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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雪椿 / chapter20:终局

chapter20: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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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来的倒是快。”晴明自车门内探过身子打量这巷口列队而过的武士们,而后又冲着蹲在车辕上的源赖光挑了挑眉。然打趣调侃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便见源赖光紧皱着眉头跳下了车。
  夜风在逼仄狭窄的暗巷中缓缓流动,送来酒香花香与男人的笑声和女人们的娇嗔。男人们醉醺醺的依偎在女人的怀中捏着她们的脸儿说着腻人的告别情话,老鸨们临街热切的招呼顾客说着下次还来——然这一切的嘈杂喧嚣在新选组停下脚步的一刹戛然而止。
  “这……这壬生狼们怎么……”低声窃窃不过寥寥几句便没了声儿,震耳的铮鸣斩断了所有的猜疑与议论,披夜而来的武士们拔刀出鞘,刃芒如冰如水。见得新选组来势汹汹,方才还在席间跟女人们吹嘘自己的男人们顿时酒醒了大半,他们一把推开还依偎自己怀中的女人,暗唾着晦气跟逃命似的往岛原外挤去。
  灯红酒绿的靡暧气氛在出鞘的刀剑下荡然无存,街上的女人们都慌了神,掩着面就往自己所属的妓馆里钻。老鸨们张罗着关门熄灯,生怕惹祸上身。源赖光近乎是下意识的就要翻墙回到小见世,可晴明却探出身子一把拉住了他:“赖光,你这么着急作甚?”
  他依旧不疾不徐的以手中纸扇掩住了微微上翘的唇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台上的演员还没各就各位,还没到你登场的时候……再说,这小见世里你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别急着进去送死。”
  源赖光被晴明扯的怔愣一瞬,然就在这一瞬,新选组的武士们停在了小见世门前,为首的武士沉声怒喝:“奉京都守护松平大人令:为安大政,对今夜于此地纠集之乱党格杀勿论!”
  “哎,什么乱党啊?我们这里只有女人们跟客人们,哪里认得什么……”朝雾抿紧了唇,她苍白着脸哆哆嗦嗦的撩开帘子走了出去,像是一只快被霜风冻死的鸟儿。她是这里的妈妈桑,女人们都仰仗着她过活,若是事情大到连她都没法子平下去,那里头的女人们便更无计可施。
  朝雾挂着谄媚风情的笑意向堵在门口的武士们微微颔首,然就在此时,不知何处流浪而来的猫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源赖光只觉后心彻寒,他只见朝雾话说了一半,正当抬首时,一段凄冷的刀光并同着她柔媚的目光划出一道凄冷如月的弧。腥烈的血花烈烈而绽,武士面无表情的血振收刀,倒在地上的女人睁着眼睛被刺穿了喉咙与胸腹。
  ——源赖光近乎愣在了原地。他望着仰面躺在血泊里的女人,看着那截苍白的手腕……目眦欲裂。
  那只压抑在心底的野兽又苏醒了,此时它正对着自己发出震耳的咆哮,扑咬着构筑囚笼的每一丝理性……这种感觉源赖光无法描述,他自认自己是个感情淡漠的人,就连母亲的离世也不能撼动他的决定分毫。可那段苍白的手腕不知怎么的就同记忆中那刚烈倔强的女人握着短刀刺向心脏的手重合起来。
  她会同鬼切一般对自己颐指气使,但却会在自己辞行时多结一个月的工钱,她会笑着或是泼辣的站在门口跟来往过客与姑娘们打趣唾骂、会让打手去殴打那些不听话的女人……但又会在阿珠死时给她跟死在雨夜的饭田买了棺材合葬在京都的郊外。
  一霎之间,源赖光震惊于自己记忆非凡,原是在小见世经历的桩桩件件的小事于此刻在他眼前历历而过,这时候他才恍然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快三个多月……他忽然想起自己前来这里做工的理由是当个护卫女人的打手,因为鬼切说没个能保护女人的男人不合适。思绪真是乱极了……不知怎的,他又想起在藤堂遇刺的那个雨夜里,抱着刀蜷缩在角落里的艳鬼说这里某种意义上是家一般的存在。
