入雪地，另一端几乎没有传来触感，让人确信这珍馐入口即化。
稍微发力便取下一整块外焦里嫩的鱼肉，几根晶莹剔透的鱼骨如精巧的玉簪毕现。兰循突然间打开了草野深处蕴藏的天然香囊，一时席间清香四溢，所有人垂涎欲滴。
“好香啊！”织海眼睛都睁圆了，丢掉了四十多岁成熟男人该有的仪态，他催促道，“快尝尝什么味！”
这异香让兰循都有点动摇，他犹豫数秒，勉强撑着眉头将鱼肉放进嘴里。
一股土壤深处喷出的黄泥水来势汹汹灌进了香囊之中，从未闻过的腥臭妖气直冲天灵盖，兰循七窍何止失控，口鼻似乎都要倒流出泥浆来。
“呕！”
兰循霎时间头晕目眩，一甩胳膊，差点把身边的华常推倒，转身扑棱到地上，顶着喉舌将鱼肉一股脑儿吐出。
这味道实在难以名状、令人窒息，像被有脚气的大汉用两根脚趾堵住了鼻孔。兰循连滚带爬直干呕到廊檐下，翻着白眼差点晕过去，边上的家丁都吓得围了过来。
“不是吧！这么难吃？”
华常吓得冲到兰循跟前，一屋人瞠目结舌。薛步来神情复杂，兰遵更是脸色乌青，那张已显沧桑的苦相诉说着比任何时候都后悔生了这个儿子。
“把……把脚拿开……”
兰循还半跪在地上，迷迷糊糊说着胡话，不过很快清醒过来。反胃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酒桌那边，不信邪的织海见兰循闹腾一阵，安然无恙，举起筷子，夹起鱼背上一大块肉，不假思索放进嘴里。
“唔……唔！唔！”
织海老爷的“吟唱”一声比一声悠长，飘飘欲仙得挤出了三层下巴。“我说循儿，你小子是张什么嘴？这么好吃的鱼吐成这样？”
“好吃吗？我也尝尝！”华平拍打兰遵的小臂，让他照顾客人颜面，并将筷子递上，“来来，别管他，大家都吃！织雷，把你姐姐妹妹也叫过来。”
在座的除了九羽公主和薛步来，其他人早已习惯了兰循这个“怪人”。
织海“以身试险”后，在五彩弹鲈的致命吸引下，桌前觥筹交错，再次热闹了起来。
人的悲和喜并不相通，兰循只觉得他们吵闹。
“听说很多人天生患花癣，却又不是中毒，可能吃肉对我而言是类似的原理？”
兰循在院子里头重脚轻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长廊石栏上，闭上眼，任由穿过枝叶的月光戏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