  他想起那个水雾泷濛的雨夜,他和鬼切抵死缠绵在一方小小的角落,他仰着头,眼角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他说,天地偌大,然此时此刻,还有此处,可容你我。
  在这一瞬,源赖光只觉好似有一盆冰水对自己兜头浇下,全身的血液也于一刹间蓦地愣了下去。他恍然大悟,原来那无法言喻的感情就是是年少之时的那种无能为力……他想改变,却从未改变。
  晴明的反应是最快的,他直接跳下车握住了源赖光的刀柄,然也掩不住眼中武士屠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的厌恶与同情。源赖光回过神,他正想推开晴明遵从本能翻墙而入时,小见世那满楼辉煌的烛火却于此刻全部熄灭了,好似这栋岛原最奢华高大的建筑在一瞬之间沉入了浓夜之中,那为人赞美匠心独运的丹楹刻桷在猩红灯结的沿街灯笼下扭曲成森严妖异的影。
  女人们惊慌的尖叫延时一般乍裂撕破岛原旖旎的夜。源赖光一撑手便轻易的扒上墙头,可他旋即便于墙上僵住了身子。这时他才明了晴明方才拦住他进去的原因——他只见几点冷青色的游萤自后院的花丛中飘飘悠悠如同星点鬼火一般飞入室内,格栅之内,乍明乍灭的荧火青光辉映出满屋的刀光剑影。
  因为极度惊恐而延迟的尖叫只持续了一瞬,女人们绝望的呼喊如同被利刃截断般戛然而止。她们中绝大多数都是单纯的妓女,并不知道赖以为生的小见世的幕后老板竟是维新党中的激进派。那些方才还醉醺醺倚靠在她们怀里的男人们此刻哪有丝毫醉意,他们的喉咙滚出像是野兽磨牙吮血的咆哮——
  酒盏被打翻在地,琴筝的弦于拔刀一瞬铮铮而断。她们此时才回过神来自己方才伺候的大人们才是京都最疯狂的暴徒。但一切都晚了,门口的新选组的武士们吼声如狮,横裂而来的刀光劈开了入口旁红漆格栅作为展示橱窗一般的游女廊。
  悬挂在廊下的猩红灯笼哀哀的坠落,女人们终于回过神,她们像是被端了窝的獾子般慌慌张张的往外四散逃去……可这些仓皇无助的逃窜在那些坚信着疯狂的正义亦或是为了乱世中苟活的男人们眼中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妨碍,刀剑震动着发出蜂鸣声,在无垠的黑暗中一齐扑上,在野兽般的吼叫中,她们如哀诗般倒地。
  浓腥的鲜血混着一线不易察觉的火油蜿蜿流淌,混乱的刀光中男人们绞杀在一起,所有人都倾尽全力的握着刀往前压,沉影之中他们甚至分不清谁是敌人……但这时候除了斩断挡在面前的人之外别无退路。
  小见世奢华高雅的门面被破坏的七零八落,折断的木茬参差凸起如似恶鬼的獠牙。旖旎靡烂的风月之地临变阿鼻,像是一张食人的巨口吞噬了所有。在幽暗的内部,绞杀发生在各处,刀与刀之间擦出明亮的火光,浓腥的血花开在黑暗里。
  晴明看着一墙之隔那场血腥的绞杀,眉峰紧蹙面色苍白,他终究只是个商人,而并非一个武士。他别过目光,却见身旁的源赖光面沉如铁,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变化。
  然就在此时,一段隐约的嘚嘚声遥遥而来且呈逐渐迫近之势,乳似的薄云于此刻被迟来的夜风吹散,泥土中那些枯枝败叶为之簌簌滚动。两侧的花树娑娑作响,凄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光影萧瑟中,四逸冲天的血腥气里好似有花正蒙夜而开,一缕缥缈至若有似无的白梅香凛冽却又不合时宜。
  “这世道可真是畜生。”源赖光终于说话了,他冲着面色有些苍白的晴明笑了笑,似是自嘲:“晴明,我们都是恶鬼啊。”
  “死了就是恶鬼,活着书写历史的才是斩鬼之人。从古至今,人与鬼从未有过区分。”晴明松开手,他看着儿时的故友拔刀出鞘:“该你上场了赖光,时代的更迭伴随着血与火……在血与火中拿回源氏的荣耀吧,去拿回这个世道剥夺的、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你这时候的眼神真不像是狐狸,倒像是头狼。”源赖光回过头深深的看了眼晴明,在他纵身翻墙而下之时,一匹漆黑的骏马狂奔载着红衣猎猎形容狂乱的刀客闯入除却喊杀声外死寂一片的岛原。
  那刀客身配三刀,皆无鞘覆,他自马上翻跃而下,披散的长发于风中漫漫如云……那一刻白梅香浓烈如酒,月光清皎落在他的面上,厮杀似乎为他的到来停滞一瞬,可他却毫不停息,似是在下马前屏住了一口气,围守在小见世门外的新选组武士还没回过神,便见那刀客翻身扬手,纵劈接连横斩,十字刀光相连之后,他踏着尸体组成的台阶缓步入内。
  在门前他脚步一顿,面对所有掉过头来面向自己的锋刃,他轻声开口,声色沙哑倦怠却又甜蜜。
  “我回来了。”
  说罢他俯身振刀微微下蹲,如箭矢亦或是炮弹一般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踏入了绞杀的血阵之中。而在与他相对的另一侧,白发的少年在拔刀落斩的一瞬,向着那形容凄艳的恶鬼大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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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刀当啷一声落地,鬼切低垂着眼将刀尖从面前那颗对半而剖的心里抽出来。不用看也知道,那个欲对自己纵劈而下的人不过将手刚刚举起就死了。鬼切听见那个武士咬在齿间的痛呼,却不知为何哀怜起他为痛苦流泪的时间都没有……眼前的黑暗就像一团朦胧的影,影里寒光烁烁,如同他混沌之极的思绪。
  他其实是从池田屋逃出来的,这次源赖光并没有骗他,新选组的精锐果然都在池田屋。那些名震京都剑客早已于此蛰伏多时,在不见灯的夜如同天降神罚一般以刀破夜将那些维新派的人斩杀在狭小旅店的角落。按照计划,此时的自己应该在从池田屋暗杀完自己的目标人物后再顺手杀几个新选组的骨干而后脱身出京再不回头的。
  是啊,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自己都不该回来……自己刚刚历经一番血战,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合该找个地方休养或是该逃出京都从此永不回头。毕竟自己已经暴露了,再在京都谋事也不长久,不如一了百了来的干净。为了今日自己谋划了很久——如果源赖光去了池田屋,自己就当场将少年就地格杀;如果源赖光没有去,那就让潜伏在小见世的刺客们动手,为此就算烧掉小见世也在所不惜。
  看,他也没有骗源赖光。今夜之后,的确不会再有那艳冠京都的白槿太夫,也不会再有新选组影组的组长。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最激进的那个疯子。
  但一切都与计划南辕北辙,他未曾料到,新选组会夜袭小见世,好似知道了今夜这里必然会有埋伏一般故而将计就计反将一军。脚底的血液黏腻,男人与女人的身体横七竖八的躺着,鬼切觉得头痛极了,好像有条冰冷的蛇在喉咙蛰伏。
  他隐约猜出了这场泄密应与源赖光有关,思至此处,他又忍不住的笑出了声儿……照理来说,他此时应该在心头赞赏自己这个对手的狡猾,可他却不由自主的想起方才在池田屋发生的事儿——
  他并没有在花宵道中结束后回到小见世,在花宵道中到一处人迹较为稀少的地段时,他佯称身体不适,便在一旁的妓馆落脚暂歇。趁此机会,他脱逃至熟稔的暗巷换上今日让赤雪放置在此的便衣拿上刀剑前往池田屋赴会……如他计划所料一般,他在去的路上已经发现新选组的暗中埋伏,然他自信自己的身手,即便不是鼎盛状态亦可突出重围。
  前来池田屋集会的无一不是激进派的骨干。鬼切抱着刀听着他们谋划着劫持天皇火烧京都的疯狂计划,叫嚷着为了国家,那些将会死伤在大火中的平民应该为了他们的遇害感到由衷的荣幸……这是疯狂的正义,但鬼切只觉头皮发麻后心发寒。原本他计划着趁乱诛杀大江山的政敌,但现在想想还是让新选组将这群疯子杀了更好。
  然思至此处,鬼切却发现自己已经跟这群疯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也打算烧掉小见世,岛原的房子皆为中空木制且街坊比邻,这一把火下去,又会烧死多少无辜的人?这时鬼切才惊愕的发觉,在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与鬼切之名、与老师曾祝福期冀的断恶之刃背道而驰。而他所有的、对于伤及无辜的愧疚与罪孽,什么杀生为护生的理念都化作了令人几欲作呕的伪善。
  这一刻升腾而起的认知令鬼切近乎快要握不住刀,冷意开始于他的脊髓中蔓延游走,思绪也逐渐浑噩起来。然还没等他沉浸入这种可怖的混沌情绪中,狭小旅店的油灯却忽然全部灭了——维新派的戍守的武士慌忙来报,说是见到了新选组的人正往此处集结,想来是有人告密。
  维新志士们顿时惊慌起来,他们拔出了刀,却不知即将到来的敌人来路从何。一片混乱中,鬼切却觉全身的血液开始回暖……他再度握紧了刀柄,无声的潜入了更深的黑暗中。他甚至开始庆幸这个时刻的到来,甚至连他自己亦未发觉他竟是潜意识的期待在见到那个白发的少年武士,并为之由衷的感到欢悦。
  新选组的突袭来的迅捷且猛烈,犹如忽降的天罚。近乎是在铮鸣乍响于寂夜中的一瞬,那些身披浅葱色羽织的武士们就挥舞着刀剑袭门破窗而入,四面八方剑影刀光,血色月色瀑溅而起。源赖光说的没错,来的尽是新选组精锐中的精锐,这些人都是名震当时的剑客,在他们的突袭下,维新派的人只有仓皇逃窜的份儿。
  鬼切依旧没有动,如计划般,他在等着白发的少年武士、他年轻的情人的现身。但变故陡生于一瞬之间,他潜伏在池田屋二楼的露台夹角,这本该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隐蔽地方,在混战之中,自这里突袭而至根本避无可避。原本他是打算在这个夹角蛰伏,而后拔刀一击必杀,可就在他屏息等待的紧要时刻,一声枪响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
  他没有等来源赖光,反倒是等来一颗暗处的子弹——出于对危险躲避的本能,他的身体比思维更先动作。鬼切一个翻滚离开了已经暴露的藏身之处,同时他也敏锐的注视到新选组与维新派的人同时露出惊愕的表情。
  很显然,这声枪响的发出者并不属于他们两派之间,这是一个未知的第三方刺客……但鬼切已无暇多想,因为躲避子弹,他已经彻底暴露在了新选组的眼皮底下。
  ‘噌’的一声,是拔刀出鞘的尖啸。出刀行刺这么久,鬼切头一次这么狼狈……他一面下意识的左右张望,一面再度滚身避开了快如疾电的一刀落斩。弧如女人眉宇纤长却有力的刀自上而下撩起,在清皎月色中划出凄厉的弧线,四周绞杀的哀嚎声听得人浑身发毛,鬼切如燕子般在空中翻身以刀背抵住了刺向自己心口的刃尖。
  影影绰绰的光线下,攻守的双方吐息皆厚重如龙息。鬼切喘着气翻转手腕逼退眼前人,却听得那退后几步的少年笑道:“不愧是龙胆,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是个极难缠的对手……但一个刀客、一个武士在与对手生死相搏时分神,未免也太不尊重对方不是么?”
  “……第二刀。”鬼切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全身肌肉紧绷,已然又恢复了身为刺客本该有的状态。他握着刀,斜斜瞥着站在窗沿上突入进来的人——那是一个与源赖光年纪相仿的少年,面容清隽,身材纤瘦,但每一刀都狠戾狂暴的像是要燃尽自己。
  “你说什么?”少年面色似乎微微变了,他嗅见了那清凌凌的白梅香,更加笃定了眼前人的身份……他站在光与影的分界中,明处的半张脸俊美妩媚的凌驾于性别之上,而暗处的半张脸狰狞如同磨牙吮血又癫狂绝戾的恶鬼。
  “能得到一番队队长*的赏识,我委实深感荣幸。”鬼切的发带已经被少年挑断,那一头长发披散而下,在高速的旋身中荡出墨一般流淌的暗帘,他藏刀于腋下如似拔刀,在迫近之时谁也无法辨别这一刀自下而上出刀的角度。飞扬的碎发为出刀所断,而面前的少年不守反攻,竟是大踏步向前躬身向鬼切的膝盖挥出一刀。
  刀光自暗帘中溅射而出,双刀再次格在了一起,发出雷鸣般的鸣响。然就在此时,枪响再度响起,纵使鬼切反应再快,也因为与人搏斗行动受阻而躲避不及,子弹没入皮肉之中的声音窒涩且沉闷,鬼切只觉身体的某处地方像是被火燎了一下,旋即便有温热的液体汩汩涌出。在痛楚来临之前,他明白自己已经中弹,但幸而未伤及要害。
  格挡在一起的双刀倏然分开,摩擦声刺耳铮铮,鬼切咬紧了牙,再度退回至那个易守难攻的角落,冷冷道:“第三刀。”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第三声枪响再度响起。只不过这一次瞄准的不是鬼切,而是与鬼切对战的少年……这个潜伏于暗处的第三方刺客,他的目标是杀掉鬼切与新选组的骨干!
  少年与鬼切一样,就地翻滚避开子弹,只是他只能拄着刀爬起来……室内的喘息声忽然乱了,少年低低的深咳起来,他捂着嘴,胸腔里发出破烂的抽风箱一般的嘶啸。他见着鬼切头也不回欲往楼道奔去避开枪手,急切之下怒道:“你别想逃!”
  “你今日并不再我的目标名单上,冲田先生。”鬼切轻声开口,他眼前有些发黑且腹痛如绞,所幸他已习惯痛苦尚能忍受,亦所幸他今日酽妆行刺,旁人并不会察觉他骤变的面色:“你还想拦我么?你刀术刚烈迅猛,却只能出斩三刀……因为你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长久的战斗,如果方才那颗子弹打在你身上,你已经死了。”
  这句话落在冲田总司的耳中近乎与羞辱无疑,他先是愣了愣,复又提刀而起,可一枚子弹又将他逼回原地。后退之间,他意外的踩中了一具仰面横躺的尸体,这令他趔趄了一下……冲田握刀的手瞬间紧绷了起来,刀客的对决间,这是致命的失误,如果他没猜错,下一刻那个刀术堪胜鬼神的艳鬼就会抓住这个时机斩下自己的头颅。
  可那绝杀的一刀并未如预想般落下,冲田抬头欲躲闪,却见鬼切撤入了无法被瞄准的楼道之中……他竟然放弃了杀了自己!然还未等冲田回过神来,只见楼道中一道铁青色的寒光乍现,鬼切奋力格住刀,又与那扑将上来的人缠斗在一起。撩斩劈砍间,刀光绵密交织纷纷如暴雪,鬼切咬紧了牙,快速的失血让他有些乏力。
  “滚开!”他撩刀而起的一瞬暴喝出声:“‘牙突’*……你是新选组三番队*的队长?不想死就让开!”
  来人是个比冲田总司年纪相仿甚至更小的少年,清瘦的脸上还有些未脱的稚气……在鬼切眼中,他们甚至还都是没长大的孩子,但现在这些孩子们已经手持刀剑,彻底被碾入所谓时代所谓正义的车轮之下。
  年轻的少年明显不是鬼切的对手,他一击未中便丧失了主动且被鬼切反手拔刀伤了手臂。然他并不想就此认输,就在他想拼尽全力再度进攻时,冲田总司忽然咬着唇冲上来与他腹背夹击逼退了鬼切近乎绝杀的一刀。
  “斋藤,放他走!困兽之斗,你我讨不了好处。若是他与我二人死斗,我们只会两败俱伤。”任谁都没想到,倒是冲田总司先松了口,他与斋藤一并肩拔刀死死凝视着那形容狂乱的艳鬼,星点的血迹溅在艳鬼酽妆描红的眼角,如同能剧的鬼面:“他的目标不是我们……如果是我们,今天我们都会死在这。”
  冲田说着看向了鬼切没有覆鞘的长刀,冷笑道:“你是来找影组的组长么?很可惜,他今夜没有参与我们的行动……这委实让你失望了。”
  ——他不在这里。
  可他如果不在这里,他又会在哪里?自己布下的是毫无遗漏的天罗地网,如果他来池田屋就将之就地格杀,如果他在小见世……如果,他遵守那个逃亡的许诺,在小见世等待着自己。
  ——他还在等自己,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鬼切忽然意识到这个事实。
  这一瞬他心下轰然一声,握刀的手一软,似怅然若失。
  他瞥了冲田与斋藤一眼,头也不回的跳楼而去。斋藤一还想前去追击,却被冲田一把拉住。一番队的队长痛苦的捂着嘴咳了几声,好容易喘匀了气儿才指着方才鬼切站过的地方低声道:“别追了,他中了枪……你说一个末路穷途的恶鬼,他会逃向何方?”
  “逃向何方?身受重伤,无论谁都会想回到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躲藏疗伤吧?”斋藤一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后又疑惑道:“这种地方只能被称之为家……可一个恶鬼,也会有家么?”
  但鬼切并未听见他们的对话,冷意已开始在全身蔓延游走,鬼切甫一落地便见两个年轻的武士虬结着眉头怒吼着对自己挥砍了过来。如此莽撞且还要用吼叫来以壮声威,只有初上战场的新人才会如此。他们自然不是鬼切的对手,甚至还没冲到那形容狼狈的艳鬼跟前就被那拔刀一瞬贯穿了喉咙。
  极致的暴力有效的震慑了其余负责布防的新选组武士们,但他们也并不知此时的鬼切已然强弩之末。鬼切知晓自己的体力与血液正在不停的高速流失,好在池田屋的院后拴着几匹马。他随手抢过一匹,翻身上马便冲向薄雾弥散的大路。
  他再顾不得什么,无论是追兵还是身份暴露,所有的顾忌在此刻都无所谓了。鬼切趴俯在马背上,眼前景物影影绰绰逐渐看不真切,隐约之间他听到身后接连响起的枪响,负责围堵他的新选组武士们均被那暗处的枪手击落马下。他无暇细想为何那先前偷袭自己的枪手不向自己开枪,反倒是像是要帮着自己脱逃一般摆脱追兵。
  此刻他心底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小见世,去往那个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但却在遵守诺言等候自己回去的少年身旁。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等他,原来他还可以向谁而往。
  马蹄声纷乱如骤雨,这样的认知却让鬼切感到了难言的轻松与欢悦……这是自己独享独有独占的贪心,在此刻他终于感到久违的心满意足,以至于在看到小见世的惨状时,那些足以令人崩溃的愧疚之情也并未将他压垮。他无法落泪,觉得自己的身体与心灵前所未有的轻灵起来。
  ——他冲入那密不透风的杀阵之中,刀随身走如同最精密暴力的机械。浓烈的白梅香撕破血腥的沉夜,不知何处一点火光蓦地燃起,大抵是某个大江山幸存的刺客擦燃了同归于尽的火石。星火触地便蔓延而走,顷刻间便燎窜至每一寸为火油与血液浸透的木板里。
  火势的迅速蔓延让新选组武士与大江山刺客们不得不放弃残酷的相互绞杀,他们开始四散向外奔逃,可堆积的尸体或是翻倒的长桌又挡住了去路。他们奋力的用刀砍着起火的格栅或是跳入小见世院中那方精美的池子,惹火上身的嘶嚎声此起彼伏,刀剑的震鸣相击倒是渐渐弱了下去。
  当最后一个悍不畏死向鬼切冲过来的新选组武士被他纵劈倒地时,一道迎面而来的雪亮刀光与他的刀身格击在一起。铁器相击迸发出刺耳的振鸣……那是一柄与自己手中之刀一模一样的宝刀,殷色如宝石般的血珠正从他们的刀尖上如淅淅沥沥的雨般娓娓滴落。
  不约而同的,在这一次全力的斩击之后两把刀的主人都缓缓的垂下刀。夜风无声且缓缓的流淌过这处锦绣地狱,缭绕在刀尖的杀意似乎为那漫漫而散的白梅香氤氲的柔和些许。四周的人声喧嚣渐渐消失,大抵是能远离火场的都跑了。火舌舔舐着中空的木板,将之烧的噼啪作响。通红的火焰愈燃愈烈,好似密不透风的雨幕。
  源赖光凝视着面前红衣猎猎的艳鬼,心跳的像是快要蹦出嗓子眼儿又像是要不可控制的沉没到深不见底的冰海。他知道今日鬼切出门前分明是穿着他最喜欢的白底金纹打掛,华美的衣衫上以金银线绣着联翩而开的云浪纹与白槿花,可他现在全身唯余浓极深处至黯淡的红。他隔着一段横窜的火舌站在自己对面,那一截露出衣领的脖颈依旧纤长素白,骨瘦阑珊。
  他想要上前,却好似被钉死在了原地。那离他近乎是触手可及的艳鬼的嘴唇似乎嗫喏颤颤,然终究是相顾无话。
  “……影组的组长,幸会。”
  终究是那浑身浴血的艳鬼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嗓音嘶哑,已不复平时如风振箫般的沉和清雅,像是粘连着血抑或是为烈火灼烧过:“这句问候对于现下的我们来说未免也太过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很高兴,能于此处看见尚能一战的你。”他说着似乎带上了几分雀跃的笑意:“毕竟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确定我是否是龙胆而来。”
  面对如此直白的揭露,源赖光只觉喉咙像是被堵了块石头。他无法发声,因为他明白所有的言语于撕裂真相的此刻都是那么苍白无力。艳鬼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堪,却是沉沉的笑了声,轻声开口。
  “你无需感到愧疚,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背叛与否的问题……因为我最初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杀了影组的组长。”鬼切说着横刀于胸前,字句缱绻又森冷。
  “……所以你一次次试我,就是为了确定我的身份?”在看见鬼切扬刀的这一刻,源赖光忽然觉得心定了下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刀,身后为烈火烧断的木架轰然倒塌:“是刺杀小松平大人的那夜,我来找你时你发现的么?”
  “不,是早在行刺藤堂那天晚上,我就隐约猜出了你的身份。”
  鬼切低着头闷声咳了两声,颊侧飞溅上的血迹黏住了那二尺长的鬓发:“在你来小见世的那天,我就收到影组组长来到京都的密报。且你又出身黑川城,是用刀的好手……我是活在影子中见不得光的存在,又是这处风月地儿的太夫,自是知晓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人言。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从未相信过。从你认出这笹龙胆家纹的时候开始,我就猜出你就是影组的组长。”
  他说着一顿,似如释重负:“我想,在我说出你出自源氏之时,你就知晓自己已经暴露了吧?源氏衰落后依附德川家苟存于世,你的父兄被迫成为了德川家的刀……灭门八岐家的人,不就是影组的前身么?而见回组与新选组的幕后掌舵者皆是松平容保大人,只不过一个官方一个民间,真正见不得人的脏活,还是非官方组织来做会更方便。”
  “而刺杀小松平那一晚,并不是试探……而是我准备杀了你,就如同你想杀了我一样。”鬼切仰着头,说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过来的时候就提着一口气撑着,但到了吐露真相时,那握刀的手却微不可觉的颤了颤。
  “……刺杀藤堂那夜,你是故意暴露你的撤退路线。而告诉我刺杀小松平的消息,只是你的请君入瓮……你以自身为饵,在赌我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源赖光沉默半晌,竟是笑了:“这就说得通了,为何那夜你会带我走另一条路回小见世。因为在原来那条路的后半段埋伏了你的人,你孤身作蝉诱得影组出动,而后黄雀就是你大江山的刺客……你在赌你可以成功从影组的包围中突围并诱导入你既定的埋伏中……你原定的战果是一次性歼灭影组!”
  “而你的撤退路线,应该除却那夜参与行动的大江山刺客知晓之外,就只有我知晓了……若是你受伏击,就坐实了我为新选组内应的身份……兵行险招,一石二鸟。”
  他说着一顿,声线顿时拔高,像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既然计划如此,你为何又要放过我?”源赖光死死的盯着那避着他目光的艳鬼,只觉心头翻涌而起的暗浪惊涛在不住的拍击着自己的神经。
  “……我说过是个很贪心的人啊。你不会明白的,于我而言、于凛冬迷途者而言,就算身拥烈火也是一种幸福啊。”鬼切似喃喃开口,他的声音在爆裂的燃烧声中,显出几分缥缈的不真切感:“再说,我放过了你,你不是也放过了我么?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杀掉饭田他们?”
  他似是清醒似是迷醉的自说自话起来:“从一开始,你就该杀了我啊。”
  源赖光皱了皱眉头,他隐隐觉着鬼切有些不对劲。他看着那低垂着头,肩膀耸动不知是在抽搐还是在哭泣的艳鬼,并未回答鬼切的问题,反倒是略显急切的追问道:“那今夜呢?你明知此处是死局,为何还要回来?”他顿了顿,近乎是拼尽全力压抑住想要迎着艳鬼向他迈进的欲望:“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你是我的任务目标啊,你什么时候听过,龙胆失过手?”一段燃烧着木板砸在二人相距的正中砸起滚滚浓烟,源赖光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却见艳鬼近乎是嘶吼着踩着那起火的梁木高高跃起。火焰燎着了他的长发,他纵身劈下衣袂为热风鼓动的飞扬翩然,是那般杀机凛冽,又像是乳燕投怀。
  “我曾说过,你我相遇是宿命……而你我死战,亦是宿命!”艳鬼的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源赖光见过这一式堪称绝杀的凶戾刀法,那是在影组围堵他的那个雨夜,他也这般如狸猫般轻盈跃起,而后旋身纵落,一刀就将藏在暗处的影组武士斩成两截。
  可源赖光不是那躲藏在暗处的武士,他是同鬼切一般惊艳绝世的刀客!二人相距不过一尺,连刀光映在对方的眼底都能看的真切,而源赖光没有选择躲避。
  因为鬼切的刀下,谁都避无可避……少年踏步向前,同样暴喝出声。此时二人再无话可说,唯有刀剑暗诉——
  这声如惊雷如雄狮一般的怒喝让鬼切的刀势一滞,两刀相击,银刃勾光,光影妖异。鬼切伏虎于地,一击未得手并未影响他出刀的节奏,他撩刀而起,旋身纵舞,刃如弯月从他飞扬而起的长发中刺出,源赖光侧首而避,刃尖挑落了他的额发,与此同时他的手腕翻转斜刺而出,手中刀撕光破影,如月如眉。
  滚雪般的刀光绵密如暴雪的交织在一起,这一次无人留手,出手尽是能一击必杀的杀招。可他们偏又那么默契,在连续的轮斩挥刀中,每一次血脉舒展每一次力量交换乃至于每一次的呼吸的瞬间都完全吻合。这一刻他们都不再压抑自己的气息与情感,任凭其以最原始的吼叫发泄在每一次的搏杀。
  源赖光的眼睛已然赤红,就连眼白也爬满了蛛网似的血丝。他在那些明灭而过的刀光中看见了自己的眼睛,里面有仇恨有软弱更有刻印在愤怒中的不甘。他心底的那只兽彻底破笼而出,身上每一处新增的刀伤都会让之更加狂躁——它愤怒的撞击着源赖光的牙关,想借少年之口质问那只癫狂绝戾的艳鬼,可每一次张口,却都化作了自相矛盾的无言。
  ——他有些想自嘲大笑,在与鬼切死斗之时他终于随着血液的流失而醒悟,原来爱即便被死亡绝望与背叛所覆盖,那也是爱。
  可他停不下落刀的手,他只能的向鬼切冲去,手中那把被誉为源氏重宝的名刀在火光中莹莹生辉,刀背反射火光映在艳鬼的脸上,源赖光却见他眼帘低垂,像是在笑。可那双粲金的瞳是那般的泷濛,眼底的哀伤却快要流将出来。刀刃与刀刃相撞在一起,声音惊心动魄——
  那是一声极为凄厉的声响,是刀断时的最为铮烈的哀鸣。鬼切手中那把影打在源赖光手中的真打的斩击下径中两断,四散迸溅的铁屑犹如散碎的星花。源赖光的低下头,近乎是直愣的看着刃尖一串艳色的血花……他缓缓垂下刀,长长吐息,他惊愕的发现灼热的空气中血腥味浓烈的可怕,而那缕清凌凌的白梅香已微不可闻。
  他垂下眼,看见那血衣裹覆的鬼正仰面跪躺在地上。他的衣襟被锋刃划开,露出同样殷红斑驳的里衣。方才源赖光那一刀分明是冲着他心口去的,但在刀刃断裂的一刹,他却不知怎的跪倒在少年跟前,故而那本该洞穿他胸口的一刀成了一道斜斜的弧线擦掠过他的面庞。
  鬼切的牙齿有些打颤,他知晓自己是因为失血而脱力,方才他的软倒并不是躲避,而是他这支强弩之末终于同他的刀一般达到了极限……他凝望着少年那浸染艳色的刀尖,那把真正以‘鬼切’为名的刀,露出了近乎堪称解脱般的笑意。
  近乎是下意识的,鬼切蜷缩起身体来,像个小小的婴儿。血衣收拢如一朵艳极将颓的雪椿,他忽然意识到驱使自己回来理由除却再见源赖光一面之外还有这猎猎而燃的业火。
  原来这场火不是烧死源赖光的,而是他为自己设计的终局。这一刻他发自内心的感到从未有过的平和与喜悦,那是为自己即将得到审判而感到庆幸,代表杀戮的恶鬼会在烈火中焚烧殆尽肉体也燃尽一切罪恶。如果他活着的话,迟早会与‘鬼切’之名背道而驰,而死在真正的斩鬼之刃下,是恶鬼既定的宿命。
  这一刻他很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但刀身上那映着另一半如血如火的眼瞳却让他怎么也挪不开眼。鬼切与刀中的眼瞳相对而视,心中却生出些不知所谓的窃喜与满足。
  ——鬼切看着源赖光拿着刀缓缓半跪在了自己身边,心想着方才那错位的一刀应该很快就会被少年补上了吧?思至此处,他松开了握着那半截残刃的手,安静的合上眼,温驯又乖巧。
  可预料之中的落刀并未到来,鬼切只觉一只生着细碎刀茧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侧颊。他一下子全身都僵住了,蓦地睁眼一瞧,却见源赖光低下头俯身垂首去吻自己眼睑上的刀口。
  少年轻轻舔舐过那些咸腥的血与泪,他只觉那些液体冰冷像是一拂即逝的朝露。他轻吻着艳鬼的脸儿,低声喃喃,如似哽咽。
  “鬼切,你是爱着我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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